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洛师傅出去忙公事了,如果沈老板执意要和温家断交,他们可有的忙了。
但这天沈老板却突然来访,没别人,温惜接待了他。
沈老板坐在温宅的客厅里,打开禁用已久的电视。
电视上的早间新闻,是针对深衡的一系列示威。
无数铁棍在空中击打,有人哭叫,有人煽动,镜头乱晃。
“小阿惜,你爸爸是我的真朋友。生意人嘛,难免树敌,如果你爸爸连真朋友都保不住,会有多少人虎视眈眈拍手称快你知道吗?你真想看着我们两家交恶??阿楠是信任你的,只要你能把她骗上飞机,到了加州,我扣了她的证件,她想回也回不来了!事成之后,我愿出资,帮深衡度过难关!傅家人再也不会被按在地上打了,只要你同意,就能救他们……就能救他。”
“沈叔叔此话可当真?”
“阿楠和乐杰成婚之日,就是深衡脱困之时。”沈老板神色沉毅,“这是定金,50万。”
温惜把支票攥在手里,“成交。”
乐杰睁开眼睛的时候,月光如水。
他以为自己依然在浴缸里。
泡澡时他觉得很累,便让自己在水中沉了下去,他不想活了,他要睡个好觉了。
可事与愿违,他却再次醒来了。
床边坐着一个姑娘。
乐杰抬起迟滞的眼皮,突然,眼中乍现烂漫的光彩,像放了一场巧克力棒的焰火。
那姑娘梳着两根长长的麻花辫,穿着一条白底青花的布裙子,戴着干活用的袖套,清水白瓷般的面容,垂下的睫毛覆盖了思绪,“乐杰。”
“阿楠!”乐杰欣喜若狂,扑向阿楠的怀抱,她用一只手搂住他胖乎乎的身子。
乐杰的眼泪打湿了她的衣襟,他放肆地哭起来,像要哭出他这一生所有的辛酸。
她笑话他,“傻孩子,你应该高兴,我们要办喜事了,我会是你的妻子。”
她的另一只袖筒里,露出一团若隐若现的棉花,填充在里面。
在月光下,乐杰看不见她脸上清晰的五指红印。
那是父亲生平第一次打她,“沈家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要嫁给乐杰?为什么要这样糟蹋你自己?”
温惜也不去捂红肿的脸,“爸,深衡有多少人因我而死伤失业走投无路?我也需要赎我的罪!你总不能关我一辈子!”
“那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父亲山穷水尽一般大吼,“老天疯了吗,开什么玩笑,我的两个女儿,为什么我保不住你们?……为什么啊?你们都是我的亲生女儿啊!”
温惜震惊了。
父亲的拳头擂在玻璃酒柜上,满手是血,“阿楠是我早年在沈家,与女仆私通所生!她是我的私生女……”
对,对的……阿惜和阿楠,本就是双生花,是手心手背。李代桃僵是她们的定数。
“女儿。”父亲用自己手上不流血的部分擦去温惜的泪,“你放心,我会把阿楠绑到加州去,你不能嫁!爸爸首先要保住你……”
“哈哈哈哈!晚了!晚了!”阿楠冲进门来,将一叠医院的化验单掷在自己的亲生父亲的脸上,“你们猜怎么着?我已经怀了老洛的孩子!太好了!太好了!你们去问问沈乐杰,他要不要戴这顶绿帽?还要不要穿我这只破鞋?”
她像得到神赐一样抚摸着自己的小腹。
温惜笑了,认了,上前抱住父亲,“爸爸,你要有外孙了,放我走吧!乐杰他会对我好的,我们早就定过娃娃亲了,沈家是爸爸的真朋友。爸爸绝对不能失去他们。”
温惜再次有勇气开机的时候,不出十秒,傅霆海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她不知道他重复做了这件事多少次。
“……是我。”不知是不是线路不稳,傅霆海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他笑了,“我找你好久了……你听我跟你说……”
“我们分手吧。”
那边好像有什么东西砰地倒了下去,很久都没有动静。
只听见他沉重而痛苦的喘息声,“你别急,别急好吗?我要见你,出来见一面……”
“好啊,就今晚,在你大学旁边的小公园,我们常去读书的那个凉亭。”
傍晚,下起了大雨,来势很急。
水洼中旋转着湿烂的叶子,像一只只溺水的蝶。
傅霆海蹚着水来到约定的凉亭,浑身湿淋淋的,他不记得伞是什么东西。
直到天黑透的时候,才看见前方的小径上,温惜撑着摇摆的伞走来,裙摆漂在积水中。
雨汇成河,倒映出粼粼暗暗的树木楼阁。
他跑了过来,在泥坑里绊了个跟头,忧心如焚,到了她面前,一把抱住。
她感觉到他身上的衣服是冷的,却被他的体温烘得冒热气。
他在发烧。
他极力地用怀抱丈量她,“你瘦了,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温惜不费多大劲一挣,他就跌在了地上,试了好几次都没有爬起来。
她把雨伞移到他的上方,“你为什么没有伞?”
“没,没事……我不用。”
他终于撑着地面站起来。温惜没有等他,径自往前走,“我们去亭子里吧。”
亭中,她取出一块手帕为他擦去脸上的雨水。
他的呼吸时而猛促,时而低微,额头上覆着染血的纱布,胡子不知多少天没有刮过,人几乎脱了形。
这时,她的手忽地被他捉住。
他珍爱地把她捧在怀里,贴在他跳动的心口。
“老婆,我好想你。”
他的眼睛进了太多的雨,快睁不开了,可还是紧盯住她,怕错过一秒钟就再也没有机会。
她微微低头,开了口。
“霆海,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他愣了,以为自己没有听真。
他想过她会如何声讨他,唾弃他,亲口说恨他。
却不能接受她面对他的第一个姿态是歉意。
“别傻了,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父亲对你们用计,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我代温家向你们道歉,发生了这种事,我们不能在一起了。”
“你在胡说什么?”傅霆海霍地站起来。
他差点忘了告诉她,深衡的危机已经缓解了一些了,父亲不知从哪儿借来了50万,喜得眉开眼笑,说是一个朋友给的……
傅霆海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手头有了钱就是万幸。即使背了满身的债,他也总能一点点还完,这副肩膀什么扛不起来!他无论如何都会让这个家再活过来!
到了那一天,他就可以带她走……
他语无伦次,“阿惜,再给我一点时间,不会太久……我处理完事情,安顿好我的父母,不管他们同不同意,我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不能没有你,别的我都可以放弃,我只要你跟我走……”
“是我不要你了!”她打断他。
雨水像山洪一样,冰冷地摔在脸上,轰鸣声如大厦忽倾。
傅霆海站不稳,蹲下来,双手按住她膝头,喉咙里也发出雨水的混响,像是遭了致命一击的兽。
她决然地推开他,“我怎么会爱上你?你告诉我,怎么可以?你明明知道狄旭的爸爸做了什么,可你还是跟他称兄道弟,你一直骗我,让我对他笑脸相迎!让我妈妈在天上耻笑我,骂我不孝,让我以后没脸再去见她!我咽不下去!我要的是个任何时候都能与我同进退的男人,而不是心里还揣着对我仇家的一腔怜悯!霆海,我知道你重情义,别忘了,他在你人生里占据的时间,比我更长。”
“不,你听我说……是我错了,我和他们没什么好说了,我们离开这里,我带你去外地,我们结婚……”
“是啊,我要结婚了。”温惜欣悦一笑,“我已经答应嫁给沈乐杰。”
傅霆海完全听不懂,全身像火烧一样。
“不可能的,你不会的……”
“我会的,为了我爸爸和沈家的友谊,我决定嫁了,我们两家,就像你和狄旭一样好!我和乐杰也很熟悉,他会把我当成阿楠一样去爱,他心地简单,何尝像你这样骗过我?别忘了,他在我人生里占据的时间,比你长。”温惜一字一句。
“你在报复我。”傅霆海把她扯向自己,眼睛像要溺死人一般看着她,“你是不是疯了?你拿自己的一生来给我的过错陪葬?我不会让你这样做!我不会让你这样做!!你想把自己给毁了吗?”
“嫁给他怎么就是毁了?!一个独臂的女人,配一个痴呆的男人,不是一段佳话吗?”
她一头冲进亭外,在雨中有瞬间的窒息感。他追上来抱住她,“你不能走!”
“我必须走。为了大家都好。”她的声音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
“没那么糟的,我们别这样……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应该在一起的!你根本不明白,从我到这个该死的世界上,我就感觉丢了什么,我不快乐,我从没真的快乐过,直到你出现……我遇见你,我就知道我把什么找回来了,你不是沈乐杰的,不是别人的,你只能是我的!我确定,我确定,我从没这么确定过……”
“你的路还很长,谁是陪你到终点的人,你又怎么能预先确定?……也许你的伴侣根本不会是我。”
温惜回过头,唇边已经衔了一支湿透的万宝路,递给他一只打火机。
“霆海,能给我点支烟吗?”
他把伞撑在她头顶,握着打火机的手发颤,怎么也点不着。
他想在雨中看见那微蓝的一点光亮变红……
他们心里都有一个声音,如果点着了,就永远在一起吧……
路灯滴着水,像是虚幻的月亮。
香烟在流泪,火在流泪,两者相触只是一片清冷。
傅霆海重复着打火的动作,执着的,一遍又一遍,仿佛这样下去就能地老天荒。
雨滴沿着他脸庞的刚线滑落,他也成了一个雨人,分不清哪里是雨,哪里是他自己……
温惜把香烟折断,丢在地上,“你不能。”
“你说过你的命是我的!”傅霆海把她拘禁在怀里,咬牙道,“你不能言而无信……”
“我的命?如果那场车祸不存在,你也不会救我的命。”温惜紧挨着他,说话时嘴唇一点点刷过他的侧脸,“可我宁愿车祸没有发生。我宁愿——从来没有认识你。”
傅霆海怔在那里,她的最后一点余热随着嘴唇撤走。
他问,“你后悔了?”
她甩开他的手,他失去重心,一下子摔倒在砖石地上。
他整个人都在发烫,咬着拳头不让自己呜咽出声。血从拳头上流出来,嗓子里隐隐的吞泣,像在吃着什么东西,又像掏出脏腑来。
她没见过他伤得这样,他为什么不能想些快活的事呢?
她来帮他想,“希望你……你另觅良伴……我想,丁菀在等着你。”
傅霆海哈哈大笑,雨水呛得他直抽气,他在雨中狂笑一气,不能自已。
“好,好……我会让你知道,我不会再爱别人……我一辈子等你!你不回来,我就一直等,谁都阻止不了我!你也不能!”
“你不祝我结婚快乐吗?”她转身远去,上了沈家停在公园外的车。
那把黑伞,她留给了他,丢在地上,被吹得晃来晃去,像雨里开着的黑花。
“好,我等。”
他躺在雨中,满世界只剩一重重的雨声。
他享受着这良辰美景,享受他生命中的灿烂和溃烂。
这是他们第一次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