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晴。
状元巷,七色花孤儿院。
兮尔和洛承宽驱车而至,从车里搬出衣服被褥玩具各种物资。虽然他们知道这里已经不缺这些。
最近,父亲倾注了很多心血来开办这个孤儿院。
洛承宽曾经以一个亲历者的角度跟他说过当地福利机构的一些黑幕,比如侵吞善款严重,资源争抢惨烈,让真正需要的孩子享受到的并没有多少。
父亲逐渐就不再信任那些机构,而是萌生了自己创立一家孤儿院的打算。
现在,这个打算成真了。
这里收容的除了普通孩子,还有一些残障儿和先天病患儿,是个挺多元的小世界。
小巷那头,傅轾轩和海汐牵手而来,阿玫到得最迟,一见海汐就飞奔上去求抱抱,“姐姐姐姐”叫个不停。
傅轾轩也冲洛承宽点了个头,不发一语地从他手臂里的两个箱子中接过一个,扛进楼里去。
目前,这两兄弟已能较为自然地相处了,毕竟星烬酒吧那一场,也算生死之交了。
虽然姐姐和洛承宽更进一步的关系让傅轾轩很看不上,他屡次劝姐姐慎重择偶,可恋爱中的女孩子,耳朵都有自动过滤系统,他说了也是白说。
姐姐还扬言,既然他和海汐也是刚在一起没多久,都不想马上捅到父母面前去是吧?那就谁也别告谁的状。
“乖,咱俩姐弟情深,你就宽限我些时日,一年后我就留学去了,地球这么大,帅哥那么多,我迟早踹了他,现在凑在一起乐呵一下,只是暂时的嘛。”兮尔笑得比蜜还甜,使劲拉拢他,“如果你非跟爸妈说,妈你是知道的,闹得家里没一块净地儿,有意思吗??你可千万要买姐姐这个面子。”
傅轾轩听到留学这茬,也松了口气。既然父亲说过会把姐姐送出去,自己也不用太着急?
至于海汐那性子,确实激不得,过早地见家长对她绝非益事……
好吧,他只得先放了姐姐一马。
阿荷也拖着一帮浩浩荡荡的媒体朋友到了,她在岭南卫视上班,请来了《社会聚焦》摄制组。
七色花孤儿院并没有因为电视台到访就披红挂彩,院长放过话,杜绝面子工程,只做实事。
除了电视台的人,来的就是小姐少爷的朋友,工作人员也没给他们登记名字,直接让他们进去了。
海汐把自己设计的一批童装放在捐赠处,上到二楼的游戏室。
小孩子们天性简单赤诚,居然没被她这个带着疤的“怪姐姐”吓着,一个接一个地报名跟她学画画。
兮尔跪在海绵方块拼成的地板上,“大家好,我是小蝎子姐姐!这个呢,是小水姐姐!你们都叫小什么呀,快自我介绍一下!”
“小甜!”、“小睿!”、“小羽毛”、“小果冻”!……
阿玫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快步上前,低声说,“海汐姐姐,我看你在这儿就用小水这个名字好了。”
“为什么?”海汐抬头。
“哦,我觉得……这样孩子们叫起来更亲啊,你用别的名字他们也记不住,你说是不是。”
“也是。”海汐亦无不可。
“小水姐姐!小水姐姐!”孩子们叫得脆响。
十分钟后,阿玫在操场边找到洛承宽。
他刚和几个小男孩踢完球。
阿玫旋开了一瓶矿泉水,他接过来正要喝。
她就把瓶子打横,水流得一滴不剩。
“是你把海汐叫来的吗?”她捏扁了瓶子,掷到一边。
洛承宽口吻平淡,“是傅轾轩叫她来的,她现在是傅轾轩的女朋友。”
话虽这么说,其实洛承宽也是希望海汐能来的。
傅叔叔找了她快二十年,傅家的助手一定对她的名字很敏感,她来到自家开的孤儿院,被认出的机率大大增加。
“你的意思是,她要来,你也没办法是吗?”阿玫的语气很冷,让洛承宽感到极度陌生。自从他答应妈妈要成为傅家女婿的那天,他和阿玫之间就有了看不见的断层。
洛承宽顿了一下,“傅轾轩和海汐形影不离,你说我怎么拦得住?他们走到一起我也是一百个不想看到,可我又能怎么办?”
“你不希望他们在一起,只是害怕海汐在感情上受伤,而不是想替我守秘密!阿宽哥,你一点都不管我是怎么想的!”
“你别总是这么偏激好吗,我什么时候不管你,这些日子我何曾停止过,不找到那个王八蛋我就……”
阿玫眉心一皱。
“集合!要拍照啦!”阿荷拿着话筒在操场上大喊。
阿玫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够了,我不想听,去吧,别让他们久等。”
……
院里所有人都聚在摄像机前面准备合照了。
有一些已经成年的孤儿,最大的三十多岁,都受过傅霆海的资助,上了大学,有的进了深衡工作,今天也来做义工了。
他们牵着小腿麻痹的男孩走路,给白化病女孩梳维族辫子。
并且告诉外来的义工们,千万千万不要把孩子抱起来。
否则,当你放下孩子们,结束这个“爱心活动”走出大门,孩子们会觉得非常失落,他们承受不起过分的亲密和期待。
海汐没有去操场上,她说自己拍照不好看,大家都劝她说没事的,她还是不肯。
阿玫倒是站在她一头,“姐姐不想上电视,你们勉强什么?我也不去了!……姐姐,咱们走!别让他们看你的脸,怪难为情的~”
洛承宽无声地瞥了阿玫一眼,她不就是怕海汐在电视上被妈妈或者傅叔叔瞧见么。
“你去吧,我陪她就好。”傅轾轩出言打断阿玫。
当时他正在花圃边给一个听障小姑娘叠纸鹤。那七八岁的女孩没听见集合的命令,沿着反方向一条小鹅卵石路跳着走。
摄影师见了这个画面,觉得挺美,“可别叫住她啊!”
他扛着机器在后面一路跟拍,一路找角度。
小姑娘摇着花束,步履飞扬。
摄影师自己却没注意脚下一溜小台阶,踩空了,摔了个马趴——
机器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即将在地上砸出个陨石坑来。
他正急得挠心挠肝。
洛承宽就冲了上来,替他稳稳接住了。
“大兄弟!得亏有你!否则我们台长,还不得把我剁了下锅啊!”摄影师大哥惊魂甫定,在裤子上擦了擦手,上去一握:“鄙人牛凯,我待会儿把兄弟拍帅点儿!!”
大家都照完相后,就是义演的环节了。
大礼堂灯火通明,坐得满满当当,水泄不通。
兮尔和洛承宽双双坐在钢琴前,相视一笑,四手联弹。
电视台选的曲子是《鲁冰花》,要做宣传片用的。落指间,轻灵的旋律像无数眼花缭乱的蝶翅,闪烁迷离,飞在上空。
孩子们的眼睛睁得老大,虽然不像工作人员一样时时鼓掌打节拍,但目光都是全程锁定舞台的,其中唐氏症、自闭症和听障孩子就占了三分之一,真的特别特别难得了。
“我知道,半夜的星星会唱歌,想家的夜晚,它就这样跟我一唱一和……”
海汐托腮望着台上,她一直喜欢这首歌。记得小时候,妈妈和叔叔就陪她唱过。
傅轾轩见她一副触景生情惨兮兮的样子,扭过她的脸,“以后想家,别看星星,看我!我不好看吗?”
“星星那么多,你敢说你全都比得上?”
“那么多怎么了,反正你只要我一个。”
“哈,脸皮真厚。”
两人叽里咕噜小声斗着嘴。
台上的旋律已经进入变奏部分。四只手越弹越快,不停穿插,光影飞转。
兮尔抿嘴一笑,望了眼身旁那家伙,居然还完成得不错!
其实她根本不晓得洛承宽心里多紧张。场灯晃得他朦朦胧胧的,琴键都看不清楚,只是凭着肌肉记忆,一双手跳来跳去。
他突然想起当年第一次在孤儿院看她的演出,还以为自己和她的距离,是永远不能,永远不会……
可是今天,他居然能和她坐在一起弹琴!
他真怕什么地方弹错了,搞砸了,惊走这过分虚幻的美丽。
不知不觉,汗水大颗大颗滴在琴键上……
兮尔腮边带笑,一脸迷妹,给他翻了页谱子……
可是,就那么一瞬间,他手底下踏空了一个键……
他骤然听见一声凄厉的喊声响彻礼堂。
“啊!!!——”
发出这叫声的人是阿玫。
阿玫坐在后排角落,原本自虐地观赏着演出。
阿宽哥没有邀请她今天来孤儿院,反倒是傅小姐先开的口。她现在知道为什么了。
不就是为了让她看着他们琴瑟和鸣么?
她发现自己的心已经冷得像石头,再也没有多余的感觉,然而,上天似乎要嘲讽她自以为的百毒不侵——
在她前面一排,隔着三个座位的地方,一个中年男人,穿的并不是工作人员的制服,看样子是来领养孩子的家长。
他装作正在看演出,其实粗陋发黑的手却在邻座一个小女孩的背上抚摸着,然后一点点往下,直到臀部……
那个女孩在发抖,在蜷缩,可就是不敢反抗……
突然,男人发现了有人在看他。
触电般缩回手。
疑惑而敌意地向着阿玫这边转过脸来。
阿玫当即头昏目眩。
是他!
他果然来了!
阿玫一下子仿佛变成了那个小女孩,在极度的恐惧和耻辱中,脑子里砰地开了一枪,目眦欲裂,“啊——!!!”
洛承宽几乎是一跃而起,脚下踩出一阵难听至极的琴音,扑下了舞台。
众人震惊地朝后面望去。
阿玫好像在白日里活见了鬼,失声尖叫,推开所有想上来援手的人,冲出了大门。
洛承宽紧追上去,带倒了几条礼堂横幅,两人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傅轾轩这才回头去看台上的姐姐。
她孤身一人,呆呆望着礼堂的出口。
门扇在刚才的奔跑作用下左右摇动。
她的拳头捏皱了裙摆,就像她皱着的面容上残剩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