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节

“不必去找崔博士。”

周酱儿拿起自己的包袱,笑着对驾车之人说道:

“我听说新州是纯钧部驻扎之地,如今秋收过半,也到了征兵的时候……”

驾车的人回过头看向年有三十五六往上的女子,眼睛都瞪大了。

“周、周娘子!”

“怎得?看不起我去吃军饷?我去年可是给元帅做了数月的饭,有什么打听不到的?我正是年富力强的好时候,去当伙头兵都能让军中上下吃的比你们刺史还好!”

斜坐在车里的女人面庞黝黑,脸生横肉,若是站在厨房里挥刀弄灶是再合适不过了。

偏生这样的人要舍了跟在北疆大学堂博士身边的好差事去从军。

她从后腰摸出自己的菜刀摸了摸,道:

“只盼我这刀杀鸡宰羊这些年,能真正见些人血。”

那驾车的人转过头去一甩缰绳,大笑道:“我看娘子的气度可不止做个伙头兵,来日建功立业拜将军,你可别忘了是我管老三驾了马车送您一程!”

“驾!”

马车向北而去,烈日当空,热风细尘都仿佛成了平地生出的烟,马蹄踢踏,车轮辘辘,仿佛是载着又一个要在定远军中搅风弄雨的人物。

幽州城门外谢尽之低着头轻笑,也不知道阿姊何时能看见他放在她包里的药,跌打损伤、止血止痛,还有见血封喉……想来他阿姊看了就知道该如何用。

骑马回了幽州城,还没到州衙门口,谢尽之遥遥就见诸葛弘正站在正门前。

“我的好舅爷爷,您可算回来了,我这新的扩港筹划可是熬了一夜重新列出来,您帮我看看?”

诸葛弘举着几张纸,眼下一片乌青。

见他如此,谢尽之摇头道:“诸葛刺史夜里总该休息,不然白日岂不是昏沉荒废?”

“舅爷爷放心,我晚上如何熬,白日的事儿也耽搁不了,你且看看我写的如何?”

谢尽之拿起来一看,手微微捏紧,一页页看完,他道:“还是昨日那话,我从未担过扩建港口的职司,只在一处荒宫里东拼西部,刺史若觉不妥,便不需听我的。”

“妥妥妥,哪有什么不妥的,胡……谢郎君的本事可是我们元帅都赞不绝口的,当年您帮我划分百姓营地可做得着实精妙,你一会儿看看我们幽州的图,百姓民居布置还学着您当初呢。”

诸葛弘在北疆诸刺史之中是唯一一个与元帅年纪相当的男子,靠着跪地认亲的本事生生让自己多了一堆助力,其余各州刺史都知道诸葛弘惹不得,不然明日他就抱着铺盖卷来喊爷爷奶奶要饭饭了。

偏是这般的人,却有一双极诚恳的眸子,让人只觉被他叫祖宗也他一片是真心。

谢尽之心中一阵隐隐欢悦,面上却如故:“诸葛小郎不仅学了我的布置,一手字也没落下。”

诸葛弘哈哈一笑:“当初得蒙谢郎君教字,原本我空有些歪门邪道本事却了连字都写不明白,若不是有谢郎君当初一日十个地教我练字,又哪有我今日?”

十多年前一个不过是颇有几分小聪明的土匪“军师”,见了圣人脑袋缩得像个忘八,另一个是性命危于圣人一念之间的小太监,两人相逢于军帐之间之中 ,小太监教那土匪写了些字,也不过如此而已。

再看手里的文书,谢尽之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半生陷于宫廷,爷娘身死,亲弟无踪,进了皇宫也是“犯官之后”,待他好的人都死在了她眼前,唯有一个卫小郎,他费尽千辛万苦帮卫小郎,为的也不过希望这一个让他有梦可做之人。

可这人间,也有人的命卷上记了他深深一笔。

他的半生虚度,也是留了些许影子在人世的。

再度抬起头,谢尽之面上的笑真切了两分。

“诸葛刺史,你这份文书漏洞百出,还请你将我所说之事记下。

“好好好!”诸葛弘笑着给谢尽之让门,“舅爷爷请!”

有人正在别离,也有人正在重逢。

八月初七,卫蔷在同州见到了骑快马而来的薛惊河。

因镇压羌人有功,薛惊河被封为了怀远中郎将,位列正四品。

近一年战场拼杀,本就身姿矫健的薛惊河越发气势沉稳,站在卫蔷的面前亦仿佛有西北黄沙搀血之气。

这几日正好北疆出了今岁最新的一批棉布,织法也与平时不同,制成衣袍给卫蔷送来刚好上身。

一身铅丹色衣袍穿在她身上衬得她气色极好,又比平常的棉袍轻薄,风一吹便轻动而起,薛惊河见了她不禁一晃神。

卫蔷毫无所觉,低下头看着薛惊河带来的信道:“本来与大将军说好要接他一万精兵越过荒漠偷袭羌人,没想到东都南下的旨意来得更快,最后只派去了五千人,我看消息你们在西北打得很是不错,盐州、灵州、宥州已经安稳,只剩夏州,西面的羌人几次蠢蠢欲动也被你们打了回去。”

薛惊河回过神来,将身上的大弓解下放在了一旁墙上,正与卫蔷用的弓相邻。

“也是北疆应对及时,若不是你将羌人通了韩逆的信送来,我们想要彻底压服灵州的羌人也是天方夜谭。”

“这也是凑巧,定远军中有两人心细又执拗,将此事查得清清楚楚,才能牵扯出了韩家与羌人私通的事来。”

说的正是柳般若和秋苇二人,她们立下大功,明年便会晋升。

见薛惊河一路奔波的脸上有汗渍,卫蔷取了一方帕子递了过去:

“我看大将军心中所言,你们缺粮了。”

“正是。”

坚毅乐观如薛惊河也不禁叹息一声,整个西北连着黄河以西打成一团,他们的粮食供给算是断了,能撑到现在已经是竭尽所能。

早知道北疆缺粮,绥州等地也不好,薛重还是实在没办法,只能派自己的儿子亲自来这一遭。

见薛惊河难得哭着脸,卫蔷反而笑了:

“此事没你想的那般难,只看你们想拿出什么来换。”

薛惊河猛地抬起头:“卫二你们能拿出十万石粮食?”

“一次十万是没有,要是不嫌弃和我们一起吃陈粮,我是打算以北地的麦和棉去往蜀国换陈米。”

“陈米也行!”

薛惊河连忙道:“只要能填饱肚子,别说陈米,西北的田鼠洞都被我们刨了个干净。”

听着可着实凄惨。

窗外一阵风吹动树叶,卫蔷看了看道:

“这几日正是秋收关键时候,可千万别下雨,罢了,我要去换了衣服帮收粮,你可要同去!”

“卫二你都能去了,我如何不能去。”薛惊河说完,将自己腰上琐碎一解就跟在卫蔷后面往外走去。

见卫蔷转去更衣,一道红影隐于院墙之后,薛惊河不禁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胸前。

那里还藏着另一封信。

他今年三月受了重伤,伤势刚好,阿娘就在乱局之中要为他寻一房妻室。

薛惊河拒了。

阿娘以为他惦念着那个死在了长安的姑娘,却不知有人以刀与血,沐着漫天黄沙将自己刻进了薛惊河的心里。

此刻他怀里的信是大将军薛重亲笔写的求婚书。

向镇国定远公卫蔷。

第179章 妹夫 “薛大傻当年可是对阿茵一见钟情……

卫蔷不光换了短打,还戴了草帽,脚上惯穿的木屐也换成了草鞋。

一见她打扮薛惊河就笑了:“卫二你这也太过周全了,你要是在外面收粟麦,我路过时还真认不出你。”

“虽不是地都被照的晃眼的时候,也得小心别晒伤了。”卫蔷手里还拿了个新的草帽,随手递给了薛惊河,“你运气倒好,我前几日在河边见了有卖草帽的就买了十顶草帽回来分,这最后一个让你占了。”

薛惊河原本来时就戴了幕篱,他风里来沙里去得惯了,只用一条棉布围了脸,那幕篱早不知道被他扔在了哪一处的驿站,反手将草帽扣在头上,他笑着说:

“可见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草帽命里注定是我的了。”

清歌早就去给秋收的人做饭,李若灵宝也跟着去了,偌大州衙院里只剩了他们两人。

卫蔷翻身上马,笑着对薛惊河说:“你们与我这换粮,可知道我会开出什么价来?”

“不管开出什么价来,你总是能让我们西北还得起的,我来时可打听过了,今年冬天西北栏中能多出上万军马,对了,还有两匹大宛马,你若是想要,我跟我阿父那多磨几天,让他用来换了粮也非不行。”

“大宛马?”卫蔷转头看向薛惊河,惊奇道“那可着实金贵,你们竟是与宁远国有来往?”

“那倒没有。”薛惊河拍了拍自己黑马的马颈,笑着说,“是归义公送来的,想让我阿父出兵河西,震慑甘州乌护。”

卫蔷的神色一凝,片刻后,她笑着说:“大将军定是不想应吧?”

薛惊河摇摇头道:“收复河西,兵出西域,谁不想?只是如今能震慑羌人已经是西北军竭力所为,想更进一步……太难了。卫二你派去西北的裴大人一直劝我们内迁羌人、打乱部落,杀尽羌人贵族,我倒觉得这法不错,只是我阿父不肯,打打、停停、停停、打打,要不是那封私通逆贼的信,灵州到今年年底也未必能安稳下来。”

他说话间,两人已经出城走了一段,薛惊河看着有人用铁制的镰刀收麦,笑着道:“林家和韩家的铁矿都落在卫二你手里了,你们这农户手里的东西只怕中原都比不上。”

“和在北疆一样是从农部借的……”卫蔷还没说完,就见薛惊河恨不能把头转到后背去。

“卫二!那是何物?”

卫蔷也回过头去看,只见一位农妇手里握着一个有长柄的木筐似的东西,那疏粗的竹筐一扫过,一片麦子就倒在了竹筐里。

“那是钐镰,那人另一只手里有绳子,筐边有大刀片,一拉绳子刀片就把麦子割了。”

这可着实比一把一把弯腰割麦子快多了!

仗着腰长有力,薛惊河几乎要仰躺在马上去看那“钐镰”,要不是还记得自己应了卫二要去收麦粟,他恨不能立时过去看看。

“痛快,痛快,这东西要是用在战场,一片下去,那羌人岂不是只剩了脑袋?”

“薛大傻你再看要从马上掉下去了,钐镰操作不易,多是定远军里再用,再往前还有呢。”

薛惊河腰背如弓,不需手上借力就直起身子看向卫蔷:“此物我走时你给我两个,我可得带回去让我阿父好好看看!”

“图纸给你也无妨。”别说西北,陈家、裴家和崔家所在的河中府、冀州和贝州她都送去了图纸。

能利民的事是好事,只要不牵扯军事,多些人用岂不是更好。

听卫蔷这般大方,薛惊河立时欢喜起来:“卫二啊卫二,我每次来见你总能见了新东西。”

“光有图纸不行,你还得会用。”说话间就到了地方,卫蔷抬了抬下巴道,“薛大傻,那把钐镰你得学会了如何用。”

简单简单,薛惊河抬腿下马,快步走了过去。

卫蔷也走到田垄之间从一位女兵手中接过了钐镰稍一施力就割下了一片金灿灿的麦。

她的动作倒是很利落。

薛惊河正跟人学着如何用钐镰,眼睛往卫蔷那一飘就看见了,再看看手里的钐镰,他笑着说:“卫二,我打不过你,收麦可输不了你,你等着,我学上一刻咱俩比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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