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乞妇的女儿

第三年,秋天一到,我娘照例又带我“回娘家”。

经过去年作为当农妇女儿的磨砺,我已经自信什么苦都能吃了,直到我娘一路带我乞讨着穿过数座城池,去到荒苦边塞。

我方才体味到,比做农妇女儿更难的是,做乞妇的女儿。

我娘事先明告我说,不好好乞讨,就会饿死。

等到我终于饿得头昏眼花,走不动道,才知道我娘绝不是开玩笑。

我娘从不与我开玩笑,我早该想到。

我九岁,饿倒在了街边,伸手捡起路人丢下的半个包子,含着泪,狼吞虎咽了下去。

途中我有好几次想要放弃,看着我娘在一边破衣烂衫、落魄无比的样子,依然入戏很深,真实到我感到我真不孝。

我忍不住对我娘说,可不可以不演了,我娘对我说:“我不是演,我就是。”

我一直记得我娘那时的目光,她没有骗我。而我,也是在多年后才明白,她真的没有骗我。

一路上,我娘和我乞讨着,行走着,经过一座座城池,见过不同的风土人情,也受过各种人的冷眼嫌弃,甚至殴打。

我娘允许我还手,但她封住了我的真气,我只能像个普通的乞丐小女孩一样,在街头恶霸面前进行不自量力的反抗,最后被殴打得一身瘀伤,还是被抢走了好不容易从过路的好心小姐处讨到的二两纹银。

翌日,好心小姐找到我,看到我被打成这样,满心愧怍,说自己昨夜一想,才发觉自己做得不妥,没想到直接给一个小乞儿一笔银子,果然是福也变成祸。

最后问我愿不愿意与她回府做个小丫鬟,以后不用再过这种风餐露宿、无家可归的行乞日子。

那一刻,经过了这一路的困苦,我几乎要被好心小姐的善良感染到流泪,感受到陌生人这样真诚动人的关怀,于我而言,是前所未有,尤其是在当了乞丐后受到的无尽轻视与白眼中,我还以为这世上不会再有好心人了。

但我也只能婉拒了她的好意。

许是我的运气不错,到下一座城,又遇见了一位善人老爷,他在一众要饭的小乞丐中挑中了我和比我小一岁的小女孩鸭鸭,要带我们回府做丫鬟,从此吃穿不愁,再也不用坐街边要饭了。

我正要拒绝,并推荐善人老爷将鸭鸭领回府就可以了。

我娘突然站出来说:“好人有好报,这两个孩子就有劳老爷照看了。”

我懂了我娘的意思,但我不太明白为什么。

但当天晚上我就明白了。

我和鸭鸭一起到了那位善人老爷府中,小厮带我们吃了一顿饱饭,然后洗刷干净,穿戴一新。

夜色即降,华灯初上,善人老爷府里灯火通明,管弦阵阵。

小厮带着穿上漂亮衣服的我和鸭鸭,来到一所精致古雅的别院。

我和鸭鸭走进去,一个衣衫不整的昏迷的小女孩被拎出来,看年纪与我和鸭鸭一般大,也是八九岁。

我和鸭鸭进到被迅速打扫了一番的大房间里,善人老爷慈眉善目地对我和鸭鸭露出满脸皱纹的微笑:“你们来了?”

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打量了我和鸭鸭一番,目光露出一种奇特的满足:“老爷我的眼光果然不错,这洗涮干净了,还真是水灵灵的两个小妞妞。”

我感到有些不对,但我不知道具体哪里不对,我问那善人老爷:“刚刚抬出去的小女孩怎么了?”

善人老爷满脸善意的微笑:“她呀,老爷我宠爱她,她却不肯听老爷的话,老爷我自然要给她点惩罚,也是为了教她。所以你们两个,不要学她,只要你们肯听老爷我的话,老爷我保管你们以后一天三顿,顿顿吃得饱,还有漂亮的小衣服小裙子可以穿,再不用像以前一样坐在街边要饭,过填了上顿没下顿的苦日子了。”

鸭鸭听完,当先满脸天真笑容,真挚表态:“我们愿意听老爷的话。”

“是嘛,很好。”善人老爷很满意,突出的眼球盯着我俩,“那你们先把衣服脱了吧。”

此时他身后传来冷飕飕一句:“我看,还是先把你的脑袋卸了。”

“什么人!”善人老爷大吓一跳,回头看见身后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屋的人,惊得不行,忙叫:“来人!”

不过“来人”一脚将他踹飞出窗子,砸在了院子里,才看见院子里的小厮都昏倒在地。

来人自然是我娘。

我娘胁迫着这个“善人”老爷捐出他所有的家产,给当地官府开办流浪儿收容院,并高额赔偿所有被他猥亵过的孩子的一切损失,“善人”老爷为了活命,无不照做。

最后丧家之犬一样颓败地跪在我娘面前只求饶他一命。

我娘评道:“你这位‘大善人’既然已经‘功德圆满’,就该去投胎转世。岂能再留世上,徒造冤孽。”

随后,我娘依前言,将这位“善人”老爷脑袋卸下,丢给路边野狗。

生在武林冯家堡,我不是第一次见杀人,但却是第一见我娘杀人。

我娘毫不介意我看见,就好像只是做了一件非常随手的小事。

这一年的“回娘家”因为路上偶遇一些事,比预计多“滞留”了一个多月。

我娘带我一路讨着饭,穿过大城富地,也走过穷乡僻壤,见过沃野平原,也踏过干旱土地,饿的时候挖草根,啃树皮,掏鸟蛋,摸水鱼,炙烤毒蛇野兔鸡,我还摔跟跌斗、吃灰撞土好不容易抓到一只野狐狸……最后没有吃狐狸肉,因为这是一只狐狸娘。

放了狐狸娘后,我忽然对我娘说:“我们一路吃过的动物里,未尝没有蛇娘、鸡娘、兔娘……还有鸟的孩子……”

我娘看了我一会儿,笑了笑说:“虽然……但是,那只野鸡是公的。”

我娘又对我说:“我们虽然放了狐狸,但它往后要活下去,也会去抓一些你所谓‘鸡娘’‘兔娘’来吃。”

我有些沮丧:“我以前也吃过好多。去年那时还因为难得吃上一口肉而特别想念。”

“肉好吃吗?”我娘问我。

我不说话,只是带有些纠结地默认,我娘要我回答,我只好说:“好吃。”

当我说出这两个字,我一瞬间窥见了我的虚伪。

“宝宝,还记得《无垢心法》的要涵,是哪两个字?”我娘问我。

“我当然记得,是——”我不假思索,却忽然一顿,我不知道我顿了多久,我娘没有打扰我。

而我最后说出那两个字:“‘正视’。”

我从小修习《无垢心法》,内容早已滚瓜烂熟,但也是从今天这一刻,从我说出这两个字起,有什么东西,才真正悄然发生改变。

边塞苦地,这一年,我娘最后带我看到从前只在书上读过的黄沙大漠,在其中行走了一天,度过了一夜,昼之极热与夜之极寒,体感到了自然造化的奇妙。

等辗转回到冯家堡,厚厚的大雪已经压了几轮,门口站的小玉人,是披着月白色绣白梅花斗篷的弟弟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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