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知州为徒

隔天上午,吕方处理完公务,回到后堂,欣赏裱起来的徐昀诗作,笑容始终浮现眉眼,不曾消散。

“小杭州……为官一任,能把温州变成小杭州,青史留名,嘿嘿,也算不枉此生了。”

吕方盘算着要不要花点钱,去山阴找些青楼头牌传唱,毕竟山阴作为两浙东路的路治,远比温州文化繁盛。

正在这时,耳边忽然听到鼓响,接连九声,脸色大变。

大焱朝为开言路,设鼓院和匦院。

有重大冤情,且经县、州、路理断不当,无论士民,不受身份所限,皆可到京城鼓院外击登闻鼓,会有本院官员接纳诉状,呈交皇帝听决。彡彡訁凊

若涉及军期机密或朝政得失,则可把诉状投入衙门外的铜匦里,击鼓九次,所在衙门必须当天取出,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匦院官员收到当天,呈交皇帝御览。

当然,击鼓和投匦的代价是,一旦坐实诬告,同样无论士民,杖责八十。

一般人打八十脊杖,只有死路一条!

况且地方上的百姓们的诉求多为鸣冤,可经县州路三层审理过后,早成了重点关注对象,怕是来不及千里迢迢的上京击鼓,就要死在半道。

所以京城的鼓院,常常为京城百姓所用,鸡毛蒜皮的各种小事,都要皇帝亲自听决,美其名曰以此心临天下,则天下无冤民。

实属自我催眠……

至于铜匦,地方衙门不知道多少年没听过鼓响九次了,军国机密,有几个百姓知闻?

吕方快步走出房间,看到心腹仆从正慌张经过月门,高声道:“何人击鼓?”

“州学被除籍学子苍南苏杰,于门前击鼓,当众咬破十指,跪地血书于衣帛,围观者已有数百人,还有更多的人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吕方顿感不妙,道:“他写的什么?”

仆从哭丧着脸,声音颤抖的道:“他写大人结党营私,欺上瞒下,昏聩无能,为了冒功邀宠,听从宵小之辈徐昀的建议,株连蔓引,欲兴大狱。污蔑出自五方鬼道的阴胡生为太平教余孽,再勾结严提刑,将锦体社众人合力谋财杀害冯通判的案子定性成太平教的报复……还写,还写……”

吕方急道:“还写什么?”

“还写,大人治温州,素为酷吏。曾私下跟严提刑说‘事不至大,无以惊人。案不及众,功之匪显。上以求安,下以邀宠。’因而两人联手,趁此良机,变小案为大案,用百姓的血肉白骨,堆积起大人和提刑的青云路……”

吕方如遭重击,踉跄后仰,幸得仆从扶住,以手拍打门框,道:“好歹毒!好歹毒!”

仆从眼中露出几分狠意,道:“大人,要不要我派人把苏杰赶走?夺了他的血书,再择机……嗯?”

“胡闹!”

吕方甩开手,怒道:“九声鼓响,满城皆知。现在赶他,岂不是欲盖弥彰?”

仆从劝道:“哪也不能坐以待毙啊?您想想,苏杰一个除籍的学子,怎么可能知道这些案子的内幕?还说什么阴胡生出自五方鬼道……连咱们都不知道的事,他怎么知道?定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要对大人和严提刑不利……”

吕方毕竟为官多年,深知这时候万万不能慌乱,闭上眼睛深吸口气,复睁目时,已清醒了不少,道:“你去告诉三班衙役,守住门口。等他写完进状,投入铜匦后,立刻封存。切记,不要进府,直接命急递铺将进状送往京城匦院。”

“啊?大人,这是为何?”

“蠢货!如果苏杰背后有人,让他出来投匦,很可能只是第一步。若其心险恶,紧接着就会派人故意干扰苏杰当众血书,这个黑锅岂不扣到我的头上?到时候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皇帝为了平息物议,就算没错,我也错了!”

“对对,大人明鉴,小人这就去……”

“等等!”

吕方现在遇到麻烦,脑海里首先浮现的就是徐昀,几乎产生了某种可耻的依赖,道:“你让人去请徐公子,务必恭谨,告诉徐公子,他也被苏杰血书构陷,为了避人口实,且受委屈,从侧门悄悄入府。”

“是!”

仆从这次不敢多嘴,掉头往前堂跑去。

不知是脚滑还是怎地,直接摔了一个跟头,连滚带爬的站起身,头也不回的消失在月门之后。

徐昀早料到吕方会请他来商议,腹中备好了预案,碰面后故作惊讶的听完事情经过,道:“大人,此事压不住了,先不论阴胡生究竟是何出身,那朝廷的御史是什么德性,你最清楚。平时没事还盯着你们这些地方父母官挑三拣四,苏杰的奏疏,等于送给了他们一把扎你心窝子的利刃……”

吕方更加乱了方寸,道:“六先生有没有对策?”

“我这有上中下三策,供大人抉择。”

徐昀道:“上策,大人必须跟严提刑一分为二,俗话说死道友不死贫道,局势如此,顾不得许多了。阴胡生是不是出自五方鬼道,贼子没有罗网,谁也不知道真假,完全怪不到大人头上。但冯通判被杀案,咱们确实查的一清二楚。可严提刑来了之后,取走卷宗,要把案子归罪于太平教,跟大人何干?”

吕方沉默不语,这样会往死里得罪了严诚,官场中人,轻易不愿树敌,道:“中策呢?”

“中策,大人上表请罪,把所有罪责揽下来。就说审案不明,受阴胡生手下被抓俘虏的蒙蔽,又凭现有证据,合理推断冯通判是被太平教报复,绝口不提严提刑,保他脱身……”

吕方若有所思,道:“下策呢?”

“下策,大人上表自辩。但要做好跟御史台打嘴仗的准备,如果觉得你的口才骂得过那些靠口才吃饭的御史,下策其实也不是不能用。”

吕方把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道:“连宰相都被御史台骂辞官了好几个,我算什么东西,敢跟他们叫板?下策就是下策,绝不能用……至于上策和中策嘛……我想想,中策可能会获罪,但能博取朝廷和路司的同情,毕竟大家都知道我这样做是为了对付太平教,顶多暂时免官,日后还有起复的机会……”

徐昀的声音像是魔鬼,不停的动摇着吕方的意志,道:“话虽如此,可谁知道暂时是多久呢?朝廷闲置的官员不计其数,都再眼巴巴的等着授实职的机会。大人让出了位置,再想回头,可就难上加难了……”

吕方眉头紧皱,心里如同千万只虫子在攀爬,过了好久,突然道:“六先生,我想正式加入永嘉学派,不知先生可能做主?”

他又不是傻子,如果选择徐昀的上策,就要跟严提刑及其身后的派系彻底决裂,还会在朝廷诸位相公的心里落下一个滑头的印象。

不赶紧另外找个大靠山,过了眼前的劫,以后也有无数的劫等着呢。

徐昀笑道:“当然!不过大人可要想清楚了,你现在入我学派,只能当做二代弟子。我或可引荐你拜入万卷先生门下……”

吕方一咬牙,直接屈膝跪地,道:“不必了,我愿拜入六先生门下,从此以后,敬吾师如敬天地!”

徐昀凝视他良久,忽而微笑,道:“也罢,念你心诚,我勉为其难,收你入门,为我门下大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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