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第64章

“可在使用水利设施的时候家中有百亩良田的人,是不是就能多用一些水利设施呢?”

“朕还在东宫时,就每年随先帝春耕,今年冬季偏晚且京师北寒,故还未春耕。”

“但朕也是见识过一些农事。”

“在朕眼中,以现行的均户分摊劳役的制度下,”

“除了水利设施之外,农具制作、耕牛饲养照料等等与种田相关的劳役都是寡田者弊、众田者利。”

“众位都是大明的砥柱,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这种不公平的情况呢?”

正德皇帝话音一落,整个乾清宫都安静了下来。

在场的大臣都是大明朝的人精,都知道正德皇帝说的这种不公平之举如何破解。

如果正德皇帝只是单纯的说现在的劳役之法不合理,那么在场的大臣可能还会疑虑正德皇帝到底在想什么。

可正德皇帝特意点出了田寡田众的不公平对比,在场的大臣再蠢也知道正德皇帝想让田多的人来承担更多的劳役。

只不过哪怕他们都明白正德皇帝是什么意思,他们也能开口提出正德皇帝想要的新税法——按土地多寡来分配劳役。

因为他们家中就是田地众多的田多之人。

李东阳站在群臣的排头,等待着身后群臣提出田均役的类似提案。

李东阳在这十来天的日子里,已经将王资提出的摊丁入亩的变种提案修订的差不多了,

在提前也已经给正德皇帝上报了这新法案的具体制度。

正德皇帝大笔一挥,直接将这新税法命名为了田均役。

现在,李东阳与正德皇帝都在等待第一个能明白正德皇帝刚刚那段话含义的人站出来。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整个大朝之上,不论是李东阳带领的文官团队,还是国公们带领的勋贵团队,都仿佛没有听见正德皇帝刚刚说的那段话。

这些人就是大明的砥柱、饱读圣贤书的清流文臣、华夏民族的掌舵人。

百姓的利益与我当权者何干?

如果有一日暴元余孽或者女真野人、再或者红毛鬼、黑皮昆仑奴为威作福能有利益的话,这些人也会毫不犹豫的出卖百姓的。

赚钱嘛不寒颤,反正就算是跪着,他们也是假跪着,真正跪着的百姓,而不是他们。

随着时间就这么一点点的流逝,在场的群臣们也愈发的紧张了起来。

没有人想说出正德皇帝所期待的处理提案——修改劳役征召法规。

大家伙都明白,如果正德皇帝刚刚真的只是随口一提,那么过了这么久之后,正德皇帝早就应该在冷场过几秒后就主动切换下一个话题了。

可正德皇帝却像是在死等众人的回复,

正德皇帝的举动向群臣表明了一个态度——这个事,朕今天必须解决了。

群臣们之前还很疑惑这次正德皇帝召集的大朝是为讨论何事?

现在群臣们都觉得正德皇帝这次召开大朝就是为了变法之事而召开的。

“怎么?诸位爱卿都没有什么好方法解决这种不公平之事吗?那就先不聊了,以后有机会再聊。”正德皇帝用很平淡的语气说道。

就在所有大臣以为这事聊不过去的时候,正德皇帝却主动提出了切换到下一个议题。

群臣头顶上的乌云瞬间消散了不少,大家都庆幸正德皇帝不是真的打算咬死这个话题,只是比较在意罢了。

而就在群臣都刚刚松下一口气的时候,严嵩站出来了!

严嵩身为弘治十八年乙丑科进士二甲第二名,在获得优异的科举成绩后被命名为了庶吉士。

快一年了,严嵩的职位没有任何的变动,一直在庶吉士上踌躇不前。

严嵩身为半个刘大夏的门生,就算刘大夏倒台对严嵩没有直接影响,但还是有一点点间接影响的。

严嵩认为自己这般科举成绩却没有被新君重用就是因为刘大夏归乡,

严嵩敏锐的政治敏感性告诉他,这次正德皇帝提出的东西可能是一个机会,

一个帮助自己平步青云的机会!

就在正德皇帝即将把话题引导到下一个环节之际,严嵩站了出来,对着正德皇帝拱了一下手。

“启禀陛下,臣有一策,如果顺利推行下去,定能解决陛下所说的不公之事。”严嵩铿锵有力的高声道。

而就在严嵩站出来的瞬间,在场的官员们脸都黑了。

大家伙儿谁不知道正德皇帝说的那段话啥意思,就你严嵩来逞能了是吧。

坐在龙椅上的正德皇帝表面上还是十分平淡,但内心中庆幸还是有部分人背叛了他的“同僚”。

正德皇帝在经历了打压老弘治朝朝臣之事后,就明白新的体系建立后,一定会有新人得利。

同样的,新的税法推行下去,正德皇帝不可能将这份功劳独揽在王资的名头上,

会由推行这项新税法的官员来与王资分享这份功劳。

刚刚正德皇帝还很担心文臣们真的团结一心,没人眼红这块饼,

没想到在自己打算择日再议之后过了短短几息时间,就有严嵩为了功劳跳了出来。

文臣这个阶层会依靠自己的权势之便来压榨百姓的同时,

文臣们内部,每一个个体也会为了自己的官运亨通来与同僚争权。

严嵩今天就为了自己的官运,站出来与文臣这个阶层对立。

“严学士,说来听听。”正德皇帝看向严嵩说道。

严嵩一时有些激动,没想到从未与自己搭过话的正德皇帝居然知道自己是姓什么。

“回禀陛下,只要让田重者多服劳役,田寡者少服劳役不就可以了吗?”严嵩向正德皇帝回道。

“言之有理。”正德皇帝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说道。

“陛下不可!”工部尚书曾鉴赶忙站了出来说道。“田多者家中人力不一定多于田少者,若是因为过多的劳役影响正常农事该如何?”

“是啊,那就不好了,严学士你的主意还是不太行啊。”正德皇帝看向严嵩慢悠悠的说道。

正德皇帝那慢悠悠的语调,仿佛就是在留给严嵩思考解决这个问题的时间。

严嵩也没愧对于正德皇帝的期待,瞬间就想出了工部尚书曾鉴所说的漏洞如何解决,严嵩即刻答道:

“陛下有所不知,大明内不少农户自洪武朝到今日,明明已经有百余人口了,却只有历代长子长孙为户主,几百号人在登记册上却只有一户。”

“陛下只要统计当年已经耕种了的土地,将劳役按各户耕地收获面积的多少分配给这些农户即可。”

“人力终究有限,一户人家既然有耕种千亩良田的人力,就代表其中人口定然多过只能耕种十亩薄田的家庭。”

“所以按照在耕土地的面积,来按比例分配劳役不会出现一户人少而劳役多的情况。”

正德皇帝眼前一亮,没想到这个叫严嵩的庶吉士居然如此的反应神速,瞬间就想到了工部尚书曾鉴提出的漏洞如何策对。

“严学士真乃大才。”正德皇帝夸奖了严嵩一句。

严嵩此时更加坚信能不能加入这次变法就是自己能否升官发财的门票。

此时户部尚书韩文又站了出来,对正德皇帝一拱手后说道:

“若真按此法来征召劳役的话,出现部分人家为了减免赋税而故意废弃上好的农田,那又该怎么应对?”

“假设出现大量农户为了避免劳役而故意废弃农田,那这种分配劳役的方法就是得不偿失的过错。”

还没等正德皇帝再一次为严嵩拖延时间,严嵩就眼睛一转,瞬间想出了对应方法。

“回禀陛下,虽然官方不许,但是民间还是有人出钱出粮让他人代服劳役的,由此可见农田产出的价值远远大过劳役对农事的影响,否则也不会有人出粮请他人代服一些简单的劳役。”严嵩面不改色的说道。“更何况若百姓真的为了避免劳役而耕种土地,那不是这种征辟方法的过错,而是劳役过重的过错。”

严嵩自己就是大农户出生,这些农事与劳役的弯弯绕能不懂吗?

被压榨到极致的普通农户贫农都能在背负沉重劳役的同时满足自家农田的农事生产,让人口上百上千的大户多出点劳役能影响他们家的农事生产?

“不错不错。”正德皇帝点头道。“洪武时期定下的低税薄役之政策定然是能保证一亩地的生产是大于它带来的劳役的。”

两个与劳役直接相关的六部尚书先后表达了自己合情合理的质疑,但都被严嵩与明显拉偏架的正德皇帝给打破了。

很明显,正德皇帝是希望推行新税法的。

礼部尚书张升此时带着他的杀手锏站了出来。

“启禀陛下,当今按户数均分劳役的制度,乃洪武、永乐二朝先祖制定的祖制。”张升对正德皇帝劝诫道。“祖宗之法不可变!”

正德皇帝再一次的看向了严嵩,想要看看严嵩能不能反驳一下礼部尚书张升提出的“祖宗之法不可变”。

正德皇帝其实不太指望严嵩能将礼部尚书张升提出的这条“天规”反驳了,

这条礼法实在是太重了,严嵩稍微说不好可能就会被批判为一个无君无父的逆臣贼子。

但严嵩出乎了正德皇帝的预料,严嵩对权势的渴望远超过他对“莫须有”的罪名的惧怕。

严嵩对正德皇帝直接跪拜了下去,重重的磕了几个头,然后高声喊道:“臣该死!”

严嵩这一举动,直接惊呆了刚刚搬出礼法的礼部尚书张升,

张升顷刻间就明白严嵩这一举动是何意——严嵩要辩驳祖宗之法大过天这一条历朝历代的铁规矩了。

“免了。”正德皇帝说道。

“臣该万死!”严嵩继续磕头喊道。

“严学士,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朕不会让你因言获罪的。”正德皇帝继续说道。

“臣该万万死!”严嵩还是磕头喊话,没有任何想说出自己真实想法的意思。

“免了免了都面临,朕保证你的三族、九族乃至十族不会因为你接下来的话而被任何人治罪!”正德皇帝用略带不耐烦的口气说道。

但站在正德皇帝前面不远处的刘瑾知道,正德皇帝不耐烦的口气中又带有一丝丝期待。

如果大臣在公开场合对皇帝说“臣该死”,那就代表这名大臣接下来说的话,可能会导致这名大臣身首异处。

“臣该万死”这是代表接下来所说的这段句话可能导致大臣三族血亲被诛杀。

“臣该万万死”则是九族都可能被接下来所说的那段话牵连。

正德皇帝的免罪声明,也相当于容许严嵩接下来说一段“大逆不道”的话,且不会因为这段话让严嵩获罪。

在得到正德皇帝的免罪许可后,严嵩站了起来拍了拍官服上的尘土,对正德皇帝表起了自己的忠心。

严嵩明白,自己必须表现出自己愿意牺牲生命来完成正德皇帝的意愿,才能得到正德皇帝的器重,所以严嵩必须说一段大逆不道的话来站队!

“启禀陛下,先秦有商鞅变法使得秦国从一西地小国一举成为七雄最强。”

“可见正确的变法的确能让一国强盛。”

“但反观千古历朝历代,一成不变的法规只会让朝堂故步自封、盲目自满,最终使各个朝代走向灭亡。”

“臣断言,若大明朝真的只遵循洪武、永乐二朝的祖训,不进行任何变法,大明朝必亡!”

“祖宗之法也有不合理之处,而这些不合理之处,必变!”

严嵩的声音穿透了在场所有大臣的耳膜,直达他们的心灵。

众人是看出来了,这个年轻人为了权势已经将自己以及全家老小的性命都压上去了,

这个年轻人要么一飞冲天,要么带着全家老小一同粉身碎骨。

在场的所有人中,并不是只有严嵩知道正德皇帝可能想变法,但他们并没有像严嵩一样将身家性命都压上去的觉悟。

毕竟像严嵩这种祖上毫无官职、朝中毫无靠山还一心想往上爬的大臣属实是不多了。

这也是王资提出变法的时机比较巧妙,但凡再迟上几个月,严嵩这名科举第五名的进士可能就找上了新的靠山了。

那时候严嵩可能也不会如此激进的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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