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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窝在家里学宫廷规矩学了一月有余。

十月初五的当夜,华灯初上之时,萧玄芝便梳妆打扮、披上盛装,被宫里来的轿子抬入宫去了。

依照律例,非经选秀入宫的伴君女眷,都是要在傍晚时候,避人耳目,偷偷抬入宫去的。

不撒花、不打道,不鸣锣、也不敲鼓。

甚至连坊间的大道也不走,只贴着鲜有人迹的小道入宫。

这般阵仗,竟是连普通人家娶个妾侍都尚且不及!

——人家普通人家娶个妾侍,趁着夜色娶回家来以后,尚且还要大鸣大放地点一挂鞭、敲一番锣鼓,以示新娶娇娘呢。

如此,于一个堂堂从二品上将军家的大小姐而言,实在是太过羞辱、也太过糟蹋了!

自然,萧玄芝她是知道的,萧上将军,他也是知道的。

毫无疑问,这便是那当今圣上,迎头给这位春风得意的萧上将军打得一顿杀威大棒,好让他知道知道自己吃得是谁家的粮。

是以,这位萧上将军便只能够敢怒而不敢言,满面堆笑地一遍遍说着“谢主隆恩”这样的奉承、恭维。

自轿子来时至终,他一直都在心里憋了一口不上不下的气。

直使得他在那里憋得面色紫红、满心郁结。

若不是夜色较深、灯光偏暗,以致看不真切。那么,等到明日,他一定会被有心之人参上一本“拂逆君恩”。

到时候,可真就不是解甲归田、告老还乡那么简单的了。

于是,待到那顶轿子将萧玄芝抬走以后,萧上将军便携了妻子,失魂落魄地回到宅院深处的里屋。

小心翼翼地四下巡视,确定并无旁人以后,他这方才关上门窗,老泪横流、捶胸顿足地哀声痛哭:“我的好女儿啊!——

苦煞!……实在是苦煞她了!……娘子啊!你说……我怎生……我怎生如此犯浑?!如此老糊涂啊!——”

萧淑人面色凄然地拭泪说道:“不想……灵草竟是被以这般糟蹋人的模样抬送入宫的……往后……她的日子便不会好过了……”

萧淑人说这是“糟蹋人的模样”,实在不假。

这种偷偷摸摸地抬送入宫的规矩,便是这苍龙帝国的立国□□定下的。

每逢宴会,宫中总管自然会从宫外请些子出名的杂耍团及戏班。这些在杂耍团及戏班之中卖艺的男男女女,便是属于民籍之下的贱籍的。

其中,皇帝若是看上了这里面的哪个姑娘,便会将之用这种方法偷偷摸摸地抬送入宫,然后随随便便地封给她个更衣、采女,顶天儿了也就封个选侍,再不会更高了。

然后,高高兴兴地稀罕一阵儿,随随便便地把玩把玩。

等到新鲜劲头过去以后,便会将之冷落,终已不顾。

任凭她们在这深宫之中缦立远视、而望幸焉。

直至望而不得,郁郁终老。

幸而,萧玄芝虽是被这般名不正、言不顺地抬送入宫的,但她终究还是从二品上将大员家的大小姐,是以,并没有沦落到那般不堪的境地。

宦官们抬着轿子,辗转将萧玄芝抬入落脚的宫殿以后,紧接着,位份便由宣旨太监封了下来。

正六品贵人。

说高不高,说低、却也不算太低。

随之而来的,还有与那位份相当的一些物品赏赐,和六名宦官、六名宫女以供差遣役使。

听封谢恩以后,送走了宣旨太监一行,邀月便引了那些宦官和宫女下去布置安排,屋里则只留了怜星一人。

坐在桌前,闲闲地把玩着那些金银珠玉,萧玄芝百无聊赖地哼道:“嘁,这些子狗屁劳什子!……又不能吃,只能在这里放着给人养眼,还不如送些好吃的来呢!

……他奶奶的,我这可是一整天都水米未尽了!……早他妈饿得眼冒金星、浑身瘫软,差些子便要死过去了!……”

不仅如此,萧玄芝已经是连着十天清汤寡水的了,如今,她的肚子里面一滴油水都没有,肠子只怕是都已经给饿得发绿了。

怜星叹息一声,指尖颤抖地说道:“今晚皇上要来临幸……等下,你便要去沐浴更衣了……稍后也会上来一些清淡小菜……”

之所以饿着她萧玄芝,为得便是清去她肠肚里的存货,再用一些清淡饮食调养着,以保证她身上的处女清香不被其他异味所掩盖。

说到底,还是为了让皇帝能有更好的房中体验。

至于那当事的女子,只要饿不死,那便怎样都好说。

萧玄芝捂着肚子,死狗一样地伏在桌子上,斜眼瞟着怜星,有气无力地哼唧道:“快拿来……”

怜星挑了挑眉,故作不解:“拿甚么来?”

萧玄芝哼道:“哎呀你快行了罢!这里又没有旁人!我让你把你肚子里怀的那些子东西给我拿来,快点!……他妈的,可饿煞了姑奶奶也!……”

怜星白了萧玄芝一眼,冷哼道:“呸!甚‘肚子里怀的那些子东西’?!我能怀出甚‘东西’来?!”

说罢,怜星莞尔一笑,伸手便去怀中摸索。

只一瞬,她就变戏法似的掏出来了一个小布包。

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兜烤花生仁、烤栗仁,还都是剥了壳的。

萧玄芝看得眼珠子都直了,慌忙招手道:“快快快!拿来!——还有!”

怜星摇了摇头,扑哧一笑,哂然道:“总也逃不过你的贼眉鼠眼!天晓得你这对招子都是长来作甚用的……”

萧玄芝只顾抓着烤花生仁和烤栗仁胡乱地往嘴里揎,跟个吃鼓了腮帮子的大狒狒似的。

一边咯吱咯吱地吃着,萧玄芝一边含含糊糊地说道:“我这对招子自然是长来看你这位大美人的。

——快,大美人,把你怀的那兜子苹果块儿给我。你似是还揣了一兜子梨块儿来着罢?赶紧拿来,吃饱了好办事儿~~”

怜星指尖一抖,不慎把一个小布兜跌在了桌子上。

“咣当”一声闷响,小布兜跌散开来,里面被切得大小均匀的苹果块儿倏然便撒了一桌子。

“啊啊啊啊啊?!——没事没事!不干不净、吃了没病!——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萧玄芝的嘴里一边含含糊糊地念念有词着,手爪子一边在桌子上疯癫狂乱地划拉着。

怜星定定地望着萧玄芝,颤声道:“办事?……”

萧玄芝被她盯得有些发毛,捎带着,似乎也被她盯得有些发饱。

于是,萧玄芝便有些神色讪讪地住了嘴。

“嗝儿~~——呼……”

她适时地打了一个宛转悠扬的嗝。

怜星扑哧一笑,为萧玄芝倒了一杯水,推到她的面前,打趣道:“你慢些吃,看你,噎着了罢。”

萧玄芝憋着一口气将水喝下,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复又捶了捶胸。

静静地待了一会儿,发现自己不打嗝了,萧玄芝这才继续抓着那一兜子苹果块儿往嘴里揎。

她一边鼓着腮帮子咯吱咯吱地吃,一边瞬也不瞬地盯着怜星看。

怜星被她盯得有些发窘,慌忙把怀里揣着的梨块儿拿了出来,扬手一抛,撂在桌上。

然后别过身去,哼声道:“吃你的东西,看我作甚?!”

萧玄芝嘻嘻一笑,柔声道:“我食量大,光吃这些吃不饱。兴许看你两眼就饱了,毕竟秀色可餐嘛~~”

怜星皱了皱眉,一拍桌子,佯怒状哼声道:“呸!嘴也忒贱!——这么些吃的,岂是还都堵不住你那窟窿眼子么?!”

萧玄芝嘻嘻一笑,忍俊不禁地缓声说道:“怜星姐姐,我说的‘办事’,不是办男女之事。”

怜星浑身一凛,惶然望向萧玄芝,神色讷然地开口问道:“可是……今晚……今晚皇上不是就要来……临幸你了么……”

说这话的时候,怜星的心一紧一紧地**着。

一想到面前这人要不了多久,便要在那位元昊皇帝的身下婉转承欢了,她就痛不欲生,直恨不得一刀将那狗皇帝给宰了。

萧玄芝细细地打量着怜星,忽而扑哧一笑,柔声道:“怜星姐姐,你是在心疼我么?”

萧玄芝的嘴上一边不停着的吃,脑子一边飞快地转着:“嗯……也是吭。三十岁的老男人,睡我这样一朵双九年华、娇艳欲滴的小鲜花。

啧啧、着也实在是太过暴殄天物了。怜星姐姐,莫说是你啦,便是我自己也觉得心疼得无以复加呢~~这鲜花插在了满招着苍蝇的牛粪上啊……噫!~~可讨厌煞!——”

怜星扑哧一笑,不禁心中一喜,凝着萧玄芝,双眼放光地说道:“萧萧,如何?你竟已有了打算么?”

萧玄芝点了点头,手托下颌,作抚须状,缓声说道:“那是自然~~山人自有妙计~~”

说着,萧玄芝便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广口的旋盖小水晶瓶,瓶子里面盛了水,水里面泡了一个奇形怪状的小东西。

然后,萧玄芝便将那小瓶子递给怜星,挑眉道:“里面那个东西,是用猪肠衣做的小兜儿。你想办法给我往里弄点儿血进去。”

想了想,萧玄芝微微低眉,迟疑道:“怜星姐姐,你……你这两天……应该没来……月事……的……罢?……”

怜星拈过那只小瓶,微笑着点了点头。

忽然,她心中一凛,失声说道:“萧萧!你、你不会是已经?!——”

虽然没卖过身子,但怜星毕竟是青楼出身,耳闻目见地,多少也懂些这里头的门道。

在那青楼里面,的确有许多女子为了卖个高价,用猪肠衣或是鱼鳔儿等东西做的小兜,盛着鸡血、鸽子血塞入□□,将自己扮作是处女,以蒙骗那些专喜为姑娘“□□”的恩客。

萧玄芝一脸嫌弃,一字一顿地哼声说道:“怜星姐姐!我至今都没**子!——若是不信,你便来检查一下罢!”

说完,萧玄芝便将秀眉一横,死死地盯着怜星。

怜星俏脸一红,别过头去,低眉道:“呸!胡说!……谁、谁要为你检查啊?!你爱让谁检查,你便让谁给你检查去!我才不稀罕给你检查呢!——”

虽然其实她的心里还是很想为萧玄芝检查一下的。

且还是温温柔柔、体体贴贴、全全面面地为她检查一下。

忽然,门口响起了敲门的声音。

只闻邀月在外头恭谨说道:“小主,水已烧好,若是得闲,便让奴婢等伺候您沐浴更衣罢。”

宫里不比外头。各种规制礼仪,在这里都是必须遵守的。

稍有不慎,便会被扣上一顶“犯上僭越”的大帽子,到时候,便不只是吃不了兜着走那般简单的事情了。

若不说,在这宫中,必须得是谨言慎行。

也必须得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谨小慎微地活着,丝毫不能够落人口实、把柄。

只因这实在是一个最为容易“因言获罪”的地方。

在这里,每一句话,都有可能会被别人拿去添油加醋、借题发挥。

这便是宫廷斗争的可怖之处。

宫廷之中,每一处有暗影的地方,都有可能藏着一个人、竖着一对耳朵,在那里捕风捉影,专等着去拿别人的把柄。

“知道了。你且等下,我这便来了。”

萧玄芝说罢,又恋恋不舍地抓了一把花生仁儿塞到嘴里,胡乱地嚼了咽下,又喝了一口水漱干净了口中的渣滓。

完事以后,她压低声音,对怜星说道:“怜星姐姐,只要不是月事的癸水,你弄甚么血来都行。——时间紧急,等一会儿我沐浴洗漱完毕,回寝殿梳妆的时候,你便悄悄地将它给我拿来。”

怜星抿了抿唇,直望进萧玄芝的瞳仁,郑而重之地点了点头:“萧萧,你放心罢,我一定办好。”

双手合十、满心感激地对怜星点了点头,萧玄芝便起身出了门去。

怜星随后起身,惶惶然地跟在萧玄芝的身后,倚着门框,目送着萧玄芝与邀月的身影远去,逐渐消失在了回廊的拐弯处。

回到屋里,不动声色地关上了门。然后,怜星便翻出妆刀,贴在手指上比量了一下。

想了想,怜星摇了摇头,喃喃道:“不行……手上的伤口太过明显……”

于是,她便拂起袖子,准备在手臂上割一刀。

“这似乎……也很容易被发现呢……”怜星不自觉地咬紧了下唇,心道宫里动手的事情多,万一被人看出来手上不灵便,那可就不好了。

“啧啧……上哪去找血呢?……”怜星如此想着,不自觉地咋舌起来。

忽然,她双掌一拍,豁然开朗道:“对了!——”

于是,她赶忙抄起一只小茶盅,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梳妆台前,从抽屉里取出针线盒,拿出里面挑线头用的一只锥子。

当下,她便断不迟疑,狠狠地将它照着自己的舌尖扎了下去。

然后,她又取过一只干净的茶盅,强忍痛楚地往里面挤着血液。

一滴……

两滴……

不多时,便接了小半盅的血液了。

皱了皱眉,怜星喃喃道:“似乎……不太够呢……”

然后,她便又取过锥子,在自己舌尖的另一边扎了下去。

茶盅里,樱红色的血液,复又一滴、一滴地滴落下来。

不多时,终于攒够了半盅。

怜星唇角哆嗦着微微一笑:“好了……这便够了……”

于是,她便从那小瓶子里将那猪肠衣做的小兜倒了出来,沥干里面的水分,把接的那半盅血液仔仔细细、一滴不剩地倒了进去。

完事以后,她便拉紧小兜两侧的线头,将它紧紧地系上了口。

将那装了血的小兜复又放进那个小瓶子里,再将那小瓶子小心翼翼地收到了袖子里。

如此,怜星方才释然地叹息一声,微皱着眉,喃喃说道:“不晓得那孩子要将它把来作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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