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呜,呜呜呜——”暮色渐至,苍凉的号角声,在辽军营地内响起,热闹了一整天的大营,迅速变得一片寂静。
辽国军令森严,即便天性最爱热闹的奚部仆从,天黑之后,都不敢再随意发出任何声音。只有从天而降的乌鸦,趁机在帐篷顶上跳跃,悲鸣,仿佛是在集体哀悼那些死去的冤魂。
战争旷日持久,每天都有人死在真定城下。虽然大辽皇帝耶律隆绪,一直要求厚葬战死的勇士。然而,军营里又怎么可能打造得出那么多的棺材?
死去的契丹族将士,好歹还能混上一张裹尸的毡子,地下长眠。死去的室韦、奚、靺鞨等族仆从,往往连草席都没有,就直接埋进了山坡上的土坑里。
如此一来,靠食腐为生的野狼、乌鸦、夜枭等动物,自然而然就在军营外聚集。每当夜幕降落,四下里,悲鸣声此起彼伏,宛若鬼域!
一名白发苍苍武将,忽然骑着骏马横穿军营,惊得乌鸦冲天而起。这是明显的违规行为,然而,当值的军校和士卒,却全都选择了视而不见。
在大辽,有几个人,早就不属于军令可约束范围之内。刚才策马横穿军营的那位,恰是其中一个。
此人姓韩,名德昌,官拜大丞相,封爵齐国王。在皇帝耶律隆绪刚刚即位那段时间,曾经几度舍命护驾,最终与太后萧绰联手,确保了耶律隆绪的皇位牢固。
所以,耶律隆绪对此人非常感激,非但在公开场合,多次尊称其为“叔父”。并且当众宣布,如果“叔父”有事找自己,任何时间都可以直接进入皇宫!
连皇宫都随时能进的人,在军营中纵马,谁人胆敢阻拦?不过,今晚,韩德昌却不是去见皇帝耶律隆绪,而是直奔太后萧绰白天时刚刚命人在后营设立的银帐。
仿佛跟韩德昌心有灵犀,大辽太后萧绰,恰好拎着宝剑,出门活动筋骨。听到熟悉的马蹄声,立刻在侍卫的簇拥下,快步迎了上来,“姚哥儿,你终于有空来见我了?军中的事情忙完了?”
姚哥,是韩德昌曾经用过的契丹名字。近十年来,已经很少有人叫起,此刻忽然从萧绰嘴里听到,韩德昌心中,顿时感觉五味陈杂。
然而,无论内心里感觉多复杂,君臣之礼却不可废。因此,稍稍调整了一下呼吸,韩德昌立刻飞身下马,拱手行礼,“有劳,有劳太后挂心了,微臣惭愧!”
“姚哥儿,你又跟我客气!”太后萧绰抢先一步侧开了身子,随即又一把拉住了韩德昌的手腕,“我早就跟你说过,咱们是一家人。不用这么多虚礼。你又何必如此死性?”
最后一句话,实在不该是太后对臣子所说。韩德昌又愣了愣,心中迅速发暖,不再坚持行礼,任由萧绰牵着自己的手,像数十年前某个月色妩媚的夜晚那样,一路牵回了她的帐篷。
几个赶过来拜见太后萧绰的部族长老远远地看到了此景,羡慕得直吞口水。
几个前来讨好太后萧绰的萧姓晚辈看到了此景,则果断选择视而不见。
契丹不是大宋,不推崇寡妇为丈夫守节。哪怕萧绰明天就宣布改嫁韩德昌,除了皇帝自己之外,整个大辽,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站出来反对。
当然,前提是太后萧绰主动放弃监国之权。否则,她和韩德昌两人的权力加起来,就动摇国本了。非但所有契丹贵胄都不会答应,她自己,也不会昏聩到如此地步。
从韩德昌下马的位置,到萧绰的太后银帐没多远。几乎是稍稍走神儿的功夫,两人的双腿,就迈进了银帐之内。
大大方方的继续拉着韩德昌的手,将其引到一把铺着虎皮的宽背椅上入座。萧绰又亲自倒了两杯茶,一杯推给客人,一杯自己捧在手里,缓缓坐在客人的正对面。
韩德昌自打会骑马之时,就与萧绰相识,知道对方是什么秉性。所以,干脆放弃了客套与挣扎,任由对方为所欲为。
“姚哥儿,我老了!”萧绰端着热茶抿了一口,然后柔声说道。话很短,表达的意思却极为深长。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萧绰当年是契丹第一美人。做皇帝的丈夫死去之后,又辅佐年仅十岁的幼子,与韩德让一道指挥大辽兵马,击败了北伐的宋军,称其为天下第一女将绝对不算过誉。
她说自己老了,遗憾的可不止是韶华逝去,还隐晦地告诉了韩德昌一个事实。她的雄心、勇气、权欲、掌控力等一系列看不见却感觉得到的东西,都在不可逆转地流失。
“太后,太后多虑了!”分明早已不再年轻,韩德昌的心口,却好像突然被人狠狠锤了一拳般,又闷又疼。
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萧绰,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态度。
两人近在咫尺,却隐约隔着一堵透明的城墙。很多简单的话,他不能说,很多简单的动作,他也不能做。
而以萧绰现在的超然地位,也不需要他表什么态。他今晚大摇大摆前来拜见,其实已经是在表态。
除此之外,他给不了更多,萧绰也不需要更多。
“人老了,就容易怀旧!”将韩德昌的表现全都看在眼里,萧绰的眼睛忽然变得闪闪发亮,仿佛挂在夜空中的两颗寒星,“当年大宋皇帝亲自带领倾国之兵北上,文官武将们无论是契丹人还是汉人,都被吓得六神无主。甚至想逼着我下令放弃燕云十六州,以消弭战火。若不是你当时挺身而出,咱们今天不用说南征,就是想在上京那边一起放马打猎,恐怕都没任何可能!”
“那是老臣应该做的事情。”韩德昌听得心头发热,坐直了身体拱手。
“我都跟你说了,不要这么客气!”萧绰眉头轻皱,低声抱怨,“难道你就不能忘记咱俩现在的身份么?我已经老了,你也不再年轻。能坐在一起,好好说话的日子,总计还有几天?”
“老臣,老臣不是客气,而是,而是习惯了!”韩德昌被说得不好意思,笑了笑,低声解释。
“别叫老臣,叫我!”知道韩德昌说的是实话,萧绰也笑了起来,隐约之间,仍然保留着一分少女时代的风情,“也别叫我太后,叫燕燕。”
“那怎么行?”韩德昌大惊,立刻红着脸摆手,“老臣,我,我不敢,也不习惯!”
“到底是不敢,还是不习惯!”萧绰却不肯放弃,歪着头,继续刨根究底。
“不敢,也不习惯。不习惯之处,比不敢更多!”韩德昌被逼无奈,只好鼓起勇气,实话实说。“太后,老臣,我,我已经有三十八年,没叫过你的名字了!”
“有三十八年了么?”萧绰愣了愣,眉头轻皱,几根白发在鬓角处缓缓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