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我们的状元娘子近来着实做了不少事。”
元妇德对着卫蔷行了一礼,道:“只在陈相和晏刺史相助之下学习政务,不敢称做事。”
哟,她们北疆的状元娘子居然越发内秀于心了。
卫蔷心中欢喜,连忙向陈伯横和晏青红道谢:“陈相与晏刺史愿意指点后辈,实在是北疆之福,尤其是陈相……”
陈伯横在卫蔷掏出一大套夸赞之言前连忙打断了她:“多谢元帅抬爱,我一把老骨头实在当不起元帅这般看重。”
言下之意是带一个元妇德已经足够,坚决要断了卫蔷再往他身边塞人的心思。
卫蔷只管笑,就陈伯横这等闲不住爱操心的,只要把事儿放在他眼前他肯定就忍不住办了。
“我打算明年派一批北疆大学堂的学子南下游学,到时候还请陈相多费心了。”
一批!学子?!
陈伯横好歹记得这是姜假仙儿的孙女,要是他亲孙女,他早骂出一篇《道德经》了。
他身侧,晏青红已经拿出了自己连夜写的东西往卫蔷面前一放,笑着说:“元帅,这便是我们如今在长安拿不定主意的。”
看着似乎有半寸高的纸,卫蔷有些笑不出来了。
长安不少百姓心中还当自己是帝都之人,纵然也敬服定远军的骁勇善战,感激定远军歼敌于城外,可看着一群从北面来的管起了他们的衣食起居,很多人并非没有微词。
尤其是一些世家留在长安的旁支或者如今已经败落仍撑着架子的长安豪族。
看了眼晏青红第一页上所说,卫蔷又笑了,她另一只手摸了摸刀柄。
“晏刺史,这等事你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做?”
晏青红当然知道,这些世家豪族手中皆有民脂民膏民血,全杀了也许有误杀之人,可隔一个杀一个定然有漏网之徒。
“元帅,长安与旁处不同。”
那些被叛军屠戮过的各地世家本就是苟延残喘,无论如何处置总不会有人敢闹在卫蔷面前,这些在长安的世家旁支却几乎囊括大梁两京世家如今还剩的全部。
对他们动手无异于向大梁全部世家宣战。
若非如此干系重大,晏青红也不会来问卫蔷。
卫蔷看着她:“我给块虎符?还是令牌?还是那戏文里说的尚方宝剑?那些鱼肉百姓、双手沾血的世家在北疆杀得,在同州杀得,在长安便杀不得?”
“都不必。”晏青红站起身躬身行礼,“有元帅这句话便够了。”
说完,她便笑了。
卫蔷又看第二件事,晏青红没有坐回椅子上,低声道:“元帅,此事想要查明,不仅要动用鱼肠部,只怕还要请承影将军出手。”
纸上所写是有一股势力盘根错节于长安,下到贩夫走卒,上到达官贵人几乎都牵连其中。
卫蔷看向院子里在练剑的卫清歌,扬声道:
“清歌,将燕歌找来,你们俩一起来听。”
小姑娘停下剑,睁大了眼睛看向自家的家主,用力喊了一声“是”便大步往院外跑去。
“这一股势力你们是如何查到的?”
“是偶然。”元妇德站起身道,“一位叫李小乙的货郎卖的胭脂比旁处便宜两分,上好的胭脂旁人卖七十文,他卖六十文,有财部算官买了他的胭脂之后再问别家无论如何都算不出他如何赚钱,便当他是以次充好,监察司便将人抓了,一问才知他的胭脂卖得便宜是因为他用的货箱上有一片红色的蔷薇纹,凡是有用蔷薇纹的便不会被巡街的衙差受孝敬钱,他才将胭脂卖得便宜。那之后我们便特意去查那些有蔷薇纹之处,门前有那蔷薇纹的不仅有茶肆酒楼、书坊春坊,还有达官门第、富贵之家。”
说着,元妇德将袖中一份名单递了出来。
“这是四日来官吏游走各处时所查。”
蔷薇纹?
卫蔷拿过那名单一看,只见第五个名字就是京兆府司户穆移舟。
“昨日我在终南山上守心观遇到了一群以治军之法操练出来的所谓游侠儿,如今正被承影部看管……”
将名单收起来,卫蔷对从外面匆匆走进来的卫燕歌说道:
“这长安城中势力繁多,那些假道姑我们还没查清楚,又出来了一群蔷薇人,我们所在之地不许这等结帮之人横行无忌,我将此事交给你,鱼肠部、监察司协办,七日内务必查清。”
“是!元帅!”
卫蔷又看向卫清歌:“此事你为副手。”
卫清歌立剑在地单膝跪下:
“是!元帅!”
递出名单和那几页纸,卫蔷冷笑了一下:“从前是驱虎吞狼,如今是打老鼠,承影部要当得了草原的鹰、城外的蛇,也要当得好长安城里的猫。”
“卑职定不辱命!”
……
夜深人静,守心观外的密林之中,一个男人依树而立:
“青衣,定远军的主官远比你我所想的更缜密,昨日你不该暴露守心观,如今重重山上监视,你还如何行事?”
青衣女子抬手抓住一把树枝上的残雪,月色皎洁,她像是把一捧冷冷的月光捧在了手心中。
“暴露?不是你把主人空棺之事露给了那蓝眼狼王?怎还有脸面来教训我?”
将残雪掷在地上,名叫青衣的女子仰头看着那个男人。
“主人生前说过,你我与宝珠、重华、琴瑟都要为她恪守秘密,没想到你竟然从下葬之时就动了手脚!”
男子直起身子看向那女子:“主人所行所为惊天动地,我们为何不能天下人知道?倒是你,同是卫家女,你以为那卫家的大娘子就是好对付的吗?竟然还派红芳部的人围攻她?”
“她好不好对付与我何干?主人已经死了。”
女子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沉声道:
“有人扬灰于海,有人宝座高悬,同是卫家女,凭什么死的就是主人?!”
男子猛地抓住她的肩膀道:
“顾!青!衣!那是主人让我们辅佐的新主!你这话让重华琴瑟她们听见又如何自处?”
顾青衣抬起头,面上已经满是冷水,唯有一双眼比月下霜雪更冷。
“我没有新主。”
第192章 蔷薇 “霄汉风尘俱是系,蔷薇花委故山……
踩着晨曦回到府邸,男人看了一眼自家的侧门,缓缓吐出一口气。
“郎君。”
看向为自己开门的侍从,男人低声问道:“昨夜可有人来?”
“昨天夜里可有异动?”
“大门前和路上有人经过,特意看了咱们府门一眼,倒也没旁的。”说话的侍从与男人身量相当,背影乍一看仿佛一对同生兄弟。
点点头,男人快步走进院中:“我小睡片刻,到了巳时你叫醒我。”
“郎君放心。”
穿过静谧无声的后宅,男人走到主院打开了房门,室内火盆正旺,他小站片刻,觉得自己快要结冰的骨头终于软了下来。
“这般寒夜穆郎君还奔波忙碌,着实辛苦。”
穆移舟猛地抬臂以弩正对着有人说话之处,只见一人正端坐在案前,手中正拿着他这些日子收到的信。
那人生了一双蓝色眼眸,穿着一件灰白色狼皮大氅,这般盯着人,让人不禁想起踏雪而来的狼。
穆移舟缓缓放下手臂。
“卫将军清晨到此,不知有何指教?”
卫燕歌打开一旁的包裹,只见里面尽是木片、竹片、布片,仿佛是从旁的东西上面撕下来的,上面都描画了红色的蔷薇纹。
“穆郎君,这些蔷薇纹你可见过?”
有两片木片滑落到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穆移舟轻叹了一声道:“卫将军,那些人不过是在长安辛苦讨生活,长安高门颓败,官府无力,乱贼横行,一群人在乱局中互帮互助一番又有什么错?”
“是么?”卫燕歌还是看着穆移舟,“穆郎君,昨天夜里定远军承影部、鱼肠部、胜邪部连同民政监察司突审二百四十一人,互相印证之后得了三百六十六份供词,其中所述惊人处颇多。您与元帅外祖有旧,得他信重,元帅才让我在此处等您,不然,你我该见面之地就是京兆府的大牢了。终南山山路难走,这世上有比那更难走的路,我曾见过无数人死在那路上,正因那些人死了,定远军才能走到长安。”
卫燕歌向来端肃寡言,说出口的话却极有分量。
穆移舟看着她,他从前以为定远军只是打仗手段厉害,没想到那定远公才来长安不到两日,就有将“蔷薇帮”连根拔起之势。
数百人被抓,一夜就被审了出来,他竟一点消息都未得。
他趁夜去终南山,掩护之人十数,还是被查探得清清楚楚。
在长安十数年的经营,在定远军面前仿佛是一张纸。
这、这便是定远公之力么?
穆移舟脚下轻动,这些年他并非对北疆一无所知,无论是夺回赵曜皇驾的无终之战还是震慑天下的云州之战,前年夺丰州,去年夺营州,今年至今一路南下至长安,每一战穆移舟都细细推演过,卫家这位大娘子势弱之时敢拼敢赌,与天搏命争下了在北疆的根基,在势强之后每一战都以强对弱,再无从前争命争天的传世名将之姿,甚至不再亲自带兵,穆移舟私心以为是她成势之后便稳重惜命起来,如今看,她是将心思用在了旁处,定远军之强,不止在战场上。
又可说,她是将世间一切都当了战场,她要她掌握之下无能败之处。
这般的卫蔷已不再是什么传世名将、天下凶刀,而是已有了英主之资。
见穆移舟不说话,卫燕歌放下了手中的信静静看他。
因卫茵尸体不见一事,卫燕歌疑心这穆移舟是申家余党刻意损毁了卫茵坟墓盗走尸体以泄愤。
知道昨夜审问那些自称为“蔷薇帮”之人,查探他们行事,卫燕歌认为他们定然不是申家余孽。
就像她昨夜报给元帅时元帅说的那样,共生互助,拉人入网以通消息,若是申家中有人有这般的脑子,也不会轻易被连根拔起。
这穆移舟深得姜清玄信任,姜清玄能将为卫茵下葬之事托付于他,想来也有其因,此因怕是就在“蔷薇帮”之上。
“穆郎君,这蔷薇帮是何人所建?可是你与那终南山守心观背后的‘主人’?”
穆移舟看了一眼卫燕歌面前亮起来的天。
“穆郎君,我让宝珠去岛上,琴瑟去了楚,重华去了北疆,还是要麻烦你和青衣守着长安,守到有朝一日从北来的风,卷走了长安的云,到那时候……你就跟着风走,咳咳别提我的名姓……穆郎君,我的秘密,还请你一直守着,若有一日,若真有一日那人看透了我的掩藏……我想她知道,我又想她不知道。”
“其实我本想全盘托出,可如今是她攻打洛阳的时候,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繁华迷眼自作聪明的卫家二娘子,和侥幸借了一缕光苟活到今日的顾予歌,在她眼里是两个人,也挺好,我得了她两分的爱护和怀念,是我占了她的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