第一千二百七十三章 今有一剑,劈碎神国

车马缓行。自从离开官邸过后,云仲就鲜有理会一旁道童李福顺的时候。倒也不单单是因为道童闲来无事,总要缠着云仲,盘问在任轻乾府邸中发生的种种事,更是因为连云众自身都还不曾从先前的古怪状态中脱身出来。

本就是清静寡淡的性子,现如今却突然之间生出些戾气。

生死之间游走多年,却迟迟不曾有过这等境遇,着实是令人心生错愕。

或许连云仲自身都不曾发觉,在丹田之中的秋湖剑神意重新换发生机之后,同时也将经络之中隐藏的火气同时激发出来,显露无遗,于是本就在相当暮气深重的性情之中添上一笔,转而变为初次接纳虚丹之后,经络其中暴躁火舌四溢的状况。

相比于李福顺沉不住气,城府颇浅,步映清则是更为知晓其中的弯弯绕绕,饶是身在山中潜心修行,未曾深谙世间种种道门,一路随云重走南闯北,倒也是积攒下些许心眼儿。像是如先前那位任轻乾,积威甚重。不动声色之间便可显现出官威来,自然乃是紫昊其中少有的掌权大员。先前举动乃至言语,并不可说是这位官有甚隐藏,坦诚至此,本应当令人心悦诚服,诚惶诚恐,奈何仔细思索过后,又是能觉察出其顶深邃的恶意。

山上修行人家,修行时节,难比登天,但山下宦海浮沉之人,又岂能轻易定性为容易二字。

在山间自幼饱受其母逼迫,

乃至于将满身尊严打得一干二净,不剩分毫,害处是使得为人孤傲无矩,少有同人热络,交心肠的举止,可即使在这般情景下,同样是有些好处。未出江湖。便知人心善恶,究竟会偏执极端到什么地步。虽说是行走江湖时日稍短,然而触类旁通的本事却是甚强,信得过人的心气儿不见得高涨,然走错一步,动辄就能定下生死的心念,确实不弱。

「分明是晓得那胖子给你掘坑,为何还要应下?」

眼下云仲,虽说是家徒四壁,经络当中空空荡荡,仍旧能够说比起先前惨状缓和少许,气色不同往日。还要归功于道童李福顺家底儿厚重,硬生生是将飞来峰上携来的灵丹妙药,如数塞到两人口中,说是足能生死寻常人骨肉,褪去旧胎也不为过,好歹是将两人伤势稳固下来,固然养活本源要自行花费功夫,解燃眉之急,已是尤为不易。

闭目安神时节,听闻步映清如此言语,稍稍将眉眼往上抬了抬,云仲颇有意趣,开口应声,「凭姑娘以为,如此人间尚能消停多少时日,大元烽烟乱战,已在眼前,摆到台面上的意思,就是揭开天下风雨飘摇初幕,大幕徐开,人人难得自保,即使是山上人不愿插手,恐怕到头来事与愿违。」

「五绝销声匿迹甚久,而大元渌州壁垒处,烽火狼烟人为草芥尚不曾消停半分,得亏是大元置身北境,难以威胁中

州,没能招惹来过多的杀身之祸,然而天下人的眼睛,都在向这座铁骑冠绝人间的北境大国处望去,何尝不是为日后拟定人间格局,先做算计。」

「在下修行停滞不前,天资平平,又少闻何谓战事,然而不曾吃过天外纷飞鸿雀,总也见过雨落前夕,巷陌燕子低飞,蛇虫过道,总能在这等风雨寄来前,嗅到些许泥土腥甜味儿吧,南公山中我垫底,可这么想我,如何都忒埋汰人了。」

步映清正襟危坐,盯着云仲那双渐渐淡然下来的眸子深处,好像有些期许从当中窥见其些许心思,步步紧逼问道,「南公山的威势,也需要在这片无人能独善其身的泥沼中,找寻些许容身之地?」

以步映清来看,整座南公山中,似乎从来就没几个乐意独善其身的省心人,然而诸多心思,皆不过闲云野鹤,不愿涉足山下事,因此云仲这般出言,倒令步映清稍稍有些诧异。

车帐之中两人闲谈的时节,云仲正将从任轻乾府

邸处得来的名贵笔墨纸砚,缓缓铺平到膝前,闭目仔细回想这座青泥口,甚至瓦关四周的山川走势,地貌楼台,而后缓缓落笔,一笔一画,不敢有半点轻慢。

不单单是早年之间下山历练,行走江湖,甚至于凭押镖赚取几两银钱,所保留下来的习惯,更是借此在北烟大泽妖潮大举入关,甚至涌入齐陵边关时,屡次三番记录详实地脉走向图

卷的本事,数次保下旁人性命,功夫愈发炉火纯青,相隔百里测距,差不了太多。提及南宫山之内,或是天资高绝修行一日千里,或是生来便有世上难寻的天资,譬如二师兄钱寅跑路的本事,令人拍案叫绝,或者赵梓阳无师自通的手段令人称道,而除却剑术之外,观望绘制山川走势地貌城关的本领,才是云仲无意之间发觉,且随着这些年来,走动江湖人间越发得心应手,没准连阵道上的浅薄修为,都与这本事有脱不开的干系。

而不必多言,单单是绘制青泥口瓦关。甚至于之后紫昊北关外山川地貌,寻常时候自然是不被允许,不过从任轻乾府上走出过后,由着云仲放手施展,大可以高枕无忧。

端坐于马车前头的道童李福顺抽空将脑袋测过,回头很是戏谑笑道,「南公山如何出得了于沙场处纵横捭阖的将帅?旁人咱不敢说,就是这位日后将来的云大剑仙,要么便是做仗义疏财的大老爷,要么便是不愿吃半点亏的性情发作,偷鸡摸狗或许还在内行,八成是做不得什么良将帅才,指望他冲阵破甲,倒还在情理之中,可要是做上位者,不知道要闹出多少笑话来。」

李福顺此番下山,初来乍到,当然是不晓得云仲身在大元边关壁垒处,也曾扬名军中,因而说话时间奚落意味,相当分明。在道童看来,大概云仲同那位南公山中坐镇的

吴大剑仙,本就是一丘之貉,偷鸡摸狗耍混犯无赖的本事,天生地养,打娘胎儿就会,没准做剑仙还算妥当,可要是深入宦海官场浮沉,或是沙场建功立业名震天下,怎么都不像那回事。

「小师弟近年来,下山走动越发频繁,那是好事,可我要将天公台内险些身死的危局,告知飞来峰上那位师叔,恐怕山下的糖球可就吃不着喽。」

练剑的不讲理,那才是真不讲理。不论云仲平日里言谈举止,随不随吴霜,骨子里南宫山众徒身上的无赖习气,总是浓墨重彩,才只是一句话,就险些噎死还在驾车的道童,哼哼唧唧说了句真他娘的小气,就发觉自己失语,连忙当空朝祖师爷配个不是,又气哼哼挥鞭驾车。

在云仲看来,这任轻乾拉一派打一派,凭朝堂事制衡掣肘修行人的路,走的不错,起码对比于那等不愿招惹山上人,一味姑息妥协纵容,甚至助长嚣狂气焰的臣子世家,就算再不济,总还是迈出万事开头的一步,五十步笑百步,笑得有理有据有节。

百姓朝堂,山上山下,习武修道,虽不见得泾渭分明,同样也是积怨甚重,总要有一日矛盾相对,未雨绸缪,总不失为上举。仍在南公山上练剑的云仲,当然不需要紫昊的大员替自身谋求些好处,可既然下了山,见了天地,识过眼下时局,见缝插针积蓄一分力,多多益善。

吴霜曾经说

过,越老越精的修行人,越晓得五绝是何其薄弱,莫说要与那些位已然同前后数百年朝堂,沆瀣一气不分你我,潜移默化把持一座天下的世家望族相比,哪怕同那等稍成规模的郡县相比,五绝这等对于大半修行人都无力管束的山上庙堂,都亦有不足。

狼孟亭那位江半郎总相当厌嫌,吴霜说话天马行空,信口开河。但不代表吴霜每逢开口,必是无心之谈,相反很多话,只有到自身行走江湖足够年月后,方能稍稍品出其中一星半点的意味。年少时不谙江湖道,常常以为那等自缚双手,甘愿带枷的,既算不得快意恩仇,也难说自在风流

,行不由心,却总要找些借口说什么身不由己,眼下才算是初见此味。

「练剑的嘛,心思总比不得常人那般知晓变通,执拗木讷者居多,总以为一剑递出笔直无前,不论眼前是雨幕,还是山川大岳飞沙走石,哪怕眼前是做悬空神国,都不过一剑斩之。」

说到此处,云仲忽然之间停住不语,再度闭上双眼,不再顾及相当好奇的步映清,惜字如金闭目安神。

好为人师,云仲做不来,话留三分,倒是精通,何况以步映清伶俐的性子,大概要悟出这点儿算不上道理的道理,要比自己开窍更早。

李福顺倒是若有所思,深深看过云中一眼,抖去道袍尘土,继续催马奔行。

云仲口中足够斩断悬空神国的一剑,很

多人竟其终生都无法触及,想要在南宫山上喝茶斗嘴,一味避让乱世,显然是不够,此事自家师兄师父比自己清楚太多。性情淡薄如柳倾,如今尚在北烟泽替整座天下包括南公山,拦住南下的万千妖潮。性子跳脱生来疲懒如钱寅,同样是在守缺观内,吃了许多做梦都不会吃的苦头,初见时性情寡淡薄凉的赵梓阳,如今尚在夏松奔走。

更不要说扛着整座南公山,处处需要耗尽心头血的吴霜。

要做件了不起的事,或是在旁人看来并不难的一件事,何尝不是祭出那劈碎神国,犁地千尺的一剑,而人们趋之若鹜,千奇百怪爬行踉跄,蹒跚瘸腿,仍旧奋不顾身前行,却不知究竟要割舍多少未能割舍之事,才能换来那么一剑的风华绝代,独立潮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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