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七章 究竟徒劳

林明远出了一趟地下室,在徐向阳的提醒下,他的女儿慌慌张张地躲到旁边的草丛里,好悬没有被发现。

等他回来以后,手里提着个大袋子,从里面拿出装白酒的瓦罐和几盘小菜。

“哎哟,这是嫂子特地为你做的?那我得好好尝尝。”

听到孟正这么说,林明远笑着摇摇头。

“她哪有这个功夫,就是随便切点小菜,还抱怨了我一通,说我整天闷在地下室,也不知道帮忙照看女儿。”

“师兄平常在家里不喝酒?”

“不喝。家里只有老婆孩子,没人陪我喝,一个人喝酒多寂寞。”

“你这话说的,得罪全天下像我这样的单身汉了啊。”

孟正接过瓦罐,替两人都倒了一小杯酒。

“我从实验室里出来的时候,每天晚上都会整上那么一小杯,独自小酌也是别有乐趣的。可惜就是国外的酒不行,在嘴里砸吧都没啥滋味。”

“哈哈,这话我倒是有同感。”林明远端起酒杯,一边小抿了一口,一边夹了颗碟子上的花生,丢进嘴巴里,“要说酒啊,我还是只能喝惯老乡酿的白烧。”

“那我们……”孟正瞧了瞧周围,地下室里空气不流通,只有一盏摇摇晃晃的灯泡,又闷又暗,“端出去喝?”

“行,帮把手,就搬到外面吧。”

就像里写得那样,两个男人,“将一张小木桌放在茅棚下荆棘编的栅门以内,摆好椅子,放上一沙壶的山村白烧,一大包花生,两个粗瓷酒杯,慢慢地剥着花生的红衣,喝着喝着,消磨他们的时光。”

本来躲在门旁偷听的小姑娘没办法,这会儿只好在屋子旁边藏身,不敢靠得太近,好在有她的幽灵朋友在身边,随时都能转述听到的话。

“我看爸爸他刚刚还很生气,怎么这会儿功夫……好像和孟叔叔的关系一下子变好了?”

林星洁不免感到困惑,林明远和孟正两人的谈话她虽然听得迷迷糊糊,但刚才地下室里酝酿的那种凝重的氛围,就算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也是能感觉出来的。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个大男人之间的气氛突然间缓和下来,甚至还商量着到外头喝酒吃菜,迎着晚风谈笑。

“不说今天,前几天孟正在你家里做客的时候,你的父亲不就是这种态度?”

徐向阳却不觉得奇怪。

“那,那是因为有我们在……但今天不是不一样吗?我本来还以为他们俩会吵起来。”

“我倒是觉得你爸爸没那么讨厌有人做客,孟正有句话说得不错,你爸和你妈妈在工作方面没有太多共同语言,星洁你也还小。要是你们家平常不怎么和村里人来往,林叔叔成天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地下室里,肯定会觉得寂寞。”

“寂寞……爸爸他吗?”小姑娘脸上的神情中透出一股子迷茫,“可他已经是大人了呀。”

“寂寞这种事,和年龄大小没有关系。小孩有小孩的寂寞,成年人有成年人的寂寞。”徐向阳回答道,“林先生应该只是想找人聊聊天,毕竟孟正和他是师兄弟的关系,话题还是有的。不过,我本来同样以为在地下室的时候,他们俩就会吵起来。如果真的吵架了,这会儿也不可能和和气气地一起喝酒了。”

“那为什么……”

“暂时还不清楚。”

徐向阳听见他们聊起了有关观星会的话题,也知道林明远曾经参与过人工制造灵媒的实验。

星洁的父亲竟与这等秘密有关,这似乎是个令人震惊的事实,但事到如今他已经不奇怪了;真正奇怪的是,当孟正说出“实验其实已经成功”这句话的时候,徐向阳相信这家伙的想法就和自己猜测的那样,都把这句话看作是这次谈话中最重要的筹码——然而,就在那一刻,他分明看见林叔叔那张一脸严肃的脸放松下来。

这是为什么?孟正难道猜错了吗?

他一边思索着这个问题的答案,一边给出自己的猜测:“也许是因为,你爸爸已经知道孟正的来意了,所以反而不再担心。”

“我,我不明白……”

“这里不是还有你和你妈妈嘛,林叔叔见和自己过去有关的陌生人找上门来,一开始肯定会很警惕,但现在知道来的就一个人,那就没必要害怕了。”

林星洁听得还是有点迷糊,只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

与此同时,两个男人的对话还在继续。

在聊了一会儿无关紧要的话题后,喝了酒的孟正脸色涨红,双目炯炯有神,再度谈起了放在他心中最重要的事情:

“师……师兄,你的实验的确成功了,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成功——你们人工制造出来的那个实验对象,也、也不是寻常的灵媒吧?”

孟正越说越兴奋,开始眉飞色舞,本来还有点打结的舌头一下子顺畅起来。

“将人的大脑和异世界联通起来,一旦做到了这点,就能将危险的邪灵力量化为己用,而不是指望个体的资质,因为这玩意儿目前从概率上来看是真随机的……”

“你知道?”

“对,可别想继续瞒着我了啊师兄,这件事是我费劲千辛万苦调查出来的,档案虽说被毁了,但我想办法找了有复原现场经过超能力的灵媒,还冒着生命危险在老师那边旁敲侧击了一番,我敢肯定是真的!”

“……你还敢去招惹他啊,我还以为你很尊敬自己的老师。”

“呵呵,别的不说,有件事我可没骗你,我这次来见师兄你的计划没告诉过任何人,包括老师,还有观星会的人,没一个知情者。”

孟正笑容满面地回答。

“‘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嘛。想来老师他要是事后知道了,也不会怪我。“

“但你回国这件事,他总是知情的。”

林明远慢条斯理地给他夹了菜,之后放下筷子。

“当然,这次的工作本来就是他安排给我的。我等了好久,才终于有了这个机会。”

“那你再好好想想,要是我真的在计划中那么重要,他难道不会注意到你的行动,不会心生怀疑吗?”

孟正愣了一下,放到嘴边的酒杯停住了。

“还有,关于那个实验对象。你说我的实验成功了,那么眼下,一定有某个人工灵媒正在世界的旮瘩角落活蹦乱跳,对不对?”

“这,这我倒是没查出来……”

孟正沉思片刻,试探着问道:

“我猜,他是死了?”

“哦?”

“要是他还活着,不可能籍籍无名,老师他应该也不会放着小白鼠不管。”

见林明远微微颔首,他忍不住继续问道:

“被人杀了?还是后来死的?作为第一个成功的试验品,有点后遗症也很正常,身体负担不起从普通人转变为超能力者的压力,肯定不如天然诞生的灵媒那么健康,这种事我心里有数……”

“呵呵,哈哈哈。”

这个时候,林明远却突然轻笑起来,好像是觉得孟正的说法很滑稽,他一边摇头,一边回答道:

“不好意思,都猜错了。那人是当场死亡。”

“……呃,师兄的意思是,他还没出实验室就死了?你们没来得及抢救?这,这也很正常,毕竟是头回实验成功,没有经验,几个小时的时间,未必能找到合适的医疗方案……”

“几个小时?”林明远终于不再按捺笑容中的嘲弄,“谁和你说的几个小时?他连头盔都没来得及摘下来,躺在椅子上的时候,脑浆就被蒸熟了。”

孟正呆住了。

半响后,青年的脸色阴沉下来,那只握着酒杯的手掌不自觉用力,变得嘎嘎作响。

“开什么玩笑,这,这怎么能算是‘成功’?!这和之前那些失败被废弃的‘小白鼠’有什么区别?”

“你又错了,孟正。”

林明远再度摇头。

“无论是几天、几小时还是几秒钟,在微观领域,哪怕只有10的负几次方秒内的改变,都有可能是一次巨大的突破。”

“我当然知道!但这是两码事……”

“成功就是成功,不容置疑。在实验临近尾声的某一个瞬间,实验对象的大脑确实与远境产生了联系,这种联系和灵媒与邪灵间的联系从仪器观测上看没有多少区别,并且在异世界的另一头,的确有东西回应了我们的呼唤,打算到现实中来。”

“……然而,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没反应不过来,我们甚至都还没来得及鼓掌或是欢呼,他就死了。仪器记录下了一切,却救不回脑壳里只剩下糨糊的死人。”

“……”

孟正神情颓然地松开手,倚靠在椅背上。过了一会儿,他举起杯子,猛地仰头喝下,之后又一连灌了好几口。

林明远没有阻止,他只是看着,声音淡淡地说道:

“所谓的‘成功’,其实只有这么一个例子,之后就再没有成功过,而这唯一成功的例子,说不好也只是一次偶然。”

“……不可能是偶然。”

青年人放下酒杯,他的双目赤红,好似有火在燃烧,声音却冷得要命。

“两个世界间的壁垒根本不是人力能跨越的,这就像光速不变原理一样,人类只能猜测‘要是超越了光速会发生什么’,而永远无法在现实中得到验证,……所以,这不可能是偶然。”

他抬起头,死死盯着师兄的脸。

“真的没有办法复制那一次成功?”

“没办法。”林明远毫不犹豫地回答,“而且,谁都不知道到底差在了哪儿。”

他放下酒杯,轻轻吐了口气。

“此外,我离开实验室的理由也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复杂。一个已经没用的人,无论去哪里都无所谓;而一个在自以为会是毕生事业的项目上遭遇惨痛失败,从此一蹶不振的男人,会选择在乡下度过这一生,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等过几年,我就去找个小学或者中学当物理老师,这就是我未来唯一的人生规划。”

“……什么?”

“最简单的道理,师弟啊,假如,你觉得要是我真是掌握了制造人工灵媒的秘密,老师他会一点儿都不知情,还甘愿放我离开?你自己都说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有这个动机、也有能力留下,不是吗?”

见孟正陷入长久的沉默,林明远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准备收拾东西了。

“好了,就到这里为止吧,你也可以走了,我是说……”

他抬了抬下巴。

“离开镇子。”

“师兄你还真是无情。”

青年苦笑着摇头。

“我还以为我们俩关系变好了,算是朋友了。”

“朋友谈不上,熟人倒是可以算。我其实还是挺高兴的,好久没有和人聊起从前了,没想到当年只觉得痛苦的经历,如今回忆起来还怪怀念的,好歹我的青春都浪费在了这件事上……”

林明远抱着酒罐,眺望天边的晚霞。

此时,落日垂下山头,乌鸦站上树梢。在夜幕吞没大地前,薄暮当中喷发出最后一轮灿烂的光晕,将山脚下炊烟袅袅的村庄映照地一片红膛膛,宛如缓慢流动的高温碳钢。

“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不是吗?”

“……不,师兄。”

孟正摇头拒绝。

“我还想继续在这里……再待一会儿。”

“还不肯放弃?算了,我管不了别人。”

林明远转身离开。

“随你便吧。”

孟正沉默地注视着男人的背影远去,之后又望向远方。他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不知道是喝酒喝到困了还是夕日余晖照的,年轻人对着天际尽头冉冉的辉煌光轮努力饮下最后一杯烈酒,然后“砰”的一声将额头磕在桌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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