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李娅一回到酒店就闷头睡到日上三竿。她确信假如不是脑袋疼得厉害,自己一定会一口气睡到下午。现在她呆坐在床上,不确定要不要马上去洗个澡。

她一直在想那只死侍说的话。它在那股灼烧灵魂的火焰烧尽身躯之际发出的最后的遗言,那不是怪物的嚎叫,而是人类的呼唤。

它喊:“法庭。”

法庭。

她真心认为自己不能再去深究,这件事绝对不像表面一般简单。然而她深知自己连哥谭人都不是,她无法轻易挖出掩埋在这座罪恶之城里的真相。

并且她真的,真的不想再继续待在哥谭了。

所以最好的做法就是爬起来马上写一篇报告,把死侍的话当没听见,交给诺玛然后订返回香港的机票再也不来这个倒霉地方。李娅想。没错,这些都跟我没关系。

说起来去那个神经病学校也不是我本意……到头来我迟早会在那里把自己也变成一个可悲的神经病。看看芬格尔,他在卡塞尔呆了十年,已经纯然变成一个只能在哥谭这种地方正常生活的家伙了。她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样的人生比这更可悲,况且她现在惹了蝙蝠侠,昨天能一觉睡死算她属猪。以后坐飞机经过哥谭她都得睁只眼。

……死侍。她默念。血统浓度超过50%的堕落混血种。一般而言无法保持理智,凶残嗜血,龙族的马前卒,毫无疑问应该被剿灭。它们的存在威胁的不仅是普通人类的生活,像这次一样强悍且智慧尚存的,说这背后没有巨大阴谋几率比芬格尔明年就毕业还小。

她像一个坐在餐桌前的小孩,高高的座椅使她双脚无法触地,悬空的虚无令她不安,面前被半圆盅罩遮掩的菜品令她恐惧。她可以马上跳下来逃走,也可以选择伸手掀起精美餐布下或许存在的可怖阴影。

只需要一个简单的动作……来吧。只要你下定决心。你昨天不是非常来劲吗?

李娅悲伤地想。不是,我昨天只是太生气了,平时我不这样的。

谁知道开菜了面前是法式鹅肝黑鱼子酱还是仰望星空派……更糟糕的是里面也许装得根本不是食物,而是她英勇就义以后新鲜出炉的死亡报告或退学通知书。就算是高级甜品那又怎样,她的舌头完全尝不出来路边烤肠和德式血肠的区别,术业有专攻,这事应该左拐去找隔壁学生会的加图索。他一日三餐七天不重样,一双袜子顶她身上一整套。

他还热爱挑战。她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打开电脑。我,我在哪里倒下就在哪里睡觉啦。也许他爸没准认识我爸,他俩都是爱好极限运动的阔佬。虽然她很怀疑对于混血种来说什么程度才算极限。

“诺玛。”李娅说。“请帮我告诉芬格尔……不我还是自己来吧。”她抓起手机一通电话振醒了还在呼呼大睡的败狗师兄,说要吃两条街外的辣热狗让他挥动双腿跑去买。

他大呼不干凭什么昨天他没有功劳好歹也有苦劳,为什么你不能点外卖一定要我跑腿?

李娅呵呵一笑,就凭我被蒙面义警逮到差点丢了半条命。败犬认命,临近出发时在走廊才发现现在不过早上八点,捶胸顿足,颦颦不已。

就当是为了那个素未谋面的阔佬爹……昨天那一架可把那条街炸得不轻。听说一直是韦恩集团出资修缮赔偿义警活动造成的公共设备损坏与个人财产损失(她不禁想到:韦恩甚至在为正义联盟提供资金援助。他是不是真的超爱?),把她卖了也凑不出那么多钱。

“老爸。”她喃喃自语。“你千万要拉住蝙蝠侠,别让他揍我啊。”

芬格尔不仅带了辣热狗回来,他还带了早上第一盘新鲜出炉的美式夏威夷风味披萨。她从出生起到现在都在困惑为什么会有这种堪称往大饼上刷草莓酱的怪事,香港人民百年来深受西方文化熏陶,蛋挞都只吃葡式的好,大不列颠与阿美利加世代恩仇在这片小小的土地上也有所分见:譬如香港人因此没准有日耳曼民族对水果披萨深入骨髓之痛绝。不过李娅的心情和这过多敏感矛盾的结晶不同,她只是单纯无法接受馒头夹香蕉,诸如此类。但也远远未及深恶痛绝之的地步。

毕竟这一餐可谓邋遢大王的故乡,桌上堆满了垃圾食品,她想吃什么都可以。言至此处,每次见芬格尔大嚼汉堡炸鸡她都疑心这位某种意义上来说算得上legend的师兄是

否沾点氪星基因,他怎么连小肚子也没有?

芬格尔憨厚一笑,宛如老农:天生丽质难自弃。

事实证明,真的不能在白天背后悄悄惦记别人。正当她与芬格尔两小儿辩饼要意式还是美式时,一阵急促的铃声打破了这片稷下学宫般融洽友善充满武德的学术氛围。

李娅拿起台上的酒店座机,从听筒里传出来的不是前台小姐柔和甜蜜的声音,也不是酒店客服处下设的客房服务。她努力咽掉塞满嘴巴的芝士热狗,侧耳倾听。

李娅露出了被热狗噎住的表情,她手忙脚乱站起来拍打才换上的睡裙,放在膝盖上的全家桶滚落在地,垃圾食品全喂进了地毯,芬格尔发出心疼的嘘声。

“不,不,等等,”她的声音有些结巴,“你是说他找我?”

新闻部部长耳朵一竖,一步跨上窗台,用一个非常不雅的姿势低下身体妄图凑近细听。李娅后仰闪避,无果,将一只鸡腿塞进他嘴里。混血种五感都好过常人,这个距离勉强能听到一点……

“是的……韦……先生,他……在会客……见您一面。”

芬格尔看到李娅整个人颜色都苍白了不少,本就娇小些的女孩现在看起来随时可能会变成一张白纸软塌下去。他凭着做狗仔多年来优秀的直觉与经验意识到这恐怕是件大新闻,感谢新闻部一手选育的优秀人才,他带领卡塞尔学院本该最不起眼的部门在他任职期间一跃成为全校乃至整个校友会中存在感最强大、最不该招惹、最邪恶的一批人。

他把信息拼起来塞进那聪明的狗仔大脑里一顿化学反应:“你在哪儿留下了我没删掉的痕迹现在韦恩来找你赔钱了?”

李娅握住听筒,略显呆滞地摇了摇头。

比那恐怖多了。她做口型。

芬格尔霎时间严肃了起来:“你不是吧!你不会刚好把他车砸了,而他又正好坐在里面吧!”

李娅的表情已经称得上绝望了。她朝着电话那头喏喏两句,看样子似乎是还想推脱。芬格尔紧张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生怕错漏哪个微小表情。

她的脸色忽然大变,一手拿离电话。

这下连他都听见了。

那是个一听就养尊处优、毫无烦恼的声音。不,也许它的主人也有烦恼,只不过这烦恼仅限于今天要跟哪个美女吃饭,又要跟哪个美女睡觉;想买的东西到底是一口气全买下来好,还是干脆把店买下来好。

金贵的男声在电话里大声恳求,就算看不见他的真面目也令人难以苛责,简直要把别人的心化为一潭春水。

“宝贝,拜托!我真的很抱歉!我很抱歉现在才知道你的存在,让我见见你吧,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芬格尔的表情一瞬间从贼眉鼠眼变成大惊失色,在李娅发觉不对想飞身过来堵住那张该死的狗嘴前他就失声尖叫了出来:“我天哪!师妹!小师妹!你怎么跟这个老男人搞上了?!”

李娅用她生平最快的速度捏死了电话听筒,她不确定韦恩有没有听到这个因为对面现在很明显地陷入了某种特别的沉默。她怒目圆睁怒火中烧怒不可遏怒发冲冠总之怒怒怒怒怒,但她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恶狠狠地盯着这整个神经病学院里最大的狗仔。芬格尔里面捂住自己的嘴巴,冷汗直流:她现在看起来很希望自己变成氪星人然后发射两道热视线把他砍成两半。

陌生的韦恩先生替他解了围,感激韦恩,膜拜韦恩,尽管他听着一点也不友善。尾音高挑,透露出质疑和充满资本腐朽气息的傲慢。

“你为什么会在我女儿的房间里?”

……等等,女儿?

芬格尔猛地回头,用一种被兄弟背叛了革命友谊的惊怒交加的眼神反回来瞪向李娅。

以为大家都是败犬,你小子好啊!背着兄弟偷偷认贼作父!

她没来由被这一眼瞪得有些心虚,但她决定放着不管。她犹豫地松开听筒,在刺骨的控诉眼神中重新端起电话:“他是我的同学,我们目前在哥谭一起进行小组课题,呃……韦恩先生。”

男人的态度马上放软了。

“好的,好的,甜心。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他夸赞了李娅独立自主的奋斗精神,兼并委婉地询问了她的课题研究方向,在被她糊弄过去后也不生气,继续用一通溢美之词往她身上套。其词汇之丰富,李娅毫不怀疑他花花公子的水分了。仅凭那张脸与这幅腔调,哪怕他没钱也会有很多女人愿意跟他春风一度。但她怀疑他在用调情的方式跟她交流,因为随着她长时间不开口,对方对于她品格和课业的夸奖已经逐渐变成了对她“完美融合亚洲式精巧温柔”的脸蛋品鉴会了。这让她感到既尴尬又不舒服,但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打断他愈发灿烂夸张的褒奖。

在这样单方面的、甚至热烈到殷勤地步的吹捧到达第五分钟时,她终于无法继续保持沉默。

“好的,韦恩先生。您不用说了,麻烦请给我一点时间,我洗个澡就来。”

说完后她不等对面的男人有所反应,便干脆地挂断了电话。

芬格尔看向她的眼神不再充满敌对阶级的怒火,而是诚恳的同情。

李娅深吸一口气:“说出去就宰了你。”

芬格尔连连点头,他那看刚出壳的小鸡仔的眼神令她浑身上下像有蚂蚁在爬。

“我懂的,学妹。”他的口吻像生怕把她碰碎了,“有这样一个爹,我衷心建议你学习曼施坦因教授的做法。”

“他干嘛了?”

“他往刚见一面的花花公子爹脸上泼了一杯酒。”

李娅短促地笑了一声:“哈,那不错。”

随后她继续保持沉默,像广场上的鸽子一样盯着垃圾食品包装盒一动不动。

芬格尔忍不住:“你不是要去洗澡吗?需不需要我回避?”

她没说话。直到他用油腻腻的食指戳她一下,她才缓缓眨眼。

“我真的要去见他吗?”她捏着睡裙下摆。“其实我已经洗过澡了,吃饭之前。”

“不去白不去呢?他是你爸,虽然他是个到处搞女人的人渣,但他有义务给你钱。”

李娅点头:“很有道理,我妈跟他挺合拍的,因为她也是个到处搞男人的……”

她没把后面的词说出来。她似乎发现自己这件十五美刀的地摊货比几千上万的范思哲更加有品有范,对着它爱不释手。

“你都答应了,朋友。”败犬叹了口气,“总不能放人家鸽子吧?就是拿笔钱跑路都好啊!”

败犬二号呆呆地坐在床沿上,领口沾着刚刚弄上去的番茄酱。

他伸出手,似乎想拍拍她的肩膀,但好像觉得这么拍一个穿着单薄的女孩子不太好,改为重重拍在桌面上。

“妈的,”他说,一只脚踏在韦恩酒店结实的电脑机箱上,看起来不是在给朋友做心理建设,而是在摔破酒碗斥问上苍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是不是你爹?”

李娅点点头。

“你是不是从没见过你爹?”

李娅点点头。

“你小时候想不想有个爹?”

李娅顿了一下,点点头,又摇摇头。

“干!”他一拍大腿。“那不就得了!”

“既然他是你爹你以前也想有个爹,那何乐而不为呢!你小时候没有的东西现在替小时候的自己搞到手,穿回去你会变成自己的大英雄好么!你想看到那个时候哭鼻子拖鼻涕叽叽歪歪的小鬼头吗?

李娅猛烈地摇摇头。

“所以说。”他手肘撑在膝盖上,大手一挥。“这种圆梦大事你怎能错过机会!做自己的圆梦大师是这世界上不能更牛逼的事,连我都会崇拜你的学妹。这是他最最愧疚的时候,你刚好趁虚而入,一举拿下,搞不好他最后能把整个公司送你!你就发啦!”

李娅心说我要他公司做什么我又不是学经管的,学经管没前途她高中学经管的同学说长大要去KFC装薯条。但她说出来的话不一样。

“他有三个还活着的儿子,三个收养一个亲生,三儿子替他管公司好久了。”

芬格尔陷入刹车后的沉默。

“那这样,”他凶相毕现,“等你办好手续到他名下,我想办法带兄弟把他们干了。”

她终于放弃了自己的睡裙,一脸惊恐地抬头。该死的狗仔他居然真的把她的想法带偏了,她明明刚刚还在想要不要马上订机票从二十六楼的窗户跑路!

“别,别,我想算了。”她倒在床垫上,尽管较硬但依旧富有弹性的床垫把她颠了两下。李娅翻身用被子把自己卷成小饼。“那我就去……见见他吧。”

她的声音闷闷的,但芬格尔眉开眼笑。他大力鼓掌:“三年之期已到!恭迎——”

李娅一脚踹在他坐在床沿的屁股上,狗仔哎呦哎哟地倒地不起。

“你闭嘴吧,芬格尔。”她从被子里露出半张脸,犹如女鬼般阴森森地批评他差劲的演技。“然后爬,现在就爬。我要换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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