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里的那名妇人终于走了出来,因为那个带头的女人在给她的鸡去毛。
“嗯!”她用手无助地比划了半天,仿佛终于想起自己还能说话,干巴巴地说道:“鸡,我的。”
“我知道,我们来这,打扰了你干活,我就替你干了。”
见妇人听不懂,卫蔷举着手里被烫后拔掉了一半毛的鸡笑着说:“你的,是你的,我给你,干活。”
妇人连忙摆手,却不敢拦卫蔷。
元妇德从另一条道上走过来,她刚刚把几颗粟米糖分给了在帐篷外玩的孩子,随身带着粟米糖,还是她跟王无穷和崔瑶学来的。
看见这个妇人急急忙忙想从嘴里憋出话来,她对余三娘道:“他们是被蛮人伤了唇舌吗?”
那几个小孩与她道谢时,也是憋不出话来的。
余三娘看着她脸上的困惑,垂下眼道:“并非是伤了唇舌,大概是因为汉奴营这等地方是不许汉人说话的。”
如猪狗一般的畜生,自然是不许说话的。
元妇德瞪大了眼睛。
她一度以为这世间最大的痛苦是被人当成了畜生,此时才惊觉,这世间是真的有人确确实实被当成畜生一般地活着的。
余三娘看向四周朽败不堪的帐篷,道:“蛮人喜欢汉家文化,若是有人饱读诗书,只要肯对他们弯腰,也会被他们以礼相待,可他们也怕汉人,所以不许汉人说话,不许汉人写字。”
“若不是来了此处,从前那些日子,我都要忘了。”余三娘说道,“我十一岁时蛮族占了蔚州,他们要我们种粮,种桑,也是不许我们说话的。”
余三娘想起来自己被定远军救回去的路上,每当定远军上起了识字课,她阿娘就拉着她一起去听,定远军的文将、文队长都是很和善的人,还会问她有没有听懂。
后来余三娘就一心想进定远军,可惜身子柔弱,进了胜邪部学了两个月,又转调出来到了监察司,再被派到了云州,再后来成亲生子……日子一日一日地过,她都快要忘了自己曾经被人封住了嘴不得说话,也忘了自己阿娘第一次手把手和她一起写出了第一个汉字时候是如何欣喜落泪。
“妇德,其实到现在,北疆也不过真正太平了四年多。”
蛮族不甘失去北疆,被赶过了长城之后还一直越过长城袭扰,直到北疆定远军主战的八部都扩充到了万人以上,又在各州组建了守军,才终于守住了长城。
想起旧事的余三娘神色一肃。
这些事情,她不该忘的。
炉灶前面,卫蔷有些不好意思:“我……手劲儿太大了,实在是不好意思。”
好好一只鸡,半边儿皮被她硬是扯了下来,卫蔷对着那妇人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再赔你一只鸡,要不,我赔你条羊腿?”
鸡和羊腿妇人是听懂了,连连摆手,急得汗都冒了出来。
一位穿着棉袍的中年女子大步走到卫蔷身边,道:“元帅,卑职是营州民部安民司曲七娘,不知元帅来了此处,实在怠慢。”
“我就是带着进士们随便看看,你们忙得脚不沾地了,不用管我。”
卫蔷抬头看见着这三十多岁的女子腰板笔直,双手抱拳,问道:“你是定远军出来的?”
“卑职曾任承影部小队长。”卫蔷仔细看看,笑着说,“原来是曲七娘!我记得你从军中退下之后是到了蓟州,怎么于刺史舍得将你调出来?”
见卫蔷笑,曲七娘也笑了:“元帅竟然还记得卑职。”
专司斥候的承影部是卫蔷亲手打造而成,曲七娘是第一代承影部的女队长,她如何会忘了。
见是熟悉的人,事情就好办了,卫蔷举着手里被“扒皮”了的鸡,道:“曲七娘,你能不能帮我搞只鸡或者羊腿过来,需要多少钱你只管说。”
曲七娘看看那“尸骨残缺”的鸡,再看看自家元帅,再看看一旁惊慌的妇人,忍不住笑出了声:“元帅,多年不见,你还与从前一样。羊娘子家里养了几十只鸡,每日还卖鸡蛋给城外军营,我要是在城里买鸡只怕还要买她家的,您不如直接给她鸡钱就好。”
“养了几十只鸡?大户啊!”卫蔷转头看向那个“羊娘子”:“厉害!厉害!”
许是因为见这陌生人与曲七娘说说笑笑,又或许只是因为身边有熟悉的人,这位羊娘子也不像刚刚那般惊慌,说话也从容了起来:“鸡,不用的,多谢。”
“定远军有纪律,弄坏了百姓的东西是要赔的。”拔完了最后几根鸡毛,卫蔷将鸡放在陶盆里,又端着用完的热水问去哪儿倒,那妇人满嘴“不不不”又怎么拦得住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将水也倒了。
将手擦干净,卫蔷从袖中掏出钱袋,数出了六文钱,想想营州物产不比麟州,也没有专门做鸡饲料的,又数出了十文钱,一并放在了妇人的手中。
“羊娘子,实在对不住,你好好一只鸡,就在我手中成了这般模样。”
“不不不!”
羊娘子不肯收钱,挣着胳膊大声道:“我知、知道你!你,元帅!北疆!定远!元帅!蛮人都!不!”
可她如何挣得过卫蔷?
卫蔷笑眯眯,一双手如铁钳:“既然知道我是定远军元帅,军规都是我定的,我如何能不遵?”
给了钱,她心满意足,最后看看那颇为死不瞑目的鸡,摆摆手便往一旁走去。
元妇德看着余三娘。
崔瑶看着那根高木桩和那根木桩前的楚元秀。
秦绪看着天。
他们突然听见有一声嘶哑的女声:“杀蛮人!”
卫蔷回头,看见羊娘子一双眼死死地盯着自己。
“杀蛮人!元帅杀蛮人!”
“好!”卫蔷大声回她,还招了招手。
嘶哑的声音还是不觉不休,仿佛在昔日的汉奴营中有了回声。
“杀蛮人!”
“杀蛮人!”
刹那间,楚元秀仿佛看见很多很多的丝线,它们从城中的四面八方涌来,缠绕在了卫蔷的身上。
第138章 前程 “定远军湛卢部,领命护卫北疆新……
营州是未来北疆进军东北的重中之重,卫蔷自然要极为看重,可再看重,听见陈窈儿跟自己说要五十个进士,她也想将她之前给鸡烫毛的水浇在陈窈儿的脸上让她冷静一下。
陈窈儿理直气壮,她没有自己老上司晏青红那般敢跟元帅拍桌子的底气,也没有于刺史那般能哭求的高寿,可她有数为据。
“我们占下了营州,实则也算是占下了前唐时的整个辽东,如今纯钧部已经到了前唐时盖牟新城、安东都护一代,还南进到了泊汋城,已经与海东国和新罗成掎角之势,想要稳住各处,至少要新建三座与柳城大小相当的新城,不仅得迁百姓,还要置官署,这般以来,整个营州的官吏缺口之数达两千人,我与元帅要五十名进士,已经是省之又省了!”
卫蔷看着陈窈儿塞到自己眼前的地图,皱着眉道:“建城之事也不是一蹴而就,我虽然又调了一万巨阙部北上至此,可想要从军占转为建城,得有数年之功,也不是一蹴而就之事。”
“元帅,你不给我人,想要建城就不是数年之功,是不可想之事了。”
卫蔷仍坚持:“最多二十人。”
“元帅!您看看,光建部一处,我们得有官吏加起来至少八百七十余人……”
卫蔷把陈窈儿展开在自己面前的簿册缓缓推开,道:“我许你从蓟新平幽四处借调建部官吏。这次的进士我只能给你二十人。”
陈窈儿又翻开一页:“元帅,农部……”
崔瑶原本端着水壶要送进去,听着里面的声响她摇了摇头又转身道:“每到一处都得吵翻天。”
秦绪笑着说:“看来崔姨一路上没少见这般热闹。”
一边说着,他将扇子插在后腰上,从崔瑶手中将茶壶接了过来。
崔瑶笑了笑:“也只有陈刺史这般年轻的,还是一条一条据以力争,其他各处刺史,着实是……”
想起老泪纵横的蓟州刺史于成和大喊“祖母”的诸葛弘,崔瑶沉思片刻,道:“着实是花样百出。”
秦绪何等聪明,自然看出了崔瑶真正想说的是“脸都不要”。
“那崔姨你觉得我阿姊可能吵赢?”
“赢?”
崔瑶掰着手指数了数:“应州财部缺人,蔚州要整学政,新州要建新城,还要增设矿厂,檀州是学政和增加产业,蓟州要增设一县,要整理财税积账……阿蔷每次都仿佛是被各州刺史讨了便宜,细想起来,她深知各州弊处,给的也是急缺的应对之人,不论输赢,总在她的谋划之中。”
秦绪点点头,他家阿姊如何的知人善用,他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倒是你,就打算这般留在营州了?”崔瑶反问秦绪,营州在北疆各处比起来也是最苦的,秦绪这当朝尚书令的嫡亲孙子、定远军元帅的亲表弟,真的愿意一直在这边受苦么?
“崔姨不必为我担心。”秦绪笑着说,“我从前只觉得自己离了东都丝竹便不能活,可给阿姊整文书写信,我也过得很快活,比起锦衣玉食之类,体肤口舌之享,在营州查一查史料,写一些书,我倒觉比从前过得还舒服。”
秦绪本以为自己来了北疆,便知“自在”,便能做些有用之事,直到到了营州,看着一些百姓为了看懂他的书去学字,去练习讲汉话,秦绪猛然觉得自己的一双脚落在了地上。
愤懑、不平、忐忑,对大梁朝堂的蔑视,对君主的讥嘲,心中隐隐的担忧,这些原本在他心中漂浮碰撞的种种,瞬间都落在了地上,成了营州的雪。
“崔姨,我心中有一想,我想枕芳君之名,能传到新罗、靺鞨、室韦、乌护、南吴、巴蜀……”过了年也才二十岁秦绪眉目缱绻,却并非对着哪个人,而是想到了自己所期盼的景象,“到那时,世人皆知定远军的将军是何等英武豪爽,矫健多情。”
崔瑶一顿,想起了辗转于床榻之间的“申屠将军”。
“如端,最后四个字,你在心里想想就好,还是别与旁人说了。”
秦绪笑着道:“崔姨放心,我只跟你和阿姊说。”
陈窈儿最终从卫蔷的手中要走了二十七个人,这二十七个人是她列出当务之急要补上的位置,当着卫蔷的面她一删再删,几乎是说干了口水才将这数定了下来。
营州艰难辛苦,可也是能立下功勋之地,很多进士都想留下。
其中甚至包括了今科状元元妇德。
卫蔷笑着对她道:“你放心,三年内我必放你来营州,你如今要做的,是先学些东西。”
如果是旁人说这话,元妇德会说自己能学的早就烂熟于胸,可现在是卫蔷这么说,元妇德点了点头,跟着出来这些日子,她每一日都在学着东西,这都是因为元帅。
今科策论科第四名王无穷被留了下来,一来是她在策论中写的安抚东北各部百姓之法颇为可行,二来她在应州当县学老师之时就很有些安民妙招,三来,她是自己请命的。
王无穷要留在营州,她有两件事想做,一是抚民,二是办学,在去年的这个时候,她刚刚领了任命从应州县学调往云州州学为助教,一年后的今日,她被卫蔷任命总领营州学政,成了营州州学博士,也成了北疆最年轻的州学博士。
她依然手指粗壮,体格结实,生了一副寻常农妇的模样,如何看都不像个读书人,更不像个州学博士。
可她身在北疆,北疆不在乎这些。
告别时元妇德主动拉住了她的手,却半晌说不出话来。
元妇德并不懂如何告别,阿父辞世之时,她跪在一旁,诵读着《诗经》,在“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的诵读声里看着阿父闭上了眼睛。
余三娘已经不舍地哭了起来,在她最难的时候,是王无穷和元妇德两个人站出来帮了她。
知道营州日子艰难,她找了两件新衣,一条在蓟州新买的菱格棉被一股脑塞给了王无穷。
王无穷要推辞,余三娘红着眼瞪她:“若我过得苦了,你以为我不会开口再与你要么?”
“你若是缺了什么书,与我说,我抄与你。”元妇德学着余三娘要将自己的铺盖都要给王无穷,好歹是被拦住了,她又把自己路上看的几本书都给了出去,看着王无穷怀里被堆满了东西,又拽着她的手如此说道。
她能予人的,就是书了。
王无穷也有些不舍,虽然她在三人中年纪最小,可她是个温厚疏阔的性子,不仅没有哭,还安慰了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