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不是前盟是路人

“阿湄,练得累了,便歇一下吧?”少年怀中抱着剑,就着暮色靠在了槐树下,笑吟吟地看着她道。

夜来正欲张口。霞光与槐花交融颠倒,脚下血流漂杵,远处哀恸不绝。

黑暗中,她猛然睁开了眼睛。

一股剧痛从眼中传来,她闷哼了一声,强忍这股痛意。眼前无光,记忆渐渐苏醒。

“你醒了。”

黑暗中,一个陌生少年的声音在她身畔响起。

她心中警铃大作,方要伸手,却提不起半点力气。

苏决明低头看了看她的手。纤弱,却危险。

若非他提前在这女子身上扎上两针,恐怕此时自己已经成为了她的掌下亡魂吧?

无法,夜来只得轻声问道。

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你是谁?”对方冷冷问道。

“我——”夜来方欲张口,却顿了一顿,反问他道,“阿柱呢?”

“他死了。”

“你说什么?!”她面上震惊,像是听到什么不敢置信之事。

“他怎么会......”

苏决明紧紧盯着那张脸,愤怒,骇然,悲痛......

就是没有半点恐惧——

“怎么了?”听到动静,在门边戒备的顾见春连忙走了进来,一抬眼,正对上那大梦初醒的少女。她长着一双好看的柳叶眸,虽然无神,却循着声音,遥遥望了过来。

他不由得一怔。

“你......”

话未出口,却忘了词。

“哼。”

苏决明在一旁看着,轻哼了一声——

只道这人是看见姑娘,于是失魂落魄,也不理他,兀自搭上那女子脉搏。

对方轻轻一颤,却也没有阻挠。

晌,他思忖着说道,“你何时醒的?”

夜来蹙了蹙眉,答道“方才。”

“差不多了。”苏决明自顾自地点点头,将那小臂上的银针取下。

夜来指节一动,只觉自己手上的力气又无端回来,于是明白这少年是个医者。而那方才进屋的男人......

呼吸绵长,步子轻盈,是个武学好手。

“请问两位是.......”

她心知这两人正在无声打量于她,只得率先开口问道。

见春回过神来,抱歉地笑了笑,说道,“失礼了,在下是——”

“问别人之前,不用自报家门么?”

苏决明忽然开口,将他的话打断。

顾见春冲苏决明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如此。

来状似一愣,像是这才反应过来一般,“小女子名叫夜来,敢问两位是?”

“原来是夜姑娘。”虽然对方看不见,顾见春还是拱了拱手,行了一礼。

“在下是顾见春,这位是在下胞弟,顾......”

“苏决明。”一旁的苏决明不待他说完,便快速接道。

顾见春哑然一笑,本想隐瞒一二,如今却是不成了。

“苏?是闵安圣手苏家么?”夜来思忖片刻,开口问道。

两人对视一眼,苏决明大大方方承认道“是闵安苏家。”

夜来了然,原来是苏家人......前月里听闻苏家一夜之间惨遭灭门,不曾想还有后人。

“多谢两位少侠相助。小女子这厢有礼了。”

她强撑起身子,虽未起身,却盈盈一拜,倒是让两人有些不知所措。

“夜姑娘不必多礼。”顾见春连忙说道。实则他二人心中有一股脑的问题想要回答,却不知如何开口。

谁知夜来却摇了摇头,歉然地解释道“让顾少侠误会了,小女子姓南宫,名夜来。两位若是不嫌弃,叫我夜来就好。”

南宫?

这世上可不是谁都能姓“南宫”的......

二人目光交错,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惊异。

像是猜到对方心中所想,夜来点头说道

“小女子便是问剑山庄的少庄主。”

她声音轻浅细弱,却有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让屋里两人异口同声道

“你是问剑山庄的少庄主?!”

“正是......”夜来状似蹙眉不解道,“有何不妥么?”

顾见春轻咳了一声,敛了敛心神,连忙说道“让南宫小姐见笑了。我等行走江湖,问剑山庄之名自然如雷贯耳,没曾想能亲眼见到贵庄少庄主,故而有些失态......南宫小姐请继续讲吧。”

何止失态,一旁眼尖的苏决明看来,一向从容的顾见春能有这种形容,多半不是因这女子有异,便是这问剑山庄有异。

“顾少侠,叫小女子夜来就好。”夜来微微抿唇,继续说道“问剑山庄之名,本就与小女子无甚关系,两位…咳咳…两位不必多礼。”

末了,她接着前话问道“这位苏小少侠,不知可否告知,孙婆婆与阿柱何在?”

苏决明定定地盯着她,缓缓说道“他们死了,就埋在外面。”

她面上沉痛顿起,哀切低泣道“此番偷偷下山,本想瞧一瞧我那未来夫婿......谁知辗转到此,还没能好好谢过救命恩人,恩人却先我一步离去......”

她秀眉微蹙,泫然欲泣。那双柳目竟落下两行晶莹泪珠,我见犹怜。

眼睛尚且有疾,还是不要过度伤心为好。”

顾见春登时有些不忍,连忙递去一方绢帕。夜来接过,感激地冲他点头致意,轻轻按在眼角。

红窗寂寂无人语,暗淡梨花雨。

“请恕在下斗胆——”沉默半响,只待对方平复些许,顾见春问道,“在下竟未曾听闻,问剑山庄与人结了姻亲。不知...哪家的公子?”

“……”

苏决明扶额,兀自翻了个白眼。

——当真是见色起意......

来低头,面前带上些红晕,局促开口道,南镖局的少东家,想来如今正在黛城。”

黛城自是极近,北行,不足百里便至。

镇南镖局,南方第一镖局。

问剑山庄,中州第一庄。

自是天作之合。

“原来如此。”顾见春点了点头,又是问道,“不知夜来姑娘可还有什么姊妹?”

夜来怔了一怔,心中有些莫名,却摇头道“未曾有过......”

顾见春歉然笑道“如此,真是唐突了。”

“无妨......”夜来幽幽地叹了口气,“出门之时,原有三五家仆跟随。谁知路遇山匪,半途流离,家仆也四散而去......如今怕是没人知道我在何处。”

说罢,她忽然抬头,向着两人的方向望来。

苏决明忽然发现,她眼中虽然无神,却墨如静潭,深不见底。

只听她低声说道“两位少侠,我有一事相求。”

苏决明闻言,一把扯住顾见春的袖子,冲他无声摇头。

可顾见春却还是点头道

来姑娘请讲。”

思及对方身份特殊,不愿暴露出身,顾见春便也顺水推舟,以名相称。虽说如此,以闺名称呼,却是有些罕有。

夜来冲二人俯首,又是一拜“如今江湖群龙无首,问剑山庄虽在中州颇具名望,却从未想过要占据魁首。此番夜来遇害,定是有人从中作乱,想要问剑山庄与镇南镖局争斗。若不快些回去据实相告,夜来担心他们两败俱伤,江湖乱矣。”黄金书屋

“那夜来姑娘打算......”

“如今夜来目不能视,还望两位少侠行个方便,送夜来到镇南镖局,届时夜来手书一封,兼之林世伯私印,好教家里安心。”

夜来摸索着床板,缓缓起身,却因为不适应这黑暗,显得有些无措。

顾见春见状,连忙开口道“夜来姑娘不必如此客气。”

他略一思忖,将桌上的剑鞘递给她,好让她行动能有个倚仗。她顺手接过,手指紧紧地握在剑鞘上。许是因为用力,她那手指有些泛白。

两人这才注意到,她的身子竟在微微颤抖。

“夜来姑娘你……疼吗?”顾见春试探地问道。

夜来勉力挤出个微笑,额头上泛出些细密的汗珠。

“不疼的。多谢顾少侠关心。”

顾见春点了点头,思忖一番,斟酌着说道“夜来姑娘之请,在下本应义不容辞。只是如今我二人也身陷追逃,自身难保,只怕让夜来姑娘与我们一道担惊受怕......”

苏决明在一旁点头如捣蒜,末了,才想起对方看不到......为何这女子总给他一种双目无恙的感觉呢?

——这边苏决明兀自胡思乱想,只听一旁的夜来答道

“我无意揣测二位少侠来历,只是身处问剑山庄,苏家之事我亦略有耳闻......”

她话说一半,忽然转而问道“不知苏少侠可否告知,这苏家之事究竟是何人为之?”

想必为祸之人,便是今日追杀之人。

苏决明拳头一攥,撇过头去,不再搭话。

顾见春回道“是个名叫万寿宫的地方。”

“万寿宫?”夜来了然,启唇轻念,“‘昭昭未央,日月齐光。愿随吾主,万寿无疆’。是这个万寿宫么?”

苏决明闻言,身子轻颤,却不回话。

“正是。”顾见春心下叹息,点了点头。

只听夜来继续道“夜来虽浅见寡识,却也曾听他们说过,万寿宫不知何人所创,一夜之间凭空而起。正如那真言所说,万寿宫人,寻的是长生之术......”

“哼。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长生之术,只有贪心妄想的可悲之徒!”

苏决明突然开口,冷冷地打断对方所言。

夜来点了点头,缓缓说道“苏少侠高见。我原以为那万寿宫只是痴心妄想,并不会危害旁人,如今看来,竟是十恶不赦,无所不为......昔日问剑山庄虽有心,却也不愿与他们纠缠,此故并未再追查下去......不过若是这般困境,夜来倒是略知解法。”

“那便多谢夜来姑娘解惑。”顾见春拱了拱手,即便知道对方目不能视,却也还是将礼数做了个周全。

夜来想了想,却朝着苏决明的方向行了一礼,诚恳说道“常听长辈提起苏世伯,才高行厚,仁心仁术,乃当世侠者典范。不想苏家竟被这万寿贼人所害,当真是世事难料。”

她兀自叹了一口气“早知如此,便是倾我问剑山庄全庄之力,也要将其斩草除根,以绝后患,苏家也不会有这等惨事了......”

“婆婆也不会......”

话音未落,她又兀自抹了抹眼,失魂落魄。

苏决明眼中闪了闪。数月以来,这是头回听人提起自家的事,心里却泛起些委屈。

——若不是万寿宫,他亦不会沦落至此。

顾见春拍了拍他的头,算是安慰。

苏决明抬首,似是无意地回道“问剑山庄亦是自保而已,不必介怀。”

——这话倒是说得没错,但任是在场谁听了都有些别的意思在里面。想他问剑山庄,在武林中如何如雷贯耳。虽然中州武林群龙无首了数十年,但试问北方三大镖局,九大门派,三十二势力帮舵,谁见了问剑山庄不尊称一声“武林第一庄”?

而他问剑山庄仅凭一句“早知如此”,便将这祸事推得干干净净,确实不太厚道——

只见夜来似是也听出了其中意思,面色赧然。

顾见春察觉对方异色,连忙转移话题道“方才说不知夜来姑娘有何妙见?”

“妙见倒是不必。”夜来感激一笑,缓缓说道,“听闻万寿宫有一秘法,黄蜂循迹,数十里而不绝。”

顾见春不禁有些惊异,此女聪慧,竟从“万寿宫”,“逃亡”寥寥数语,便推断出了症结所在。

“原来如此。”他点头,这便将万寿宫之人如何难缠说了个分明。

“那便是了。”夜来了然,低声说道,“我有一方,三日便可阻隔黄蜂搜查。届时沿水路,便能将他们甩脱。不过黛城鱼龙混杂,届时两位少侠若是担心,可暂避镖局,之后再做打算。”

“姑娘想得周到。”顾见春忽然笑了笑,回道,“可否先容我二人商量一番,再给姑娘答复?”

生怕对方多虑,他又补充道“姑娘放心,就算不同路,在下也一定将你送至安全之所。”

夜来面上感激,施施然冲两人行礼致意。

听到关门之声,料想二人是去了外面商议,此时独坐,她才得以思量一二。

此人虽对她有疑,也不算奸恶小人。她昏倒时衣衫不整,对方却能恪守君子之礼,当是苏家名门之风无疑。只不过——

她想那前因后果,听闻此人姓顾,“玉生烟”必然在他二人手中。如今眼中有疾,对方又身怀武艺,还是要徐徐图之......

她低下头,攥了攥自己的手掌,手心中仿佛有白雾氤氲而生。

哭喊又在耳边响起——

“快跑啊,快跑!”

她不知道那少年用了什么法子,将那些歹人拖住。

其实她知道,却不敢猜。

只是......

为了她这样的人,值得么?

鲜血飞溅,她却浑然不觉。手起刀落,早已轻车熟路。若是没有化骨软筋散,她可以更快。

只是,明明不需要......

——他死的时候,还在和自己说,好冷。

冷。

她也很冷,却笑着对他说,很快就不冷了。直到那副身躯在她膝前缓缓僵硬,一如往昔的任何一个人。

——“等你以后遇到了,就会明白这掌法的用处了......”

那女人的教导犹然在耳。

夜来勾了勾唇,无声一笑。

这么久了,她还是不明白......

无用就是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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