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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我不在爱你

那么大的动静, 可不是区区一只野猫能弄出来的,白若裳也不会蠢到去否认。

虽说春天已过,但夏季也总少不了会有发qing的野猫。

直到冷杉树后的动静消失, 裴珩才僵硬的松开搂着她肩膀的手, 闭上眼,等再次睁开,眼底均是爬上猩红的血丝,连嗓子都哑得不像话。

“陛下。”白若裳咬着下唇溢出痛呼声,又喊了他一句。

“朕有些乏了。”他一开口,便是浓倦的哑意。

细察倦倦哑意之下,藏的是海崩石裂的滔滔怒火。

他说完, 拂袖大步转身离开, 绣着金线的玄色衣袂在阳光下反射/出过于刺眼的光晕。

微风拂过,带走满池荷香。

茂茂密林中,一道蜿蜒的血迹经过风干转为褐色,斑驳的落在碧绿草尖上。

把宋嘉荣拖进密林,正准备一逞□□的男人不可置信的瞪大着外突的眼珠子,他脖子的大动脉正插着一支锋利, 用麻沸散反复煮过的簪子。

他以为弱小得不能反抗的绵羊实际上并不软弱,反倒是头披着羊皮的恶狼。

“本宫说过要杀了你, 就一定会说到做到!”手指攥着簪子, 狠狠刺进男人大动脉的宋嘉荣眼神发狠,抡起一旁的石头朝他砸去。

他砸的不是脑袋, 而是他的腰部下方。

“你放心, 本宫不会让你死得那么轻松, 本宫会一点点, 一点点地把你折磨至死!”娇甜软糯的嗓音偏生听得人遍体生寒。

疼得五官扭曲的男人惊恐惧怕的抬起头, 对上的是一双怎么的眼睛。

冰冷,漠然,狠戾,仿佛她此刻杀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只小猫,一只小狗。

他也确实不是宋嘉荣杀的第一个人,她杀的第一个人是个仗着得势,想要对她猥亵的老太监。

那天她捡起地上的石头,一下又一下用力的砸得他脑浆迸裂,飞溅出的血喷了她满身。

她并不觉得害怕,恶心,反倒是隐隐有种兴奋的颤烈感。

或许像娘亲说的那样,她天生就是个怪物。

她虽然体格娇小,力气也比不上大部分男人。

但她的骑术,剑术都是由他亲手教导,曾为了他一句赞赏在深夜里爬起来,一遍又一遍练着最基础的要领,等到了白日又装娇气的惹他心疼。

她努力的追逐着他的脚步,只为了求他一个赞赏的眼神,甚至能因为他的一句进步了而欢呼雀跃一整个月。

更清楚的明白他一直钟爱的女子都是温柔如水,善良贤惠,能和他弹琴论画一类。

所以从来不愿意把自己脏脏残忍的一幕展现给他看,要是他知道自己亲手带出来的小女孩是个恶鬼,恐怕会难以接受,甚至会后悔。

躲在树后阿尔图本来想要出手的,谁知道这女人看着小,力气可一点儿都不小,还敢杀人。

本以为是朵娇小可人的栀子花,谁知道是朵不但拥有剧毒,还会食人的曼陀罗。

阳影偏移,日光又一次稀稀疏疏的落在宋嘉荣脸上,垂挂着泪珠未坠的睫毛上。

向心上人求救,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宋嘉荣仿佛一具失了灵魂的行尸走肉,泪水大颗大颗从眼眶里滚落,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滚烫的疼意。

刚才珩哥哥分明看见她了,为什么不过来救她,由着她被肮脏下贱的男人触碰!

他难道忘了自己是他的女人,他们还有过天底下最亲密无间的关系!

不对,珩哥哥说不定是没有认出她,才不会真的对她见死不救。

要知道他称得上是真正的君子,哪怕面对其她女子遭遇此等污糟事都会挺身而出,自己可是她的女人啊,又怎么能真的视若无睹。

没错,肯定是这样!

即便真相赤luo的摆在眼前,咬得腮帮子发酸,掌心都扣烂的宋嘉荣仍是自欺欺人的想要说服自己,他说不定是没有看见自己,才不会对她见死不救!

只要她去和珩哥哥解释,向珩哥哥坦白那个由他一手养大的小姑娘爱慕他多年,他一定会听自己解释的。

他居住的地方在甘泉宫,她是第一次来,行宫又大,一路走来难免迷了路。

等她找到甘泉宫,已是夜幕沉沉缀桂枝。

进去之前,宋嘉荣用手指小心的拂走衣服沾上的草屑树叶,又把乱糟糟的头发理了理,好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的狼狈。

屈指敲门初,一颗心都紧张得要从嗓子里跃出。

等下见到了珩哥哥,她应该怎么开口,又应该说什么,想说的话太多了,可是又不知道应该从哪一句说起。

她骨指半屈就要敲下之时,她隐约听到了里面的人正在谈论着什么,并伴随着“宋”“离宫”“立后”等一个又一个尖锐刺耳的字眼钻进她耳朵里。

“陛下,关于把宋小姐送出宫一事,可否………”

男人的话尚未说完,便被另一道清冷又不耐烦的声音打断,“爱卿不必再说,朕意已决。”

“册封贤妃为后一事,朕会全权交于你来处理,朕相信你一定能办好这件事。”

哪怕隔着层层帷幕,重重木门,显得男人的声音失真又缥缈,宋嘉荣仍是听出了那不耐烦的声音是出自于谁之口。

所以那个粗鄙无礼之人说的赌约是真的,珩哥哥真的要把她送给其他男人。

可是,她是他的女人啊!

他怎么能真的那么做!

随着厚重的黄梨木雕花门打开,年轻的官员出来时见到门外的她,明显心虚得怔了一下,行了个礼后加快脚步离开。

“珩…哥哥……”喉咙里卡着硬物的宋嘉荣发现爱了十几年的人此刻站在她的面前,她却感到十分的陌生,眉眼仍是一如既往的清润俊美,她却像是完全不认识他一样。

近在咫尺,又陌生至极。

裴珩眉头微蹙的冷下脸,“宋嫔,你应该称呼朕为陛下。”

“珩………”

“宋嫔。”

他忽然拔高的音量打破了她怀揣着满心欢喜,想要和他表白的少女情怀。

宋嘉荣的大脑瞬间变得一片空白,唇瓣翕动着说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必说。

直到他眉眼间的不耐之色倦倦浓郁,宋嘉荣才扣着掌心,咬破刺疼的舌尖,“陛…陛下刚才说的是真的吗,要立白若裳为后。”

短短一句话,她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溢满泪花的杏眸中全是痛苦的祈求之色。

她不敢去问前一句,因为她的心里已经有了在确切不过的答案。

她其实是个在懦弱胆小不过的懦妇,所以才不敢直面他嘴里承认的那句话。

可她不是他的女人吗,为什么要把她送给其她男人?

弱国尚且有骨气宁可开战也不送公主和亲,晋国堂堂一个强盛大国,为什么要送她去和亲!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厌恶,厌恶到连她在晋国里呼吸过的空气都感到恶心。

宋嘉荣忽然想到今天那个欲对她图谋不轨的男人,是不是她于他,也相当于那个男人于她。

原来,她于他竟是那样的。

骨指捏得檀木手串皲裂的裴珩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淡淡地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凤位不可能永远悬殊,她是最适合皇后的人选。”

“那我呢?我是什么!陛下难道不知道我有多努力想要得到那个位置,想要得到陛下的爱吗!”宋嘉荣很想不顾一切的喊出这句话,可是话临近嘴边,她又认为没有必要。

他不在意她,不喜欢她,厌恶她,又怎么可能会把后位给她。

一直以来都是她当局者迷,不知道一个人温柔得哪怕不爱,也不会同其他男人那样声嘶力竭的把不爱,厌恶摆在脸上。

“妾身懂了,妾身告退。”行了个宫规的宋嘉荣垂下眼帘,失魂落魄的离开。

她单薄的背影在清冷的月光下,萧瑟又孤寂。

好像她这一走,便再也不会回来了,也令裴珩的心脏丝丝抽疼。

直到她瘦弱的影子彻底被黑夜吞噬,他才敢放纵自己抬起头,视线落在她走过的那条路上。

刚才她想要和自己说什么,又知道了什么。

今晚上的月亮是柔和静谧无声的,缓缓的流淌着一地银绸。

离开甘泉宫的宋嘉荣忽然发现天下之大,竟没有一处是她的容身之所。

她一直以来的目标是成为他的女人,他的皇后,获得他的爱,可当失去这个目标后,她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连生的念头一同随着对他的爱意烟消云散。

浑浑噩噩来到河边,看着水中属于自己的倒影。

两颊消瘦,脸色苍白,失去了希冀的眼睛变得呆滞无光,又透着一片死灰的意冷。

泪水从脸颊滑落的宋嘉荣后悔了,如果当年的他没有来到小院躲雨,意外发现柜子里的她,他们是不是就不会有后面的错误。

她会安静的待在狭小漆黑的柜子里一点点的等着母亲,父亲来接她下去一家团圆,也不会明知他不爱我,仍飞蛾扑火般想要祈求他的爱。

也不会目睹他原本对她的好会全无保留,甚至只多不少的给了另一个女人。

她以为自己拥有的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偏爱,到头来却残忍地告诉她,那不过是他自小教养所至,如果他遇到的是另一个人,只要那个人是太傅的女儿,也肯定会待她那么好。

所以她从来不是特殊的,更不是唯一。

她不该贪心的妄图神明会爱上她,她就应该死在五岁那年,那个草飞萤长,杏花垂垂的春日。

“你这宫人怎么做事的,还不快点过来帮忙。”

一个宫人见她还在河边发呆,以为她是想要偷懒,连拖带拉着她往停靠在河边的画舫中。

原来今夜在船上举办宴会,宴会的主人公分别是年轻的帝王,以及倍受宠爱的贤妃。

他们两人站在一块儿,就像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宋嘉荣从未有一刻像现在那么的清醒。

她拼尽全力都够不着的人,总能轻易的为别人弯腰。

不是值不值得,配不配,而是她的存在对他而言是锦绣画作上的一抹污点,见之憎恶,望之作呕。

原来有些人,有些事跳出了自己偏执的怪圈,才会看明白。

“你在做什么,还不快点过去伺候娘娘。”有宫人不满的推了不动的宋嘉荣一把。

宋嘉荣一个不稳往前踉跄摔去,离她最近的裴珩没有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在她快要摔过来时,下意识的要过去扶住她。

又担心是她使出的小伎俩,竟是忍着发痒的喉咙闭上眼,任由她往前摔去。

衣鬓香影,灯影阑珊的宴会中,摔倒在地上的她显得是如此的突兀,格格不入。

头发散落下来的宋嘉荣没有像以前那样撒娇着,哭泣着求他向她伸出手,而是两只擦破了皮的掌心支撑在地面,动作虽慢又坚定的依靠自己站起来。

因为她知道,这里不会有人扶她起来,也不会在有人爱她。

“宋………”下颌绷紧的裴珩的嗓子里涌上难以言喻的酸涩,悔意,又在下一秒强迫自己偏过头去。

不要心软,说不定又是她新使出的苦肉计。

这种计谋,她小时候难道用得还少吗。

宋嘉荣咬着牙根,慢吞吞的爬起来后,明亮的烛火下照出了她那张因忍疼密布细碎冷寒的瓷白小脸。

灯下看美人,比白曰更胜十倍。

白若裳看着身穿宫女服饰的宋嘉荣出现在行宫,温婉秀丽的脸蛋上闪过一抹阴霾,又很快换成带着惊讶的温柔笑意,“宋嫔,你怎么在这。”

宋嘉荣并不想回答,只是垂着头,默不作声的想要离开这个不属于她的地方。

这里太亮了,太大了,不是她自幼长大的屋子,也不适合她。

适合她的地方,永远都只有那间狭小得投不进半米阳光,却正好能把她全部藏起来的柜子。

“宋嫔,你没听见贤妃在和你说话吗。”眉头紧蹙的裴珩像是没有发觉她的反常,命令道。

“想来宋嫔姐姐也是认为宫中酷暑,所以跟来避暑的,陛下就别怪宋嫔姐姐自作主张啦。”白若裳对于宋嘉荣的出现也感到意外,仍是好姐妹的上前搂着她的手臂。

她刚搂上她的手臂,宋嘉荣惊恐的把手抽回。

她的动作,无异于是给白若裳没脸,当初被宋嘉荣欺负过的宫人纷纷为主子打抱不平,像她这种恶毒的女人怎么还活在世上!

“娘娘,你就是太善良了才总会被这种恶毒的女人欺负,像这种不敬娘娘的人,就应该拉下去打板子。””宋嫔,你见贤妃娘娘怎么都不知道礼数的要行礼,该不会还以为你是高高在上的贵妃吧。”

听着耳边声讨的白若裳又一次抓住宋嘉荣的胳膊,恶意满满的凑到她耳边,扬起娇艳的红唇,“宋嫔,你知道吗,最近陛下和我说了一件关于你丑闻的幸秘。”

“原来你是由姐弟□□生下的怪物,他说看着你就感到恶心,不明白像你这种没有丝毫羞耻心的怪物,是怎么有脸面活在世上的。”

“我,我没有…我不是…”手臂被指甲掐得青紫的宋嘉荣以为自己的心不会在痛了,此刻仍是被刺了一下,可是刺疼之后又是麻木的苦涩。

原来他早就知道自己那不堪又令人鄙夷的身世,为什么还要瞒着她,把她当成一个傻子?用来你取悦其她嫔妃的乐子。

自己在他的嘴里是恶心的怪物啊,也是,正常人又怎么可能会喜欢上一个怪物啊。

如果有选择,她也希望自己能拥有一个清白的出身,而不是令人不耻的存在!

白若裳仍是不愿轻易的放过她,用着仅她们可闻的音量,“你说,要是我和你一起掉下去,陛下会救谁。”

她的口吻笃定中又带着高高在上的炫耀,一如入宫那日,站在储秀宫指点江山的她。

白若裳说完,便松开宋嘉荣的手,随后整个人重心不稳地往栏杆外倒去,落在旁人眼中是恶毒成性的宋嘉荣因嫉妒下的恶手,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一起掉了下去。

“快来人啊,贤妃娘娘被宋嫔推下河里了!”

一声惊呼,两人齐齐落进河中,荡出层层涟漪。

衣服浸了水后,沉重得像巨石拽着自己往下沉的宋嘉荣冷眼看着,奋不顾身跳下去救白若裳的男人,心里再也掀不起任何波浪 ,并认为他选择救她是理所当然的事。

她于他,是搁在白米饭里的一粒石子,连她都碍眼得想用筷子拔掉,何况他。

这一刻的宋嘉荣很平静,平静得不像溺水之人,更像是坦然的面对自己既定的命运。

娘亲,兴许你说的是对的。

像她这种本不应该来到世间的人,生来就不值得被任何人所爱。

………

裴珩将白若裳救上来之后,眼睛快速环顾四周,寻觅着宋嘉荣的身影,心头涌出无数斥责她的语言。

她知不知道眼下这个月份一到夜间河水就会汹涌上涨,怎么能拿自己的性命安危开玩笑?

而当他的目光环视了一圈,都没有找到那双含着泪的倔强杏眸。

他的心蓦然变得不安,语气中泄露出几分焦灼,“她人在何处?”

在场的臣子、宫人们面面相觑,一个两个连大气都不敢喘的垂着头。

在他们心里,宋嘉荣死了于国于社稷是大功一件。况且陛下不喜她久矣,她自己害人不成反倒一同摔下去,他们袖手旁观便罢,犯不着为此得罪日后的皇后……

但很快有人承受不住帝王的威压,硬着头皮小声道:“宋嫔娘娘……娘娘她似乎还在河里,没、没有上来……”

“你说什么!你给朕再说一遍!”裴珩掩在衣袖下的拳头瞬间紧握,锐利的眼神中透着渗人的寒意。

这一刻,连拂过的夜风似乎都凝固了。

众人跪地一片,倒霉的侍卫只得又战战兢兢地重复一遍,会揣摩帝心的已经聪明的跳进河里找人。

“找!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给朕找到她,朕活要见人!”

……死要见尸。

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他不相信她会这么轻易地离他而去。

她一定和小时候一样故意躲起来让他找她,只为了一遍又一遍确认她在自己心里的位置。

俗话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她这种心机深沉,争权夺利的女人怎舍得孑然一身离去?

肯定是以此诱他心软,逼迫他,要挟他。

他绝对、绝不会再上她的当,让她轻而易举的牵扯心绪,再做失控之事!

宫人们寻遍长河,临近子时,天空忽然落了雨。落雨坠击河面,白珠翻滚,旋涡点点。

“陛下,雨落得越大了,还望陛下先回船舱里等候,宋嫔娘娘吉人天相,一定会没事的。”忧心忡忡的小桂子打着伞,抖着发白的嘴唇劝说帝王。

“不,朕倒要看下那么大雨,她还能躲到哪里去!”撑着栏杆良久的裴珩,脸色比乌云压城的天幕还要阴沉可怖。

她不惜用自己的命来赌自己是否在意她,他偏不会如了她的愿!

大雨瓢泼,复又渐小,自画舫檐角淅沥而落。四角悬挂的宫灯一盏接着一盏亮起,又很快被风吹灭,然后被重新点燃。

年轻的帝王不睡,他们又怎么敢睡?只能强忍着倦意,余光小心的瞥过船边的帝王。

此时裴珩的大半边肩膀被雨水打湿而浑然不觉,他不动如山地伫立于斯,若非身后的臣子们以死劝谏,他恐怕早就跳下去亲自寻找了。

常言道,陛下仁慈公正,可若是真正的仁慈又怎么会纵着宋嫔在宫里耀武扬威多年?不过是帝心所向罢了。

天黑又直至天亮,打捞上来的只有一只绣花鞋。

寒夜河水凶猛,人掉进河里那么长时间,哪儿还有生还的可能?但无一个人敢与暴怒中的帝王言明,只得闷着头继续找寻。

更有甚者,心里怨起那位死去的宋嫔,活着惹人生厌也就罢了,怎么连死了还让人不得安生。

由宫人搀扶着过来的白若裳听见裴珩守在河边一夜,只为寻找下落不明的宋嘉荣,心里又嫉又妒,还有着一丝隐秘的、得色的欢喜。

还好这个女人死了,不枉她亲手做局。唯独没有料到的是,陛下对她用情竟如此之深。

白若裳整理好神情,眼眶通红道:“陛下,若是宋嫔知道了您这么不爱惜身体,她心里肯定会难过……”

字字句句不提宋嘉荣已经凶多吉少,却又字字句句暗示她已凶多吉少。

“她一定会回来,只不过一时迷路了而已……朕会一直等她回来。”

双眼熬得猩红,唇线紧紧抿住的裴珩死死盯着汹涌的河水,他的手上用力握着一只华贵精美的绣花鞋,如同溺水之人能抓住的唯一一块浮木。

只要一想到她真的再也不会弯着双眼喊他“珩哥哥”,他的心脏竟似被一柄锋利的短刃狠狠刺入,疼得他耳晕目眩,连呼出的气息都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

不会的,她不可能会出事。

只要她能平安回来,她要什么,他都给她,即使是皇后之位。

是,他放弃了,在她对于帝王的挑衅威胁之下,他仍是选择了妥协。

白若裳欲言又止道:“陛下,可是宋……”

“没有可是!”裴珩的下颌线瞬间收紧,脸色冰冷地打断她。

“贤妃,你应该明白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朕不喜违逆帝心之人。”裴珩的眼底一片冰冷,令人打从心底泛起冷颤。

他在警告她,更在警告所有人。

——宋嘉荣没死,只是闹脾气躲起来了。

不只是白若裳,随侍在一旁的宫人们噤若寒蝉,连后背都湿冷了一片。他们伺候陛下多年,还是第一次看见陛下震怒如斯,皆是垂着头不敢出声,做事越发小心翼翼。

白若裳面上温顺,嫉妒得心窝子直冒火,一个死人……一个死人!她凭什么!

这时,突然传来侍卫慌慌张张的声音,“陛下,我们找到宋嫔娘娘的尸体了!”

听到噩耗传来,裴珩面前一黑,强忍着心口绞痛,手脚僵硬地往打捞上岸的女尸走去。

每走一步,都像是赤足走在锋利的刀尖上般煎熬,周围炙热的火焰,一寸一寸炙烤着他的呼吸,煎迫着他的躯体。

他不知自己到底怎样走了过去,待到看见岸边那具以白布遮面的尸体上那套月白色宫装之时,心存一丝侥幸的裴珩,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她昨夜穿的便是这件宫装,左袖上绣着一朵栩栩如生的芍药,与地上的尸体的左袖上那朵如出一辙。

“陛下、陛下!您的身体没事吧?”随行的医官担忧出声。

“朕,无碍。”裴珩竭力平缓了沉重的呼吸,拂袖阻止医官的动作,抬起手擦去从唇角溢出的血迹。

心口每跳动一下,便是一阵难忍的抽痛。

即便如此,他仍是不愿相信躺在地上这具冰冷尸体会是宋嘉荣。

那么喜爱热闹又爱漂亮的一个人,怎么舍得让自己在河里泡一整夜?

“陛下,还请节哀啊……”白若裳同样盯着宋嘉荣被河水泡得肿胀发白的尸首,压下唇角上扬的笑意。

岸边的蝉鸣与旁人的嘈杂吵得裴珩双耳嗡嗡作响,他蓦然抬头,被刺眼的太阳照得一个晃神,身形因为心脏的抽疼几乎要站立不稳。

“闭嘴。”裴珩转过身,冰冷的目光射在白若裳的身上宛如利箭。

一向温润如玉的年轻帝王,此刻沉下一张脸,气势森冷逼人,几乎令人浑身颤栗得喘不过气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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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她叫宋大夫

郦城的冬来得早, 去得也迟,三月份的天仍不见枝头花苞冒新芽,连呼出的气息都呲呲冒着白雾。

而春季, 也往往是时疫多发期, 医堂的人更是从早忙到晚,连个脚都不带歇。

聚在医堂里的人正说着事下发生的事,最为他们津津有味的嚼子还得是皇家官家的那档儿事,临到最后又咒骂起贼老天来。

不知谁聊着聊着,猛地一个激动的拍腿喊起来,“要我说,咱们郦城最漂亮的当属宋大夫, 不说郦城, 整个晋国我都不见得有比宋大夫更好看的女子。”

有前来抓药的外乡人刚想要反驳,一个抬头间,忽然被帘外一抹艳色给晃了一下。

那种感觉怎么形容,好像是突然在寒冰凛冽的冬日里撞见了满怀人间春色。

明明她穿着在简朴不过的一袭素衣,发间仅着一支木簪,朴素得扔进人堆里都毫不起眼。

“又是一个被宋大夫给迷住的人, 啧啧啧。”有人瞧见他一副呆瓜样,揶揄着对周围人挤眉弄眼。

不过也正常, 但凡是第一次见到宋大夫不为其容颜惊艳到的人才奇怪, 就连他无论见过多少次,但再下一次仍是会被惊艳到。

同样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为何她就那么会长。

正在写药方的宋嘉荣耳尖动了动, 不予理会的落下最后一笔, 先是抖了抖墨迹, 然后把它交给面前坐立不安的妇人。

“你按照这个方子去抓药, 每日按时服用两次,在饭后服用即可。”

“大夫,这,诊金,要,要多少啊。”妇人从她写药方后就一直踌躇不安的搓着手不敢看她,此刻连声音都带上了一丝惶恐。

生怕药钱太贵,她支付不起怎么办。

宋嘉荣的目光落在她缀满足补丁的衣服上,睫毛轻颤了颤,说,“一文即可。”

况且贵的向来不是诊费,而是抓药的药材。

妇人像是不可置信般瞪大了通红的眼珠子,两只粗糙的大手相互交搓着要搓出火星子,嘴里的唾液反复吞咽,“大夫,俺,俺没有听错吧,真的,真的只要一文。”

妇人又低着头念叨了好几声,生怕是自己过于紧张之下听错了。

她听村里人说,进一次医堂不算抓药,单独是开个方子都得要花去半两银子。

宋嘉荣安抚的再次重复,“是一文,你没有听错。”

如今世道虽好了,也并非是人人都能吃得起饭,看得起病。

妇人也是因为孩子病得实在太严重了,否则也不会鼓足勇气来到,对她而言只要进来就要花费掉家中近一年嚼用的医堂。

等最为忙碌早上结束后,摁着写得酸胀的手指头的宋嘉荣才得以休息一下,可是人一但闲下来,总忍不住忆往昔的胡思乱想。

三年前她以为自己会和父亲母亲一家团聚,没有想到他们却不愿意见她。

等她睁开眼后,发现自己正坐在一辆行驶的马车里,一开始的她了无生机,对外界全无反应,虽不寻死,但整个人和死去了又有什么不同,又怎么会在意他们是什么人,自己又在哪里。

直到她看着救了她的人仅凭一根银针就能令人起死回生,看着周围的人称呼她为神医,感激,充满爱意崇拜的目光。

她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狠狠撞击了一下,那个时候她才明白,原来天底下的爱是可以细分百种。

从那天起,她死缠烂打着求她收自己为徒,本以为她会拒绝,可她没有,只是语重心长的告诉她。

女子学医多为世人质疑,不耻,要走的路,遇到的挫折远要比男子难上百步,若是日后想嫁人更是难上加难。

如果她愿意,她可以为她择一良人而嫁,而不是抛头露面做着令人所不耻的女大夫。

宋嘉荣坚定的摇头,“不,我想像师父一样当个悬壶济世的女大夫,在我眼里大夫就是大夫,从来没有性别之分,有也是医德,医术高下之分,对我来说夫妻之间的小爱,远不及世间大爱。”

因为她不想在喜欢一个人,也不想全心全意的奢求一个人来爱她了。

宋嘉荣的思绪从回忆中抽离,从竹筒里取出筷子后先用帕子擦拭一下,然后两指夹起筷子搅拌着碗里的臊子面。

加了一大勺辣椒油的臊子面汤色鲜红,金黄的鸡蛋,黑色脆口的木耳,红色的胡萝卜,碧绿的葱花均匀的沾在面条上,香味扑鼻。

“要是在医堂里找不到你,我就知道你肯定是来这里吃饭了。”高束马尾,穿着宝蓝色团花窄袖的男人正双眼亮晶晶的拉开她对面的长凳,并要了一碗臊子面。

他的身上还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眼下有一抹化不开的青黑,一看便是长途跋涉回来的。

眼前的男人是镇守边关的顾镜将军之子——顾槿安。

她跟随师父初来郦城时,所有人都不信她是个大夫,一些人见了她的脸,又见她自称医堂学徒后,更是会流露出不信任,怀疑的眼神。

能当大夫的,须得识字,会辨认草药,读懂医书,但凡能写会读的都算是半个大家闺秀,试问又有哪个大户人家愿意让自家女儿出来抛头露面,接触外男,何况她还生了那么一张脸。

落在一些心思龌龊的人眼里,恐怕当大夫是假,暗地里为娼才是真。

哪怕是她后面能独自坐诊,仍是不敢有人来寻她看病。

顾槿安的姐姐则是她名义上的第一位病人,当时顾槿安的姐姐因为胎位不正导致的难产,从日升到日落兼之大出血,一干大夫们都断定活不来了,谁都不愿意上前磋这个霉头时,不知道谁把她推了出来,还把她的医术给夸得天花乱坠,心里想的无非是把救不活的罪名按在她身上。

宋嘉荣自然知道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也清楚要是救不了她,等待她的将是顾,曾两家的怒火。

哪怕如此,她也没有退缩,对她而言在怎么样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她曾在师父的手札里见到过相似的情况,此时需要用银针穴取至阴,隐白,三阴交,京门,并让丫鬟赶忙按她说的药方前去抓药,煎煮。

子时来临,就在所有人都不抱希望时,房间里忽然传出一道婴儿嘹亮的哭声。

也就是那次事件后,渐渐的有人愿意找她看病,其中尤以女子为多。

有些女子隐疾总是羞耻于对外人开口,哪怕是对大夫也仍是再三遮掩,可若是医者同为女子,倒是没有面对男大夫的诸多顾虑。

顾槿安因为饿狠了正大口大口往嘴里塞。

他的吃相虽然豪放,却不会令人感到粗鲁,反倒自有一丝洒脱。

宋嘉荣担心他吃太快会噎到,向店家要了一碗汤递给他,“你怎么回来那么早,不是说最快也得要半个月后才回来吗。”

“因为太想见你了。”他笑笑,眼眸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就着急忙慌处理好了手上的事情赶过来。”

她听见了一声叹息,又见他眉头轻轻蹙着,似是有些不开心的咬了一大口面条,“但还是因为其他事情耽误了时辰,晚了一天。”

“是出了什么事吗?”宋嘉荣问。

顾槿安挠了下脸颊,“也算不上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是遇到一辆被陷在泥里的马车,随手帮了一下。”

宋嘉荣听后,也没有继续询问。

春日多雨,郦城又多水,以至于一到梅雨季节,道路都会变得泥泞不堪,莫说是马车,连人都会陷入里头。

她不问,顾槿安的小嘴倒是叭叭个不停,“不过那位马车的主人长得倒是挺好看的,连我一个男人都感觉长得不错。”顾槿安摸着下巴,很诚恳的说。

不过说完他就后悔了,要是荣儿也喜欢这种长得好看,嘴里总爱念叨一些迂腐酸诗的白面书生怎么样,忙急道:“当然,我说的不是长相,是他整个人的气度风华。”

“咳,但是要说到长相,怎么也得是我这个郦城一枝花才对。”

说到好看,她年少时已经见过世间最惊艳的人,又怎会为他人所惊艳。

对于如今的宋嘉荣而言,世间男子皮相再美,也不过一副粉骨骷髅。

垂下纤长睫毛的宋嘉荣淡淡地回,“我知道。”

又见他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脸上,宋嘉荣忍不住催促道:“你吃完面后早些回去休息。”

顾槿安像是没有听出她的潜台词,笑眯眯着全是幸福,“荣儿是在关心我吗,荣儿都那么说了,我怎么能不听荣儿的话。”

“贫嘴。”

恬静安宁的午后,天空如水洗过湛蓝一片,一辆马车正低调的行驶进城。

前头驾车的马夫恭敬的对着马车里的人说道:“公子,这便是郦城了。”

“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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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我喜欢上了一个姑娘

吃完面的顾槿安又磨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 直到困意压迫眼皮才不舍的先回去睡觉。

眼梢间洋溢着喜悦时,忽然抬头一闻袖子,那味重得差点儿没有把他给直接送走, 所以他刚才就是以这副尊容出现在荣儿面前!

一瞬间, 顾槿安整个人感觉天崩地裂,如丧考妣。

他就应该先回去换一身衣服,哪怕是洗个澡都好啊,他怎么敢浑身臭烘烘的去找她,还痴缠了她那么久。

啊啊啊啊!!!

“公子,前头那位公子正是昨日帮了我们的人,他可是遇到了什么事?”坐在马车外的小桂子眼尖的看见正抓着头发, 张牙舞爪得要撞墙, 和犯了癔症没两样的男人不正是昨日帮了他们的人吗。

坐在马车里的裴珩掀开帘子,随即淡淡的回了一个“去吧。”

得了命令的小桂子忙不迭的跳下车,“公子,你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咳,没。”没有想到丢人一天能丢两次的顾槿安都想要寻条地缝往里头钻进去。

“咳,你们是打算去吃饭吗。”顾槿安担心他继续问下去, 忙转了话题。

“是准备去吃午饭,不过我和我家公子初来乍到此地, 倒是不知道哪儿有什么好吃的, 倒是听闻郦城的臊子面一绝,又苦于不知哪家正宗。”从一年前始, 他家陛下不知为何迷上了微服私访, 但是访的不是贪官污吏和民生百态, 而是各地美食景点。

“要说郦城哪家的臊子面最好吃, 当然得是城西的………”顾槿安刚要脱口而出, 猛地反应过来咬住舌头停止话题。

他怎地忘了荣儿最喜欢吃的便是城西王记的臊子面,七天里能有三天过去吃,要是他过去,两人难保不会遇到。

虽说他相信荣儿不是那种会轻易为男子皮相所着迷的女子,但,谁知道他会不会和自己一样对荣儿一见钟情。

他才不会蠢到给自己招来情敌。

小桂子见他不说话,追着问,“是城西的哪家?”

顾槿安笑着打哈哈,“我刚才说错了,要说咱郦城最好吃的臊子面,当然得是吉安楼啦,有不少外地人都曾慕名而来。”

“你们是来郦城游玩的吗。”顾槿安忽然皱起眉头,告诉他,“郦城春日雨多,春天又比其他地方来得迟,实在不是个好赏玩的地方,要到夏季到处是荷花盛开,才好玩。”

小桂子默默记下他说的话,作揖行礼,“多谢小哥告知。”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小桂子告退来到马车旁,把两人的对话重复了一遍,随后问道:“公子,可要去吉安楼用膳?”

裴珩摇头,“不,去城西寻一家叫王记的店。”

他的手上正拿着一本游记,游记各处都做了标记,纸张边缘泛起毛边,说明它经常被主人拿在手中翻阅。

此时游记正翻到描写郦城的那一页。

郦城春日多雨,沿边多湖,虽言春日难行,但夏日接天莲叶无穷碧1,笑艳秋莲生绿浦2。

郦城举箸食汤饼,其面,薄筋光,煎稀汪,油厚而吹不透,其味酸,辣,香,食之全身大汗淋漓通畅,舒爽。

记载旁还有人用朱砂笔小心的圈起来写上,《已阅,待品》并画上一朵小红花,足以能想到她读到这一页时的馋嘴模样。

小桂子虽然不明白主子为何不去吉安楼,却不会多问,只是做好一个奴才的本份。

随着马车再次行驶,裴珩正要放下帘子,余光中乜见一张侧颜,顷刻间身体僵硬,握着书籍的指骨用力得攥至泛白,涌出一丝刺疼。

是她吗?

他正要确认是否是她,那人已经飞快涌入人群中消失不见,仿佛刚才的惊鸿一瞥只是他的一场臆梦。

梦境了无痕,水波不兴。

宋嘉荣吃完午饭回到德济堂,远远地看见有人在朝她招手。

“宋大夫你终于回来了,我,我家娘子从昨晚上就一直囔着肚子疼,快来给我娘子看一下。”

宋嘉荣一听,立刻加快脚步。

她一开始以为妇人只是普通的着凉,吃坏肚子所至,直到那妇人和她走到帘子后,又把着急的丈夫赶出去后,才又羞又难以启齿的说自己恐怕是得了脏病,否则下/ti怎么会不在经期时流血,淋沥不断,还伴有小腹疼痛,要是真的被别人知道了,她怎么还有脸活下去。

宋嘉荣把完脉后,又仔细问了下她最近的饮食,然后告诉她,“你并不是得了所谓的脏病,像你这样的情况有不少妇人,哪怕是未出阁的女子亦会得,在医学上,我们统称为‘崩漏’只要吃了药调理后就不会有什么大碍。”

“真的吗。”楚氏听她说完,知道自己得的不是脏病后,当场哭了起来,仿佛要把前面的担惊受怕,被人知道后的万口唾沫全部哭出来。

宋嘉荣取出一方帕子递过去,等她情绪稍微稳定一些了,才说,“我先给你开药方,你拿去抓半个月的量,半个月后你在来找我复查,服要期间禁房事,辛辣,油腥等物,贴身衣物最好一日一换。”

哭得眼睛通红的楚氏忙不迭的道谢:“谢谢大夫,谢谢大夫。”

“要不是大夫,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心里有些发堵的宋嘉荣抬笔写下生地十五克,白芍三十,淮山药,丹皮,泽泻、山茱萸,川楝子等药材各适量,没入加水煎煮服用三次。

本来是个很平常的病,可对于女子来说却是个羞耻得难以说出口的脏病。

楚氏尚且羞耻得要去跳河,若是其她女子没有及时就医,是否会同她一样?

……

城西的王记臊子面小摊上,小桂子正满脸紧张的看着眼前红油辣汤的臊子面,那么的红,那么多的辣椒,看起来都辣,这吃进肚里哪里能受得住啊。

忙急着脸劝说道:“公子,这碗面太辣了,要不还是换一碗吧。”

“不用。”眉头微蹙的裴珩拒绝了小桂子的提议,用筷子撩起两根浸满了红油汤汁的宽面放进嘴里。

面的味道并不如外表看起来那么辣,但是对于吃不得辣的人来说,哪怕是零星一点的辣子,都能辣得人满头出汗。

裴珩很显然就是那种吃不得半点儿辣的人,即便辣得一口面半杯水,胃部传来不适的痉挛感,仍是吃光了碗里的最后一根面条。

吃完后,接过小桂子递来的帕子净了手后,取出那本不知翻阅了多少遍的游记,在《已阅,待品》后面缀写一行小字。

《其味甚好,面白薄筋光,油汪酸辣香,面细长。厚薄均匀,红油浮面油而不腻。汤味酸辣,臊子鲜香。》

她没有去过,吃过的美景美食,由他替她走遍,看尽。

从不吃辣的人忽然吃了大量的辣,导致的后果是腹部绞疼。

二人便来到了郦城最大的医堂——德济堂。

小桂子进去拿药时,疼得唇色泛白的裴珩忽然听到一道声音软糯清甜如三月烟雨江南里,用嫩藕和蜂蜜蒸煮出的蜜藕。

“这药你拿回去后按时煎煮,记得不要忘了。”

裴珩浑身一僵,整个人似定住得怔在原地,随即脑海中有一道声音催促着他过去。

是她,说不定真的是她!

可等他寻着那道声音消失的地方追去,留在原地的只有几个闲谈中的妇人,仿佛先前不过是一场幻听。

小桂子看向跟进来的公子,问,“公子,你怎么突然出来了。”

裴珩定了定神,掩下心脏传来的阵阵刺疼,“药买好了吗。”

“自然买好了。”小桂子想到什么,忽然说起,“想不到那么个小小郦城,居然会有两名医术不菲的女大夫,还是搁在上京都少见的女大夫。”

大夫少见,女大夫更少见,还是在偏僻之地一次有两个,而且他们嘴里对那两位女大夫的医术还挺推崇的,看来不是那种放个血,洒个草木灰就在旁跳大神的骗子。

不过能当大夫的,怎么也得会咬文断句,按理说这样的女子怎么都算得上个半个大家闺秀,她们家里人怎么舍得让其出来抛头露面。

裴珩倒也有些意外,对上他不屑的目光并未呵斥,“大夫只是一种职业,性别在里面反倒显得次要,难道你要因为她们是女子就对她们有所轻视,认为她们的成就,努力不如男子不成,女子在世间生存本就不易,何况是要抛弃世人眼光做一个悬壶济世的女大夫,你不认为这样的她们,更令人所敬佩。”

小桂子羞愧的低下头。

他刚才第一时间听到女大夫的时候,心里确实是有过一丝鄙夷的轻视,女人就应该在家相夫教子,出来抛头露面做什么,何况他不认得女人能当什么大夫。

郦城出名的除了臊子面,荷花,还有一座月老祠,不少外地人都曾慕名前来,只为祈求一份好姻缘。

只要在郦城,每个月都会来月老祠一趟的顾槿安刚求完姻缘签,扭过头看见合欢树下,正挽袖抬笔写红绸的裴珩。

遮天蔽日的合欢树下,身着玄白圆领直襟长袍,墨竹宽腰带的男人仅仅是站在那里,便让人想到四个字——凛若秋霜,丰神如玉。

“想不到在这里也能遇到你,说来我们还是挺有缘分的,不过月老祠是求姻缘的,你也是来求姻缘的吗。”顾槿安说着就往他身后瞅,见他孤身一人,心里不免咯噔一声。

他该不会乌鸦嘴说得那么准吧,不过有像他一半气度风华的人,怎么可能还未娶妻!

裴珩把写好的红绸稳妥系在树枝上,见来人是他后,道:“在下已娶妻。”他顿了顿,继而说,“我很爱我的夫人。”

他称呼她为夫人,却不知她的称呼是否会惹来她的烦厌,恼他脏了她的清净处。

顾槿安反应过来,来月老祠的不一定是未婚男女,也有可能是夫妻,不过他奇怪的是,“既然你已经成婚,为何你的夫人不随你一道前来,要知道夫妻二人同来,往往代表心更诚。”

闻言,裴珩唇边略显苦涩,“我的妻子还在生我的气,不愿见我。”

非但不愿见他,连入他的梦都不愿。

或许,他真的让她失望了,她才不愿见他。

顾槿安听完,皱着眉头上上下下打量起他的脸,忽然之间对自己产生了极大的自信,像他这样的男人都会惹夫人生气,那他能追到蓉儿的几率不是更大了!

而且他还说了,他很爱他的夫人。

四舍五入,不是情敌。

裴珩看了他一眼,“好像我的话,令兄台感到很愉悦。”

“没有没有,只不过我是想到了我和兄弟你一样,遇到了感情上的难题。”顾槿安急忙否认。

裴珩本不欲探听他人私事,顾槿安倒不见外的,长长哀愁的叹了一口气,“实不相瞒,我喜欢了一个姑娘很久,可是她好像并不愿意嫁给我,难道是因为我的年龄比她小,她认为我不太够成熟稳重。”

他问:“你从何得出的结论。”

“直觉。”

作者有话说:

1出自

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

宋·杨万里

2出自

蝶恋花·笑艳秋莲生绿浦

宋·晏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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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那人该不会是是娘娘!

裴珩并不认同他说的话, “年龄并不能概况一个人,是否成熟的唯一标准。”

顾槿安追问,“不是按照年龄, 那应该按照什么?”

若不是年龄, 又是因为什么?

“一个人的阅历,经历,有着对自己,对未来较为清晰的认知,具有独立思考的人格。”裴珩先是说出大众眼中的成熟,随后缓缓道,“可是对我来说, 真正的成熟是勇于面对自己心中的yu望, 克制情绪,学会正确的爱一个人。”

顾槿安把他说的话放在嘴里咀嚼多遍,先是茫然不懂,然后迷茫,最后恍然大悟的扶掌。

“我明白了,谢谢你, 兄弟!”

困扰顾锦安几个月的难题忽然被一阵清风吹散,眼前豁然开朗。

荣儿不愿意嫁给她, 可能不是因为自己比她小, 而是他往日给人的感觉太不着调,所以才没有给她足够的安全感。

德济堂设有内室和外室, 所谓的内室同外室也仅是隔着一道帘子, 用来隔开男女病患。

顾槿安揣着中上签踏进德济堂时, 整个人的脸上都写满春风得意四个大字, 其他人见他来找宋大夫早已见怪不怪, 有胆大的还会揶揄两句。

“顾少爷今日个是捡了钱还是发大财了。”

“要我说,你们说的都不准,顾少爷那么高兴,指定得和宋大夫有关。”

“那么说,是顾公子终于抱得美人归,得偿所愿,到时候我可一定要同顾公子讨要一杯喜酒喝喝才行。”

要知道宋嘉荣刚在郦城露面那时,可谓引起不少轰动,无论有病的,还是没病的都挤来德济堂只为一睹芳容。

没见到的抓心挠肝,见到的念念不忘食之无味。

顾槿安更是其中的一个追求者,且追得高调,张扬,还把对宋嘉荣口上胡花花的人打了个半死,导致大家都有贼心没贼胆。

“去去去,你们别瞎说。”摆摆手的顾槿安笑得快要嘴角抽筋,眼里的笑意却是止都止不住。

正在伏案记载病情的宋嘉荣眼前落下一道黑影,遮住了光线。

无需抬头,她都知道是谁来了。

顾槿安先是调整了衣服,然后清了清嗓子,随后才进入正题,“荣儿,我今天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宋嘉荣挑眉,“你说。”

“原来人长得好看,不一定就会得到世间所有的优点,也有可能会夫妻感情不顺。”你看,像裴兄那样的人尚且能惹得夫人不快,他的心里瞬间平衡了不少。

放下笔的宋嘉荣无奈道:“你想和我表达什么。”

难道打扰她记载病情,只是为了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

顾槿安倏然红了耳根,握拳置于唇边轻咳一声,望天望地就是不敢望她,“我的意思是,人生短短几十载,在人海中相遇到本就属于缘分。”

“所以?”此时宋嘉荣的额头都快要挂满黑线。

捏着中上签的顾槿安一想到自个儿等下要说的话,舌头莫名干燥起来,一张脸也涨得通红,“自,自然是………”

“宋大夫,我今儿感觉身子不爽利,麻烦你来帮我看一下。”有人掀开帘子进来,直接打断了顾槿安酝酿好的情绪。

“嗯,麻烦你说一下具体症状。”

……

小桂子昨个儿吃的是王记的臊子面,今日来的是顾槿安说的吉安楼,点的仍是臊子面。

臊子面的配方虽都相差无几,但里面细微的差别仍能体现出各家的不同。

小桂子虽然不懂得吃,也能吃得出来今天的臊子面没有昨天的好吃,也把藏了一天的话问了出来,“公子,您是怎么知道,城西的臊子面会比吉安楼的好吃。”

因为吃不了辣,嘴唇染得浓艳红糜的裴珩只能靠喝水缓解胃部带来的不适,修长而瘦削的手指握着白瓷杯,一时之间令人分辨不出究竟是瓷白,还是手更胜一筹。

“你可还记得,我们昨日是何时到的郦城。”

小桂子不假思索的回,“午时。”

他说完,立马琢磨出味来了,民以食为天,想要知道郦城最正宗的臊子面是哪一家,不是要看别人嘴里的名气,而是要看民意。

郦城最出名的是臊子面,一到饭点自然得是要看哪家铺子忙得热火朝天,就说明他家店的味道肯定不会差到哪里。

裴珩知道他是明白了,不在多言,等胃部如火烧的炽热感稍稍退去,便用筷子重新夹起宽面。

提前做好了心理建设的裴珩在吃完臊子面后,仍是肠胃不适起来,便让小桂子去买昨日的葛根芩连汤。

小桂子忙不迭的点头,其实他心里是很好奇那位倍受推崇的女大夫长什么样。

不过主子不好奇,他这个当奴才的也不好私自打听。

小桂子刚走下二楼,天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雨丝,悠悠扬扬得像吹飞的柳絮花。

本以为是个朦朦小雨,谁料中途雨势渐大,油纸伞都被打斜偏了一角。

小桂子看着渐大的雨幕,咬咬牙准备冲出去时,一个扭头间,像是遭了雷劈后僵在原地。

风雨呼啸中,远处街角的女子穿着新芽色交领袄子,手上撑着一把丁香色竹骨伞,鲜嫩得像破开昏沉无光雨夜的绿枝,投来一抹晨曦。

那张脸,那个人,好像是贵妃娘娘!

“贵,贵妃娘娘。”直到那抹明媚得能召唤春天的嫩绿消失于转角处,小桂子才夸张的用手托着下巴往前一扣,眼珠子震惊得像是能瞪出来。

刚才那人是娘娘吧,如果不是娘娘本人,天底下怎么会有长得如此相似的一个人。

可若是真是贵妃娘娘,又怎么会三年不回来。

旁边的少女听到后,翻起白眼冷哼一声,“什么娘娘不娘娘的,人家可是我们郦城里的大夫。”

“像你们这些第一眼见到宋大夫就被惊艳到移不开眼的人很多,不过也正常,连我这个经常见到宋大夫的女人看见了都会被她惊艳到失神,何况你们这些臭男人。”言外之意就是不要有什么不好意思,反正大家都一样。

小桂子眼睛发懵,脑袋发胀的问,“刚才那人是。”

他指的自然是撑着一把青竹伞,哪怕身着布衣素钗,依旧明艳得要划破阴霾大雨的宋嘉荣。

甚至,他自动忽略了她抱在怀里的小孩。

“你说的那人是宋大夫啊,是你的身体有哪里不适?”林娘好心的询问。

“你说她是大夫。 ”闻言,小桂子整个人像是遭了雷劈后愣在原地。

“怎么,难不成你也看不起女人当大夫。”小姑娘啐了一声,挎着竹篮子转身走去,“长得人模人样的,谁知道居然是个看不起女人当大夫的。”

小桂子则被一连串的话给震在原地。

刚才她说的那个意思,难不成贵妃娘娘就是郦城里的那位女大夫。

不是,贵妃娘娘怎么突然变成了女大夫啊,在这一刻,小桂子更相信那位女大夫只是长得和贵妃娘娘一样,也不敢相信贵妃娘娘当了大夫。

要知道,这可实在是太违和,也太惊悚了点好不好啊!

还有那个孩子,是娘娘嫁给其他人了吗。

午后的一场蒙蒙春雨来得匆匆,去也匆匆。

肩膀被雨水打湿一小片的宋嘉荣刚回到青萝巷,飘洒在半空中的雨也停了。

“宋姐姐,谢谢你带我回来。”小女孩松开她的手,眼睛乖乖巧巧的笑得弯成一双小月牙。

“你爹娘还没回来,要不先在姐姐家里等她们回来。”宋嘉荣揉了揉女孩的发顶,眼神浸满温柔。

脸颊通红的慧娘摇头,“不了,刚才下雨,爹娘他们肯定也回来了,我不能再麻烦宋姐姐啦。”

“宋姐姐,我先回家了,你也赶紧去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吧,要不然着凉了就不好了。”慧娘一边说着,一边朝她招手的跑回家里。

她的家就在宋嘉荣隔壁,两家是邻居。

直到目送慧娘进了院子,宋嘉荣才收回视线,关上院门,转身回房更换衣服。

昨日的一场雨结束后,郦城的温度开始转暖,河畔的柳条争先冒出新芽。

无不在提醒着郦城人,郦城的春天终于姗姗来迟。

早上,宋嘉荣刚来到德济堂,人还没坐下,便有一个小厮慌张张的跑进去,连气都还没喘匀就开始朝里喊人,“宋大夫在吗,我家小姐从昨晚上开始就一直腹痛,想着让我请你过去给她看看。”

宋嘉荣听到声音,从问诊桌上抬起头。

一眼认出这小厮是张大人府上的下人,自从她帮忙治好她月经不调的毛病后,现在一旦有个不舒服,都会请她去看。

并非是其他大夫学艺不精,只是对她较为信任。

“马上就来。”她说着,便提好药箱跟出去。

宋嘉荣出去问诊的时候,小桂子正愁眉耷脸的走进德济堂,且直接点明来意,“宋大夫在吗。”

正在抓药的小童头也没抬,见怪不怪道:“宋大夫去张员外府上了,可能要晚点儿才回来,你要是身体不舒服,找张大夫也可以。”

“她有说过什么时候回来吗。”小桂子仍不死心的问。

他昨天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给陛下,主要是他也不确定那人是不是真的是贵妃娘娘,万一不是,只是个长得和娘娘相似的人呢,岂不是要让陛下空生一场欢喜,以至于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如今眼下都乌青一片。

大早上本就人多忙得要死,他还问来问去,伙计不耐烦道:“这个我哪儿能知道,再说了药堂里还有其他大夫,怎么你就非得指定要找宋大夫。”

像他这样以装病为借口来找宋大夫的人,他没有见过一千也有好几百。

小桂子并没有因为伙计的无礼而生气,只是换了个不那么明显,又正好能看见她从外面回来的位置。

反正他今天一定得要确认那位宋大夫,是不是就是贵妃娘娘。

若是,皆大欢喜。

若不是,他也不用告诉陛下。

提着药箱的宋嘉荣来到张员外府上,本以为不舒服的是张小姐,张小姐却吞吞吐吐的说。

“不舒服的人不是我,是我表哥,还得麻烦宋大夫帮我表哥看一下。”咬着下唇的张嘉怡提到那位表哥时,脸颊不自然的晕染上两抹红晕,俏生生得像春日枝头新桃。

“不过你进去的时候,能不能戴上帷帽啊。”张嘉怡说着,早有准备的拿出长得垂至腰部的白色帷帽,对上她不疑的目光,连忙涨红了脸解释起来。

“那个,我…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只是担心,我反正没有嫉妒你长得比我好看,不是,我不是担心你会勾引我表哥,我只是,只是不希望………”

眼见她越说越慌乱,宋嘉荣伸手接过她手上的帷帽,“放心,我不会多想,我只是个治病救人的大夫,在我的眼里只有病人。”

她自然明白她的顾虑是什么,又在害怕什么,谁让她生了那么一张脸。

年少时的她以美貌傲居,现在的她只希望自己能生得普通一些,这样也不会在治病救人的时候被人疑心她不是大夫,而是假借大夫之名的烟花女子。

宋嘉荣戴好帷帽后,拒绝了丫鬟要帮她提着药箱的好心,跟着走到了一处清净雅安的院落。

院里无竹兰荷君,反倒是种了不少芍药,未到花期的芍药葱油绿汪一片。

君子不爱竹菊兰,反倒爱没骨花,倒是少见。

不在多看的宋嘉荣推门进去,恰好听到一阵猛然的咳嗽,然后一道身形似修竹,气质清冷如玉的男人拢身将她罩在阴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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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再遇

男人高大提拔的身躯衬得她越发娇小, 宋嘉荣仰起头,正好能看见男人线条流畅的下颌线,鼻尖上的一颗小痣, 像是白绸上不小心甩落的墨汁。

他还是那么的好看, 丰神俊朗,面如冠玉,甚至岁月给他在他过于清冷的气质上添了一丝温润的沉稳内敛。

宋嘉荣想过再次遇到他时,自己会委屈,会愤怒,会难过,会想要质问, 可当真正遇到的时候, 她有的只是平静,就像一面波澜不惊的湖面,泛不起丝毫涟漪。

他不在是那个一蹙一言都能牵扯得她心湖狂乱的人,卑微又虔诚得爱了十多年的人,而是一个在陌生不过的人。

原来放下曾经深爱过的一个人,并非难事。

“抱歉, 我可有吓到你。”裴珩握拳置于唇边轻咳一声,脚步往后退去, 他也没有想到门外会有人站着。

宋嘉荣摇头, “要说道歉的人也应该是我,没有注意到公子就在门边, 进来时也忘了敲门, 还望公子原谅我的无礼。”

她的声线本是软糯娇甜得像江南烟雨里, 泛舟游湖时哼唱的吴侬软语, 昨日因为感染了风寒伤了嗓子, 倒是比往日少了一丝娇,多了一分咬字不清的软,堪比江南最轻柔的风,透着缠绵的清甜。

裴珩听到她的声音时,整个人瞬间僵直在原地,后背攀爬上一丝兴奋,激动的颤栗。

是她吗?

若真的是她,为何她见到自己时的反应会如此平淡,甚至比陌生人还不如。

短短的一瞬间,裴珩的心里竟无端生出了一丝妄想。

“表少爷,这位是宋大夫,是小姐请来给你看病的,你不是说身体不舒服吗。”落在旁边的丫鬟脆生生的先一步为两人介绍起来,也挡在了两人面前。

“宋大夫,这位是我们表少爷,他昨天因为吃了太多辣后肠胃一直不适,先前喝葛根芩连汤还有用,现在不知为何没有用了。”

吃辣?

宋嘉荣听到他因吃辣而导致肠胃不好,不免心生诧异,要知道他可是个丁点儿辣都吃不了的人,她却无辣不欢,她为了营求他的喜好,后面饮食也皆以清淡为主。

也忘了最重要的一点,吃都不注定吃不到一块的人,又如何能相爱。

裴珩听到丫鬟说她是大夫时,不免想到城里那位倍受人信任的女大夫。

她的年龄,比他想象中还要年轻,也更令他敬佩。

压下心中疑惑的裴珩伸出手,“有劳大夫了。”

隔着一层帷纱的宋嘉荣把手搭上他的脉象,脉沉细而弦数,典型的阴津不足导致的胃阴虚。

两人谁都不说话,春红也识趣的闭上嘴,眼珠子却是一瞬不瞬的盯着他们两人瞧。

怪不得小姐不放心要让宋大夫戴上帷帽,原来宋大夫不只一张脸生得勾人,那身段更是风流。

好在表少爷是个正人君子,应该不会像其他臭男人那样对宋大夫痴迷得不行。

宋嘉荣把完脉后,说,“胃部有虚火,胃阴不足,虚火伤精,所以公子会感觉胃疼,里面像是有一团火在烧。”

这些症状哪怕是任何一个大夫都能说出来,裴珩仍是露出赞赏的目光,“大夫所言极是,若是胃阴不足,虚火伤精,应该如何。”

“滋胃阴,清虚火。”宋嘉荣打开药箱,从里面取出笔墨,抬笔从善如流的写下方子。

沙参,麦冬,玉竹,百合,石斛,山药可用于滋养胃阴。

白芍和甘草是缓急止痛,白芍还能敛阴清热。

蒲公英是清胃热,丹参是活血凉血,川棟子是理气止痛和清热。

她的字很好看,笔势委婉含蓄,遒美健秀,若是裴珩此时望过来一眼,能发现她的字迹有他的几分影子藏在里面。

但他没有,相反两人还隔着一定距离。

裴珩的目光克制的落在她垂下的帷帽边缘,如雾隔云端的五官轮廓,随后移到她握笔的姿势上,喉结不自然的滚动两下。

或许,只是他想多了。

宋嘉荣把写好的方子抖了抖墨干,才交给春红前去抓药。

方子已经开好了,她正要起身告辞,裴珩忽然出声,“宋大夫可是身体不适,因为我听宋大夫说话时鼻音略重。”

宋嘉荣没有想到他连这点小细节都注意到了,点了点头,“昨日淋了雨后不小心感染了风寒,公子还是离我远些为好,要不然感染了病气可如何是好。”

她想到了什么,又接着说,“反倒是公子吃不了辣,还是不要逞强为好。”

“我知道,多谢大夫告知。”裴珩还有心想和她多说两句话,又苦于自己嘴拙,往日能舌战群儒的人此刻倒成了个哑巴。

他既求,又不愿求。

宋嘉荣直直地望了他一眼,然后提着药箱转身离开。

他应当,没有认出自己才对。

宋嘉荣刚走出院子。厨房里烧饭的张婶子忽然慌慌张张的跑过来拦住她。

“宋大夫,我家狗儿的媳妇马上就要生了,可否麻烦你在这里帮老婆子看一下厨房里煮给表少爷喝的粥,我等下就回来。”张婶子担心她会拒绝,整个人都急得不行,额头都淌满豆大的汗珠。

要知道这可是狗儿的第一个孩子,绝对不能出现任何意外。

宋嘉荣表示理解,又从药箱里取出几片参片递给她,让她儿媳妇在生产的时候含在舌尖下。

张婶子千恩万谢的红着眼睛离开,嘴里不忘叨叨着儿媳妇和孙子一定都会平平安安。

小厨房离院子并不远,两侧栽有不少凛凛青竹,绿意盎然。

宋嘉荣还未靠近,就远远地闻到一股子烧糊的味道。

原来张婶子淘好米后听见儿媳妇的羊水破了,着急中忘了加水直接把砂锅往灶台上一放,大火猛烤下,连锅底都焦黑了。

这锅粥看来是喝不成了,要是她不帮忙重新熬上一锅,张婶子肯定会被说道。

用襻膊把过于肥宽的袖子扎起来的宋嘉荣先把灶炉里的火熄灭,砂锅耳用浸水的抹布盖耳搬下来,等放凉后在往里加冷水,要不然一冷一热交加下,砂锅容易承受不住冷胀热缩从容导致发生爆炸。

砂锅爆炸还是小事,主要是担心炸裂的碎片会伤到人。

他喝粥的时候不喜欢米就着冷水下锅一起煮,而是等水开后在把淘洗好的米倒进去。

由大火转为小火,细火慢煨。

煮粥用的水也很讲究,不能用缸里放置久了的水,要采用溪涧清泉水,荷间晨露,梅中白雪,这样煮出来的白粥自带清冽甘甜。

可现在没有清泉水,更没有所谓的荷叶晨露,梅中白雪 ,宋嘉荣就近到井里打了水,然后筛选出大小一致的米淘洗干净,放在一旁沥水晒干,备用。

等砂锅里的水烧开后,宋嘉荣打开盖子,将沥干水的米倒进锅里迅速用木勺搅拌均匀,防止黏锅。

等锅里的粥开始咕嘟嘟冒起白泡后,湿毛巾盖在盖子上,取下盖子置在一旁。

拿着方子抓药回来的春红见到正在厨房里熬粥的宋嘉荣,却不见张婶子的身影,不由恼起,“张嫂子是不是又跑到哪里躲懒去了,这个月都第几回了,改明了我一定得要告诉给总管小姐听,看他们不扣她工钱。”

宋嘉荣却说,“张婶子家的儿媳妇要生了,她不放心要回去一趟,那可是她们张家的头一胎,自然得要紧张些。”

“那也不能麻烦宋大夫你啊。”春红仍不满起来,“宋大夫你人就是太好了,性子又温柔,才总会被这些婆子欺负。”

人好?

宋嘉荣还是难得听见有人夸她性子好,温柔,要知道这些形容词完全和她没有搭边过。

“我只是顺手照看一下炉子里的火而已,也帮不上什么忙。”宋嘉荣并没有把粥说是自己熬的,又见她提在手上的药,“等下你先把白粥端过去给他喝,休息一下在喝药。”

“晓得嘞。”春红还有事要忙,便点了个丫鬟亲自送宋嘉荣出府。

等人离开后,她闻着弥漫在空气里的米粥香,奇怪,怎么闻着比平日喝的米粥要香甜得多。

春红把粥放在冷水里等置凉后,才端着送往凌竹苑。

——凌竹苑——

“表少爷,我把粥给你端来了,宋大夫说了,喝药之前不能空腹,哪怕你吃不下,多多少少吃上一口也是好的。”脸颊羞红的春红把粥搁在桌上,忍着抬头看人的冲动。

她自认自己是个见过不少美色的大丫鬟了,可面对表少爷时依旧忍不住小鹿乱撞。

表少爷给她的感觉,完全不像是普通的商贾之家出来的公子,更像是那种不但有钱,还得有权才能温养出来的高门公子。

换上一拢青衫的裴珩来到桌边坐下,闻着清甜的米香,肚子忽然泛起了一阵饥饿感。

白粥熬得粘稠丝滑,米粒却晶莹剔透。

手执白瓷勺舀起一口放进嘴里后,却迟迟没有进行第二步。

他吃过很多人煮的粥,但是只有一个人煮出的粥有这种味道,那颗自以为枯寂死沉掉的心开始在胸腔中剧烈跳动,提醒着他还不是一具真正的行尸走肉。

“这粥是谁煮的,那人现在何处,叫她速速来见我,不,她在哪里,我亲自去找她。”他说这句话时,嗓子眼堵得厉害,左手因紧张的兴奋产生小幅度痉挛。

是她,只有她煮的粥是这种味道!

春红懵了,好半会儿才找回自个的声音,“是张婶子煮的。”她下意识的掩掉了宋嘉荣帮忙看火的过程。

“不过张婶子刚才有事回去了,表少爷要见张婶子的话,我马上派人把她叫回来。”

“好。”

小桂子等了一个早上都没有等到所谓的宋大夫回来,又担心主子迟迟不见他而受罚,便让德济堂的大夫给他开了因为吃辣后导致肠胃不适的药。

他刚回来,和他同在一个院里伺候的丫鬟问起,“桂哥,你今天一大早去哪里了。”

“公子不是不舒服吗,我就去德济堂给公子抓药去了。”小桂子说到这个,明显心虚的提高了手上的药包。

丫鬟诧异道:“啊,可是宋大夫刚走没多久啊。”

“什么,你说宋大夫来过!”小桂子震惊得整个人都要跳起来了,眼珠子更是瞪得滚圆的要从眼眶离家出走。

小丫鬟点头,不明白他的反应为何那么大。

小桂子的心里活动却是——

要是宋大夫真的来过,说明陛下肯定见到了人,如果那人真是贵妃娘娘,陛下的反应不可能像现在那么平静,也就是说,那人并非是真正的贵妃娘娘,只不过是长得和娘娘有几分相似罢了,要知道天底下长得好看的美人,总归是有几分相似的。

莫名的,他心里跟着松了一口气。

因为他的心里,还是接受不了那位救死扶伤的宋大夫会是那位动辄打骂宫人,心肠歹毒的贵妃娘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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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投其所好

脚步轻快的张婶子满脸喜色的回来。结果冷不丁看见黑着脸等在旁边的春红, 心里咯噔一声。

难不成是她擅自离开被发现了,惹了春红姑娘不高兴,张婶子喜得乖孙的喜悦顿时被冲刷大半且变得坎坷不安, 满脸赔笑, “春红姑娘,不知道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双手抱胸的春红冷哼,转过身,“表少爷要见你,还不快点跟上,记住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老奴晓得。”

听到表少爷要见自己的张婶子心里泛起了嘀咕, 可别是自己最近老偷懒的事情被发现了。

等来到凌竹苑, 胡思乱想的张婶子已经害怕得连内衬都打湿,嘴唇翕动得成结巴,低着头更是不敢随意乱瞟。

“你就是今天煮粥的人。”从春红去喊人时,裴珩便再也静不下心看折子,移步来到铜镜前整衣冠,轻掸袖口上本不存在的灰尘。

随着时间的一点点流逝, 他胸腔里的那颗心跳得越发剧烈,指尖因为紧张半蜷缩起来, 视线更是频频往院中看去。

以期待在她进来时, 他能第一眼看见她。

但当他看见春红领回来的人并非是他跪地祈求神佛,都不曾入他梦半刻的人, 而是一个面容朴素的妇人, 眼里不禁划过一抹失落。

“回…回表…表少爷, …粥…粥是, 是奴婢煮的。”张婶子更是紧张得连头不敢抬。

也不明白一个人的气场怎么能比当官的县太爷还令人心生胆颤, 不是说表少爷只是个商户之子吗,为什么会有那么强的威压。

掩在宽袖下指骨收拢的裴珩又问,“煮粥的方子是谁教你的。”

“这………”张婶子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仍是老老实实的回,“煮粥的方子是老奴自己琢磨的,可有哪里不对?”

该不会是她煮的粥不好喝,惹得表少爷生气了。

裴珩仍不死心的问,“这粥你是怎么煮的。”

张婶子只觉得表少爷的问话莫名其妙,“先是把米淘洗干净,然后加水放进砂锅里,用小火慢煨即可。”

张婶子说完,感觉周身的温度都降低了,胳膊凉飕飕得紧

奇怪,刚才还没有那么冷的。

小桂子在一旁观察着主子的神情,见主子朝他招手,他立刻明了的从口袋里取出一包碎银子递给张婶子,笑着说,“我家公子说你今日煮的粥不错,有赏。”

以至于等张婶子拿着一包沉甸甸的银子出去时,整个人都像是踩在云端上轻飘飘的,又掐了胳膊一下,疼得她龇牙咧嘴。

疼,就说明她没有在做梦。

等人走后,脸色稍冷的裴珩挥退了屋里伺候的人,瘦削而修长的手指半屈着轻叩桌面,发出有节奏的音律。

那碗白粥的煮法不可能像她说的那么简单,普通的白粥也煮不出她的味道。

说明中间肯定有人在撒谎。

裴珩那颗因失落而孤寂低沉下去的一颗心,又一次因燃起希望而跳动起来。

哪怕是仅有的,微弱得如风雨中残烛的烛火,对他来说也是希望。

有希望,就代表着相遇。

被赶出屋里伺候的小桂子扯着和自己交好的小丫鬟,挤眉弄眼的问:“好妹妹,能否和我说下那位宋大夫的事。”说着,递了一包自己买的蜜饯过去。

小丫鬟笑嘻嘻的接过蜜饯,“宋大夫是三年前和她师父一起来的郦城,对于宋大夫的来历有人查是落难的官家小姐,孤女,逃难的花魁,哪家老爷院里的美人,不过要我说,宋大夫肯定不是普通人,普通人哪里会有那种气度,那等美貌。”

“宋大夫一开始是当学徒,不过她实在是有天赋,才两年时间就能独自接诊,宋大夫的师父在半年前游历去了,宋大夫也就成了德济堂里的坐堂大夫之一,别看宋大夫年级轻,但宋大夫的医术那真是好得没话说,她师父在的时候我们爱找她师父看,师父不在了,我们就爱找她看。”

“那你知不知道宋大夫的全名叫什么。”这一刻,小桂子的一颗心都紧张得要提到嗓子眼,那股子不好的预感越发的重起来。

小丫鬟点头,得意洋洋,“我当然知道了,宋大夫姓宋,闺名嘉荣,全名叫宋嘉荣。”

如果说两个人容貌相似还能说得过去,但两个人不但长得像,还同名同姓,小桂子再也做不到自欺欺人。

这位宋大夫,恐怕就是消失了三年之久的贵妃娘娘!

当年贵妃娘娘坠湖后,陛下不吃不喝守在河边近半个多月派人打捞贵妃娘娘,连河里的水都快要抽干了也找不到人。

除了陛下以外,其余所有人,包含他都认为贵妃娘娘肯定葬身鱼腹了,谁知道时隔三年后会在这里遇到。

但她口中的贵妃娘娘,和他印象中的贵妃娘娘根本像是两个人。

“咳,要是公子问起你,或者是公子身边人问起你的话,你就说不清楚贵,宋大夫的闺名,知道吗。”说得过快,导致小桂子都咬到舌头了。

“啊,为什么啊。”小丫鬟不解。

小桂子沉下脸,拈起一块蜜饯塞到她嘴里,“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反正公子问起来的时候你说不知道就行。”

要是陛下知道宋大夫就是贵妃娘娘,肯定会让娘娘回宫。

其实他心里是不太希望贵妃娘娘回宫的,他心里更喜欢的是温柔有礼的贤妃娘娘能当皇后。

当年贵妃娘娘掉下湖里后,要不是早就致仕的太傅带领一干大臣跪下恳求,怕是陛下仍会守在那条河边不吃不喝。

等小桂子整理好复杂又沉重的心情回来后,才发现院里多了一位客。

顾槿安见他面不改色的端着黑乎乎的药汁一饮而尽,仿佛是自己喝了被苦到一样皱起眉头,“我知道一个吃辣后缓解胃疼的法子,吃一口蜂蜜就好了。”

“顾少爷你说的这些,刚才有个大夫也说过了,不过公子不太爱吃甜食。”春红在一旁回答。

顾槿安倒是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还是第一次见到宁可吃苦都不愿吃甜的勇士。

“咳,那个裴兄你现在好点了吗。”

“吃过药后好得差不多了,顾兄可是有事。”显然裴珩本人对他的到来也有些意外却也不会做出赶人之觉。

顾槿安倒是自来熟的大喇喇坐下,也不客气的端起一旁的茶水喝上,砸吧了下嘴放下,“其实我今日前来,确实有一事想要麻烦裴兄帮忙。”

裴珩说,“顾兄但说无妨。”

“就是我上一次和你说了,我喜欢一个姑娘,还想要娶她吗,但我也不太确定她是不是喜欢我。”抓耳挠腮的顾槿安说完,又添了一句,“但我能看得出来,她没有像抵触其他人那样抵触我,所以我想她心里也应该是有一点儿喜欢我的。”

“要不然她也不会在我生病的时候亲手帮我熬药,还叮嘱我要照顾好身体。”

裴珩听完,先是沉默了一下,才说,“你是因何喜欢的她。”

世间的喜欢各式各样,不同的喜欢有时候代表着不同的走向。

顾槿安傻呵呵的笑,“因为她长得漂亮,我从来没有见过长得那么漂亮的人。”不但漂亮,医术好,人又善良,简直是仙女!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又怎会不心动。

裴珩以为他会细说她的优点,比如温柔,善良,没有想到他会如此的直白又肤浅,却也佩服他的坦诚,“好看的皮囊终归会在岁月的流逝中惨遭腐蚀,你如果只是单纯的喜欢她的皮囊,那么当下一个比她还要美丽的女子出现,你是不是就会喜欢上另一个女人。”

“当你发现她的身上有着你无法接受的缺点时,你是否还会像现在这样坚定的说喜欢她。”

“我不会喜欢其她女人!因为天底下再也找不出一个比她更好看的女人了。”顾槿安摇头否认,他见过明月后,又怎么会为萤火小星吸引。

裴珩摇头,“你是不会,但你给她的感觉只不过会和她千千万万的追求者一样,只是图她的一副好皮囊,不是她这个人。皮相是始于喜欢,除了皮相之外的其他因素才是决定两人走下去的根本。”

顾槿安先是沉默了一下,然后手指头握紧茶杯思考着他说的话。

难道他一直以来的表现,都是因为给她的感觉只看重她的皮相,所以荣儿也把自己归类为贪图她美色,只想玩玩的纨绔子弟一类。

“可我是真的喜欢她,想娶她,除了她长得好看外,我还喜欢她的性格,哪怕是她的缺点我也喜欢,反正我就是认定她这个人了。”顾槿安郑重其事的回答他前面的疑问。

他喜欢她,无论是一开始的惊鸿一瞥还是后面了解到她曾经嫁过人,他都不介意,他就是喜欢她这个人。

裴珩望进他坚定,无所畏惧的眼睛里,忽然想到,如果当年的自己也有他一半勇敢,坦诚,他们两人的结局是否就会改写。

他的嗓子忽然发痒起来,他听见自己说:“既然喜欢就去追求,有时候要是错过了,往往遗憾的是一生。”

有些事,有些人,不要等真正错过了才追悔莫及。

果然,顾槿安就知道不懂的来找裴兄后便能豁然开朗,可是没一会儿,他又愁眉苦脸起来,“马上要到寒食节了,你说我应该送她什么礼物才好啊,金银珠宝过于俗气,现在这个时节又没有什么花,送吃的她向来是不挑,反倒显得普通。”

裴珩,“投其所好。”

“啊?”顾槿安睁大着愚蠢又清澈的两颗大眼珠子。

裴珩只能耐心的解释一遍,“送她喜欢的,所欠缺的东西。”

这样一说,顾槿安立刻反应过来了,“我明白了,谢谢裴兄!等我们成昏了,你一定要来喝我们的喜酒!”

荣儿是大夫,肯定对医书感兴趣,他怎么蠢得连这个都忘了。

裴珩目送着他离开,才唤来小桂子,语调微冷冰冰,“把这套茶具扔了。”

他指的,正是顾锦安前面用来喝水的杯子。

抱着整套茶具出来的小桂子心里嘟哝,那么好的一套茶具,陛下怎么说扔就扔了。

第29章 重逢

刚从德济堂回来的宋嘉荣见到顾槿安捧着一大堆医书来找她的时候, 但是有些意外,“你怎么会想到送我医书。”

顾槿安见她没有拒绝,就知道自己的礼肯定送对了, 喜意爬上眉梢, “想到就送了,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

宋嘉荣轻声笑道:“只是认为和你平日送我的东西不太一样,不过我很喜欢。”

他之前送的礼物不是珠宝首饰就是绫罗绸缎,要么就是摆满她满院子的鲜花,差点儿没引得她被蜂蜜追着蛰。

说用心他确实用心了,说敷衍倒也称不上,只不过是会把自己认为的喜好强送于她。

“你喜欢就好, 你要是还有什么喜欢的, 一定要告诉我,知道不。”顾槿安努力绷着下巴,不让自己笑得大牙都龇出来。

宋嘉荣轻声道:“我没有什么喜欢的,不过你下次若是看见了好的医书,倒是得要麻烦你帮我多留意一下。”

“当然,就算你不说我也会留意的, 咳咳咳,那个荣儿, 最近天气挺好的,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游湖啊。”裴兄可是说了,想要促进感情增长的最好办法就是制造两人独处。

闻言, 宋嘉荣蹙起一双好看的柳叶眉, “就我们俩人?”

顾槿安对上她微皱的柳叶眉, 心里咯噔一声, 原本说就我们两人, 嘴一瓢成了,“怎么可能就我们俩人,当然还有其他人。”

听到还有其他人在,宋嘉荣倒是松了一口气,她想了想,还是得要告诉他,“朝阳,其实你不必对我那么好的,还有医书的钱,我会………”

“那约定好了,后天我来接你出去游湖,到时候你可不能反悔嗷。”顾槿安知道她要说什么,先一步打断她的话,脚底抹油跑得跟只兔子飞快。

只要他没有真正听过,他就没有被她拒绝过。

荣儿总想着拒绝他,肯定是没有发现他的真心,发现他成熟又可靠的一面。

宋嘉荣之所以会答应他游湖的邀请,便是想要寻个机会同他彻底说清楚。

她不会喜欢他,也不会嫁他为妻,他的喜欢应该留给另一个值得他喜欢,与他相守一生的姑娘,而不是她,更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不会得到任何结果的她身上。

她也不想再喜欢一个人了,也没有勇气再飞蛾扑火,像喜欢他那么喜欢一个人。

宋嘉荣目送着顾槿安离开后,才抱着怀里的书籍推门进了院子。

最近天气确实不错,连她种在院里的茉莉花都开出了洁白的小花苞,正好趁着它香气没有挥发时小心的折下花苞,然后晒干用来泡茶喝。

——

张府,凌竹苑

昨日把人送走的裴珩以为他这段时间不会再来打扰自己,谁知道第二天他又上门了,耷眉臊脸得像条落水狗。

见他看过来,顾槿安笑得谄媚又讨好的给他亲自倒了一杯茶端过来,双手合十,“裴兄,你明天有空吗。”

并未开口的裴珩发现他每一次来找自己,询问的都是关于他感情上的事情。

而感情这种事,往往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顾槿安没等他开口,自己先一段噼里啪啦的输出,“其实是我明天想要约她出来游湖,但是就我单独邀请她,她肯定不会来,所以我就想着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去,不过你放心,除了你,还有我其他几个朋友,这样才不会显得我太别有用心。”

“你都发出邀请了,为何还要担心会被她发现你别有用心,你也说了,还邀请了其他人,说明不一定需要我。”裴珩明白他这种情窦初开的苦恼,不代表他得要一直浪费自己的时间。

“不同的,他们是她们,裴兄是裴兄。”顾槿安郑重其事的点头。

其实他说这话时很心虚,因为他压根没邀请其他人,那些狐朋狗友多多少少都对荣儿别有企图,他哪敢儿引狼入室,思来想去一晚上后还是觉得眼前的裴兄最合适。

已有家室,和夫人伉俪情深,并非郦城本地人。

他起初不想邀请他,因为他担心荣儿万一也喜欢像裴兄这一挂的白面书生,那他岂不是开门揖盗,自讨苦吃。

可谁让他找了周围一圈人,要么不靠谱,要么就是对荣儿抱有同等窥觊之心,几番对比之下,还是裴兄更合适些。

顾槿安见他犹豫,生怕他拒绝,急得不行的掌心并拢到下巴的位置,双手合十,眼睛眨啊眨,“裴兄你来郦城那么久了都没有出去过,这一次我正好带你赏玩一下郦城的风土人情,品尝最正宗的郦城美食,你放心,所有花费都由我一人报销,你只负责带上你这个人就行。”

“求求裴兄了,你就再帮我一次吧,你的大恩大德我会一直记住的,我的姻缘也都掌握在你手中了。”

裴珩:“………”

第二天,裴珩如约来到说好的十里烟柳凉亭,远远地听见在河边洗衣服的两个妇人闲聊着话头。

“你要是身体不舒服,可以去德济堂找宋大夫给你看一下。”

“会不会很贵啊。”问话的女人犹豫着问,她平日里靠帮人浆洗衣服根本赚不到几个钱,往常小病都是忍一忍过去就好。

婶子嗔怪,“要是换成其他大夫肯定贵,但是宋大夫就不会,宋大夫不但有医德,开的药材也是既便宜见效又快,我们有个大病小病的其实都更爱找宋大夫看。”

裴珩发现自他来到郦城后,听得最多的就是这位女大夫,对她的心态也从一开始的敬佩转为好奇,更想要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奇女子。

上一次他吃辣后腹部疼痛难忍中吃了她开的药,确实见效极快,但他当时的注意力全放在那一碗粥上,竟都忘了向她道谢。

一阵清风吹来,有一女子撑着一把白绸伞从两旁芦苇缓缓而来。

裴珩心有所感的转身,抬眸,清透如琥珀的瞳孔里率先撞入一抹清淡到极点的霜色。

霜色蜿蜒而上的是那张即便他祈求神佛,都不曾入他梦境片刻的脸。

只是一眼,他便再也移不开目光,呼吸跟着骤停,恐惊了一滩浮梦。

他设想过很多次和她再次相遇的场景,可是真正遇到了,才发现他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要胆小,怯懦。

他甚至不敢往她靠近一步,生怕她是随着雾风而来的海市蜃楼。

二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相撞,哪怕是隔着数道风潮海浪,仍是能一眼看见彼此。

宋嘉荣没有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出于礼貌的点了下头,人却没有进入凉亭的打算。

只是奇怪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她过于平静,甚至称得上冷漠的表情深深刺疼到了裴珩,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得难以呼吸,嗓子卡着硬物哽得发涩发胀。

过了好半晌,他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好久不见,你,过得可好。”

他有着千言万语要说,但话临到嘴边,又总会换成最普通且平凡的一句问候。

“我很好,你呢。”宋嘉荣平静的与他对视,眼里没有了三年前的痴恋,病态的执着,有的只是面对昔日好友的点头之交。

没了她在里面胡搅蛮缠,他应该早就册封了白若裳为后,说不定连孩子都有了。

以及那个被他放在心尖上,唯恐自己会伤到她的女人。

她有时候就在想,如果当时他没有逼她喝下那碗避子汤,她的孩子是不是也会像慧娘那么大了。

甚至想过,她会是男孩还是女孩,长得是像他还是自己,但这些都只是假设,而且世间也没有绝对女子承欢后就会拥有子嗣。

何况一个不被父亲所期待,所祝福的孩子,本就不应该降临到这个世间承受着她本不需要经历的痛苦。

不被期待,祝福的孩子有她一个就足够了。

指骨收拢的裴珩克制着贪婪的目光,一寸一寸的掠过她的脸,而后喉结突兀的滚动,听见自己嗓音略显沙哑的问,“你在这里,可还习惯。”

他更想要问的是,为什么你不回来找他。

即便他心里的情绪早已翻江倒海,说话时的语调仍是温润如玉,如春风拂过绿绸柳叶。

他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素面锦袍,清雅的眉眼像是强行洒在宣纸上的墨。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大抵形容的就是他。

在这样的风姿中,恐怕世间任何一个女子见到他,都会忍不住坠落一颗芳心。

好在,她已经懂得了什么叫自知之明,不会在妄想触碰不属于她的神明。

“我在这里过得很好。”宋嘉荣想到和顾槿安约定的时间快要到了,“我想起来还有事要先走了,公子自便。”

她称呼他为公子,不是喊了十几年,带有依赖性的珩哥哥,更不是他在逃避自己感情时强硬让她改口的陛下,是一个明明相识,却要装作陌生的“裴公子。”

有时候一个简单的称呼,能分辨出两人之间的亲疏远近。

嗓子眼堵得发慌的裴珩想要挽留,却不知道说什么挽留,只能目送着她离开。

他有很多的话想要问她,问她这三年来过得可好,又为何会做了大夫,为什么没有回去,是不是还在怨他,气他,恼他,可是真正面对的时候,往日能舌战群儒的人倒成了一个笨拙的哑巴。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的马车半路出了点问题,害得你们等我那么久。”姗姗来迟的顾槿安的一句话,直接把他们两人定在原地,也打破了他们两人之间的沉默无言。

“荣儿,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裴兄,是我新认识的好友。裴兄,她是宋大夫,我之前和你说过的。”顾槿安说着还朝他挤眉弄眼,无声的口型对出得意又炫耀的一句——

她就是我喜欢,想要娶回家的姑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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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祝你百年好合

原来, 她就是那位名声极好的宋大夫。

更是不久前府里小厮请来给他看病的宋大夫,也能解释得通那天的粥给他的感觉为何如此熟悉。

那她肯定见到了自己,为何不愿和自己相认, 她就真的那么不想见到他吗, 还是在嘲笑出现在眼前都认不出她的自己。

顾槿安让自己帮忙出主意追求,说这辈子只认定她一个妻子的人也是她!

忽然之间,裴珩心口艰涩得只想发笑,他是有多蠢,才会认不出由他一手养大的小姑娘啊。

或许是他的神情过于震惊悲伤,使得宋嘉荣抬头望了他一眼,很平静的说, “难不成在公子眼里, 女人当个抛头露脸的大夫是件令人羞耻的事情。”

裴珩知道她定然是误会了,解释道:“并非如此,相反我认为你强大到令人敬佩,更认为你巾帼不让须眉。”

他震惊的是过去的自己对她的了解过于片面,也羞耻于他的偏见和傲慢。

目光平移间,正好落到吹落她乌黑髻发间的一片浅粉桃花瓣。

郦城的春天, 来了。

郦城的春天,也远比他所想象中的要美丽。

“多谢公子夸赞。”宋嘉荣倒意外顾槿安会跟裴珩认识, 难不成他前面说的还有其他人, 指的便是他。

既然放下了,是与不是也没有区别。

顾槿安并不知道她们两人认识, 只是敏锐的感觉到他们之间的气氛有些奇怪, 顿时心虚的揉了揉鼻尖。

咳, 他也不是存心要骗人的。

顾槿安以为他们是不熟才不说话, 不熟啊, 说明彼此都对不上眼缘,他也不用再提心吊胆,唯一不好的一点是,他不说话,他们三个人就真的像是在表演一场哑剧。

“虽然现在还没有荷花,不过这个时节来游湖倒也不失为一件雅兴之事,裴兄,你认为呢。”顾槿安把问题抛给他。

“顾兄所言极是。”裴珩的神情极为平静的走到船边,任由风吹得他袖口猎猎作响,偏过脸,看向与他保持一定距离的人儿。

她今日穿了件竹绿色直襟,随着走动间露出一抹珊瑚赫百褶裙,头发仅用一根发带系在脑后,整个人不施粉黛如清晨沾露芍药,美得触目惊心。

她比三年前更耀眼,也更让自己的视线移不开。

他的指尖忽然发痒,更贪心的想要触碰她,又压抑着克制不去看她,“我听说宋大夫并是郦城本地人。”

“我确实不是本地人,不过这里很美,我很喜欢。”宋嘉荣以为他肯定不想见到她,哪怕见到她也应该是避之不及,唯独意外的是他会主动和自己说话。

他既然问了,她也不会扭扭捏捏。

若是扭捏,反倒显得她好像还深爱着他,放不下他。

顾槿安则是会错了意,笑嘻嘻着说,“要是荣儿你喜欢,以后我一定经常带你来这里游玩,等到了夏天,湖里全是荷花才叫做一绝,书上不是有首诗叫什么荷花连夜无穷来着。”

“顾兄想说的可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1。”裴珩贴心的为他接了全句。

顾槿安笑得毫无负担,“对对对,就是这句,还是裴兄高才,都怪我读书的时候总是听不进去夫子讲课,要不然也不会闹出大笑话。”

裴珩忽然想到,年幼时的狸奴也是如此,夫子在上面授课,她在下面小脑袋一啄一啄的打着瞌睡,见到他过来,又立马坐直了腰杆,一板一眼的皱着小鼻子把哈欠往里头藏住,稚嫩的手指头抓着毛笔字认真的写着顺朱儿。

等他的视线离开,又立马像只没有骨头的懒猫儿趴在案几上,艰难的和困顿的眼皮做斗争。

他在看她。

宋嘉荣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身上,却毫不在意的伸出清瘦的腕骨去折,离她最近的一片荷叶。

郦城的春天虽来得比其他地方迟,但春江水暖,四月份的湖泊已是新荷替残荷,一片绿意傲然。

“荣儿你是要摘荷叶吗,这边的生得好,我摘给你。”顾槿安说着,伸手就要去摘离裴珩较近的一片荷叶。

但他似乎忘了,他们乘坐的并非乌篷船,扁舟,而是细长的竹筏,由着经验丰富的艄公撑着篙在前头慢悠悠的划着。

顾槿安猛地扑过去,导致竹筏的尾部一沉,他扑通之中拉着正对他伸出援手的裴珩一个咕嘟掉进湖里。

竹筏已经划到湖中心,湖水虽不深,却是淤泥软绵积深,水下水草纵横勾缠着人的腿儿不松。

宋嘉荣刚折下一片荷叶,耳边就传来扑通的落水声,若非撑篙的艄公及时拉了她一把,她也得落水,哪怕如此,她的裙摆和绣鞋也湿了大片。

掐着掌心努力让自己镇定,不要慌张的宋嘉荣自从三年前落水后,虽说对水称不上恐惧,但若是要让她下水救人,她的脸色已是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船家,麻烦你快些下水救他们。”

这些话不用宋嘉荣说,艄公早急白了脸把篙往她手里一塞,解下系帽的带子往湖里跳去。

水花四溅,又归于平静。

艄公也下水后,咬破舌尖传来一阵刺疼的宋嘉荣随着时间的不断推移,脑袋也变得一团混乱。

于公于私,她都是不希望裴珩出事的,要是他真的出了意外,晋国怎么办!

晋国好不容易等来一个勤政爱民,发政施仁的君主,若是他一但出事,各地藩王虎视眈眈,邻国狼子野心,届时晋国又会再度陷入百年前的混乱,打破来之不易的百姓安居乐业。

很快,随着一道破水声响起,原来是会水的裴珩自个游了上来。

宋嘉荣见他无事,那颗一直高高悬起的心也终于放下,又见水滴顺着他的发丝往下滴落,下意识的递出自己的帕子,“先擦擦吧,等回了岸再去换一身干净的衣服。”

她没有像以前那样踮起脚尖为他擦汗,细微的一点动作也在提醒着他,他真的失去了那个曾经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小姑娘。

裴珩静静地看着她递来一方素白的帕子,艰涩的扯动嘴角接过,他正想要说些什么,又是一道急促的破水声响起。

“快请大夫来,这位公子喝了太多水,怕是不行了!”把顾槿安从水里救出来的艄公也是急得不行,生怕这位衣着华丽的公子真在他的船上出了事可怎么办!

“劳烦店家把他放平,并快点把船驶向岸边。”宋嘉荣当机立断。

她见艄公犹豫,又增了句, “我是大夫。”

一听她是大夫,艄公的眼睛立即亮了,也不在怀疑她说的话。

此时顾槿安的脸已经泛着青紫之色且浮肿。

她先是蹲下来,将两根手指伸进他嘴中一通乱挖,确认口鼻中无异物,解开他的领口让他呼吸流畅。

然后抱起他的腰,使其背朝上、头下垂进行倒水,接着在他胸口处按压。

若是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她趁着顾槿安昏迷不醒,对他又亲又摸。

很快,被他折腾好一会儿的顾槿安突然咳了几声后吐出水来,紧接着睁开眼看了宋嘉荣一眼,张了张嘴想要说些话,又两眼一翻的晕死过去。

胸腔里的水吐出来后,宋嘉荣又检查了他的眼睛和舌头,发现没有什么大碍,也松了一口气。

湖里发生的事情自然被候在岸边的顾家下人们看见,等竹筏划到岸边,立马带着公子回家去。

发生了落水一事,游湖自是游不下去了。

裴珩从她说出自己是大夫的那一刻,目光便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

若非亲眼所见,恐怕无人会把宫里那位嚣张跋扈,锦衣玉食的贵妃和眼前救人后不图名,钱,只是一心救人的素衣女子联系成同一人。

一时之间,裴珩的心里是说不出的复杂,更多的是淹没自身的愧疚,在这一刻,甚至和她荣辱与共,好似他们本就是一体。

更不敢去想,这三年来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又遇到了什么,才会完全变了一个人。

心疼有之,惭愧又之,怜惜亦有之。

“你是怎么想到这个办法能救人的。”每年夏季淹死在水里的人不胜其数,若是能有多一个人学会这种救人的法子,是否能多挽救一条人命,一个家庭。

裴珩接过侍卫递来的斗篷给她,不顾自己衣服快要滴水成冰,“早上露重。”

又见她湿了一脚的绣鞋,裙摆,蹙眉吩咐侍卫到马车的暗隔里取出一木盒。

没有接过斗篷的宋嘉荣并不意外他会问她,“这是我从一个船家那里学来的老把式,虽说能救人,但不一定能救所有人,它也没有神奇到有令人起死回生的本事。”

她停顿一二,又继续说,“虽然它能救一小部分人,但能挽救一条人命是一条人命。”

能救人的东西她并不会选择藏私,她也知道一心为民的他会怎么做。

他虽对她无情,却对他的百姓有情。

他们说话间,去而复返的侍卫手上正端着个红木雕花盒走过来。

裴珩伸手接过盒子,清瘦的手指往锁扣上一按,清脆的咔哒一声响起,盒子打开后露出里面的一双如初雪般纯净的珍珠绣鞋,然后半蹲下来把鞋子放在她脚边。

“湿的鞋子穿在脚上总归不舒服,也容易浸染风寒。”他克制着为她换鞋的冲动,放下鞋子后转身上了马车,不给她说出任何拒绝的机会。

抿着唇的宋嘉荣垂下眼帘看着脚边的鞋子,却没有要换的打算,虽然湿了的鞋袜穿着不太舒服。

更不明白他的马车里怎么会有女人的鞋子,既然想不通她也懒得多想,本来她的小脑袋瓜子也算不上顶顶聪明。

裴珩换好衣服从马车里走下来,原地里却不见那抹雪柳枝,瞬间感到惊慌失措,心脏传来的刺疼令他下颌线条绷紧,仿佛在忍受着无法言喻的恐惧。

他怕,怕她向三年前一样消失不见,怕他寻遍万里江山不遇她。

并不知道有人因为她的短暂离开而感到惊慌失措的宋嘉荣板着手指头,想着他这个点应该换好衣服了,才从芦苇丛后走出来,与他告辞。

本来她能直接离开的,但是想了想,还是说一声为好。

裴珩凝望着从芦苇丛后走出的女人,眼中情绪几番翻滚,最后都只是归化为克制的平静,嗓子干哑的开口道:“我送你回去吧。”

宋嘉荣婉言拒绝:“多谢公子好意,我自己走回去便好。”

她说完,转身往前走去。

虽然她是放下了,不代表她想要继续和他接触。

她也自认不是所谓的圣人,能把发生过的事情全部遗忘。

裴珩却不甘心和她错过,今日若是错过,她恐怕会更不愿意见他,坎坷不安中叫住了她的小名,“我们能谈谈吗,狸奴。”

闻言,宋嘉荣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看向他,一双圆润清透的杏眼里全然是疏离之色,“裴公子有话不妨直说。”

裴公子这个疏离得划清界限的称呼落在裴珩的耳边,心脏刺疼得连呼吸都弥漫着细碎的血腥味,身形轻颤,“你能不能,不要那么唤我。”

“可以吗。”男人向来温润有礼,实际本质清冷疏离的语调里难得带上一丝卑微的恳求。

“可以。”宋嘉荣回答得很干脆,又见四周无人,试探的喊了一声,“陛下。”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一刻,裴珩几乎称得上是慌乱。

他也不希望从她嘴里说出疏离又冷漠的陛下,而是那声如梦魇缠着他不放的“珩哥哥。”

宋嘉荣直直地望进他的眼睛,平静的打断他,“可是陛下您忘了,是您让草民谨记尊卑有别,不要妄想得不属于的东西,宫里也没有草民所谓的哥哥,草民也只是严格按照陛下的命令。”

她说那句话的时候很平静,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山仍是当年的山,水也是当年的水,唯独人不是当年的心态。

简短的几句话,说得裴珩哑口无言,指骨用力得近乎崩断,心脏抽疼得连呼吸都要骤停。

昔日种下的苦果,如今的自己只能咬着牙齿混血吞。

裴珩干裂的唇瓣紧抿着,喉结突兀的滚动中,吐出的也仅有“对不起。”三个字。

宋嘉荣摇头,并朝他深深做了一揖,“没有什么对不起不对不起,要说对不起也应该是由着我对陛下您说,昔年是我自不量力,不知廉耻的打扰了您多年,我在此很郑重的向您道歉,更恬不知耻的望您能原谅我给您带来的诸多厌恶,祸事。”

“我早就应该知道如陛下这般风光霁月的君子是断不会多看草民这样愚蠢,恶毒自私,贪慕虚荣,还不会察言观色的女子一眼,偏生还总是蠢不自知的说着一些痴人说梦的话,做出一些自我感动,实际给陛下带来困扰的事。”

有些话刚开始很难,可是说出第一句话时,就不难了,一如她决定不再爱他了。

“我也希望陛下能和真正心爱的女子相守一生,百年好合。”

作者有话说:

1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出自——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

宋·杨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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