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公园的书市,开设在一片嫩黄色的迎春花丛前。
各种精装本的名著典籍,小说诗歌、学术高论,令人应接不暇。
温惜和傅霆海徜徉其间,如鸟投林,边走边看,每本书都忍不住翻上一翻,还未细读,下一本又递到了手里……
他们聊起歌德笔下维特的悲剧成因,聊起最近很火的卫斯理……
他们读过的书有很大的重叠面,傅霆海往往刚说出上半句,她就能答出下半句,然后两人就相视一笑。
二手书摊子更有意思,那些旧书,带着时光的抚痕、历史的烟云。几本的扉页上还留着原主人的题字,倾诉着许多在暗处盛放的故事。
“时代洪流无法将我们分隔”
“祝你美满并健忘”
“不知你那边有卖栀子花的吗”
“我会变成月亮,看着你走”……
这些旧书寄托了多少情感,本该珍藏一生,为何会在这里出售?难道这就是放下?
忽然,温惜发现了一册线装版的《诗经》,指给傅霆海看,竖版印刷,纸质微黄,是晚清民初的版本。
傅霆海问多少钱。
老板喜笑颜开地说,这是挺珍贵的藏本,要买一百二十元,值一个老公务员的月工资了,但今天家里有喜事,所以就五十卖给他们,图个彩头!
傅霆海连声道谢,可是掏钱的时候,他却沉痛地“哎哟”了一声。
“怎么啦?”温惜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忘带钱了!”他捂着口袋,“温惜,你看这……这怎么办?”
温惜觉得他过头的演技就像兜里长了一个瘤。
“要不……你先替我垫一下?”他问。
“没事没事!我送给你们就是!你们一对小年轻,我太乐意了……”老板说到一半,看看那小伙子,又望望这大姑娘,又乐开了,“哦不!不能白送,否则我太亏啦!”
“温惜,你就行行好,我明天就还你!”
温惜被他这么一哀求,油然而生一种拯救他的使命感,大大方方地把五十元递到了老板手里。
傅霆海要笑不笑地接过书来,冲她扬了扬。
“温惜,这是你送我的第一件礼物,我会记住的。”
“什么?”温惜忙撇清,“这是垫的!谁说是送你的礼物?”
“我不还钱,不就是你送给我的?”
“你!!!”
果不其然,到了吃饭的点儿,他们去了那家新开的素食馆,温惜本以为他没带钱,这顿饭必得自己来请。
谁知傅霆海竟一声不响就买了单,简直花钱如流水。
温惜才知中了他的奸计,当时就想跟他没完。
傅霆海得了便宜还卖乖,好说歹说,半是恳求半是胁迫,才哄着她在那本《诗经》上落了款:
【温惜赠书。】
她骂他没安好心,但最终还是拜倒在那些可口的素菜美食里。
梅菜萝卜、麻辣藕片、奶油粉条、酱芸豆,菌菇汤……她大饱口福,把什么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跟他在一块儿的时候,她总是晕乎乎的,会忘了很多人和事。
然而一旦分离,负罪感便会像潮水一样涌向她。
丁菀收到狄旭的信后,勃然大怒,逼着温惜表决心,让她再过几天一定把傅霆海的回信要来,这才肯摔上电话。
从那之后,丁菀的信件如雪片一般飞来。
温惜隔两天就要替她传一封,傅霆海却只回复了一次,想必不会是丁菀爱看的内容。
大多数时候,他带来的都是狄旭的信。狄旭倒也没什么非分之想,只是想跟丁菀说说话,但这样只会激起她更深的反感。
温惜三令五申傅霆海,“如果你再这样,我绝对不会再来见你了!”
他满口答应。
可是下一次,下下次,他永远都在食言。
她也管不住自己一趟趟去赴约,跟他厮混一整天,然后在心里疯狂地悔恨。
她开始渴望跟他见面。
甚至会打他的呼机,催他快来。
当时傅霆海为了深衡的投标事宜奔忙,公司在做最后冲刺,他能陪她的时间并不宽裕。
那阵子他连走路都是飞起来的。
朋友们问他,赶着去会哪个相好呢,他也是付之一笑。
狄旭瞧出门道,忙问,“你他娘的没干什么对不住丁菀的事儿吧?”
其实那时他已经很少想起丁菀了。
在大学里,傅霆海跟风学了吉他,听说用这个追女孩子屡试不爽。
学会的第一首曲子《闪亮的日子》就弹给温惜听。
她坐在公园的石凳上,裙角飘飘,眼睛水盈盈地望着他笑。他合着一点微风,在她面前自弹自唱。
他们似乎看见周围的空气、每一片叶子、每一缕日光,连同地上的一片片水渍,都像歌里唱的那样闪亮起来。
这就是他们最好的日子,可他们总以为明天会更好。
温惜心痒,非让他教她。
她只有单手,傅霆海就帮她按和弦,她用拨片使劲扫弦,他们努力想弹好简化版的《加州旅馆》。
两人合作一首歌的趣味是无穷的,万宝路的烟灰簌簌掉在吉他上,打板时溅起粉末,笑得他们肚子疼。
回去的时候,傅霆海会把她送到公车站。
她说,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可是,车来了,他又忍不住跟她一起上去。
然后又一起下车,再步行一小段路,总是不想说再见……
那天他们经过一间花店,招徕客人的喇叭在静而长的街道上回荡。
店员像打了鸡血似地迎上来。
“先生,给你的女朋友买束花吧!”
“我不是他女……”温惜看到了店员失望至极的表情,不由把话咽了回去。
“好啊,有什么推荐吗?”傅霆海打蛇随棍上,店员说什么他就买什么。
温惜接过那束莹白的郁金香,它们都是店里最小最小的,她一只手正好抱得住。
温惜不领情,“买花做什么?过几天就要谢了,平白叫人伤心,我不喜欢看它们一点点死掉,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给我。”
“人的寿命也不过百年,像花一样,开了又谢,才更应该送给想送的人啊。”
他们又走了几分钟,兽医所遥遥在望。
温惜搂着花,登上兽医所的台阶,颔了下首,“你回去吧……下次见。”
她走远了,亭亭的身形晕作一笔丹青。
她的美丽令他想起曾在博物馆看过的宋代汝窑莲花碗——“雨过天青”。没有一点釉彩,小而素的一只,色泽是浅浅的蛋壳青,莲瓣上带着烧制出的细纹。
仿佛一碰即碎,却又比什么都坚贞。
连裂痕都浑然天赐的,才是无价之宝。
在大脑作出反应之前,傅霆海已经追了过去。
“我走得好累啊,不想回去了,能不能跟你上去呆一会儿?”
自从开学后,温惜的兽医所时常处在歇业状态,阿楠姐今天也不在。温惜一进屋,就放木瓜出笼,让它尽情跑跳。
她叫傅霆海坐着歇会儿,她去处理一下郁金香,拿个水瓶养起来。
小木瓜相当有精神,大口吃完了傅霆海喂它的草叶,又在硬纸板搭成的小隧洞里钻了会儿,忽然,“嗖”地一下弹向墙角的储物柜。
它啃来啃去,想用牙齿扯出抽屉里夹着的什么东西。
傅霆海帮它拉开抽屉,见是一只毛巾扎成的胡萝卜,中间硬硬的可以用来磨牙。
还有一些横七竖八的玩具,小木瓜埋头刨着,越刨越深,傅霆海怕它被压着了,轻轻抓着它的耳朵往外一提。
就是这一刹那,他心神一震。
发觉这堆玩具的混乱正是为了掩埋底下的一件物事。
木瓜拱着他的手,绕着抽屉左转右转,像有灵性似的,在示意什么。
他当下什么都不顾了,哐啷啷地把一整只抽屉都搬了出来,把里面所有碍事的东西拨到一边。
下面露出一只相框:
照片里,居然是他和温惜。
温惜穿着丁香紫的旗袍,紧紧站在他的身边,一起向着镜头露齿一笑。
他认出这是他们上次的四人合照,但这个画面里只有两个人。
就他们两个。
傅霆海把照片翻转过来,原来,其余的部分都被她折到了后面。
只留出她最想记住的。
温惜把最后一支郁金香插进花瓶的时候,傅霆海悄没声地来到了她身后,展开双臂轻轻环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