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无可奉告

学徒憨憨地摇起了脑袋,两手往跟前一摊:“反正交不交的,我的工钱也不会涨啊。”

厉凤竹不自觉地叹出了一声无奈的冷笑,跟着又问道:“那你们掌柜抱怨过吗?”

学徒又把脑袋摇起来了:“不怎么抱怨。其实啊,我知道您想说什么,给鬼子交保护费挺窝囊呗。可人最窝囊的,难道不是连命都保不住吗?出了租界就已是民不聊生了。再要出了城,那简直遍地饿殍,那种景象……”说到这里,他握了袖子往眼睛上揩了一把,“小老百姓要的不多,就想活着,就想安稳。谁要是能办到这两点,管他是人是鬼,自有大把的人甘愿孝敬。”

“那……”厉凤竹还有话说,耳边传来一串嘚嘚的高跟鞋声。便下意识往屋檐下退了两步,倚着墙沿背对那脚步声的来源。

再看学徒这时也是机灵的,转了身扯了扯晾衣绳上挂的蓝布裤子。

高跟鞋在最邻近他二人的时刻放慢了节奏,鞋的主人见跟前这对男女,男人穿短衣,正在晾衣裳,女人穿灰布宽松旗袍,款式土得掉渣,又没站相地挨在角落里,脚步复又加快。

学徒见状,向厉凤竹拱了拱手,表示告辞。

厉凤竹也点了一点头,先不忙着站直身子,头靠着墙向后扭过去看走远的那个背影。满眼看过去,最吸引目光的就是那女子手里提的一个小方皮箱。五金拉链随着步幅一上一下地晃动,摆到刚刚好的高度时,光照在金扣上会反射出一个小太阳。这个款式的包厉凤竹看着可有些亲切,用来装照相机正合适。再看一眼那婀娜的步态,似乎也有三分眼熟。水绸的粉色衬衫,在阳光下闪耀出一层淡淡的珍珠光泽。厉凤竹心里猜了一个人名,上前去看那土路上留下的一串小圆点。沿羊肠小道放眼望出去,也是能通往旭街的。

一个时髦的女郎,大白天提着可摆下照相机的皮包,由混乱的中心镇定地退出来,半道还有意识地注意着路人。

看来,明天会有一份关于游行混乱的图文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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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采访之后,厉凤竹马不停蹄回到报社,开始迅速地收集近几个月有关国货运动的报道内容。

发现类似情况其实已经存在了一段时间。但相比上个月,各报社记者还会详细叙述事情经过。这一两个礼拜似乎大家都对此有司空见惯之感,不再用醒目的大标题,不再刊印于头版,甚至仅以一句话的简讯带过。

糟糕!厉凤竹急得脑门冒汗。绑匪要求她详细刊载的是一段过时的新闻,这样不具时效性的选题是很不容易过的,除非能找到新的亮点。但这个问题只有沉下心,花时间花力气去暗访才有法子解决。而因此拖延下来的时间,是最令她焦躁的障碍。

“电话电话。”

同事跑过来拍了拍趴在报纸堆上的厉凤竹,催促她去接。

厉凤竹吃力地把眼睑顶开,闷头起身。而那堆报纸上,正染着两团未干的水印子。

“查过账户了吗?你的要求我已经照办了。”

一心想救儿子的厉凤竹,全部的心思早被绑匪彻底地牵住了。其他的事情,她竟忘了个干净。她的眼珠子转呐转的,明明是昨天才发生的,却足足愣了快有半分钟,才恍然记起自己找过约翰逊。

这是人算不如天算,她没有那未卜先知的能力,此事无论重来多少回,她恐怕都会方寸大乱地首先去质问约翰逊。现在懊悔也晚了,这天大的麻烦是自己惹出来的。她不可能告诉约翰逊,一切都是误会,绑匪不是训练有素的东洋特务,她可以靠自己的力量去营救。

事已至此,别无选择。

时间是海绵里的水,挤挤总会有的。可厉凤竹的这块海绵分明是在烈日底下遭受了暴晒的,眼看着就要干枯了。

这种情况,还有什么心思去查账户。她瘪了瘪嘴,欲哭无泪:“不用了,我信你。”

“明天有一场古董拍卖会,他会去的。我看过名单,熟人不多,这次总不会再有问题了吧?”

厉凤竹带叹带哼地应了一声“是”。天气闷,却闷不过她的心情。

“好好干,上帝会保佑你的!”约翰逊的电话,在一连串的笑声中挂断。

实在烦不过,扭头问同事借了烟和火,自去院子里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

隔着面前这条堪堪能过一辆小汽车的巷子,对面有一条小小的甬道,两旁的租屋暂时空着。这时,却有激烈的对话声传了出来:“我实在是受不了了!报社好好儿的时候,他用迂腐保守来管理。这会儿都入不敷出了,他倒大刀阔斧起来了。”

话题听着,好像会跟厉凤竹产生一点小小的关联。不由得掐灭了香烟,寻声走去。

往甬道里走到头,对着的是一小片荒地,角落里正有两位熟人在交谈。

沉浸在气愤之中的蒋忆瑶红着脖子,呼哧呼哧不停地喘气。徐新启丢了烟头踩灭,望了厉凤竹叹了一声,随即又再取出一根点上。

“怎么了?”厉凤竹端看了他二人的面色,觉得倒不是那种不许第三个人插言的气氛,因之上前问道。

蒋忆瑶一手扶了额,蹙紧了眉头,十分地苦恼:“还不是副主编的事儿。”

厉凤竹比他们早一个晚上顾虑到了此事,眼睛立刻瞪得铜铃那般大,急问:“定了谁?”

“他要外聘。”徐新启吐着烟圈,沉沉地回答。他一早就表过态的,即便王富春千般不好,在人心未稳之前,他是不同意大搞人事变动的。因此,心里十分地担忧,一旦宣布这个决定,会不会引发不好的效应。

这个不在推测范围内的结果,令厉凤竹莫名地感到眩晕。仰头对了那当空的日头死盯了一会儿,再慢慢地合上眼眸。她心里气馁极了,不由地暗自责问,怎么猜什么都是错呢?

蒋忆瑶则把憋了满腔的怨气,完全地发泄了出来:“俗话说,打人不打脸呐。这不是摆明了批评咱们社里现有的几位老资格,都不值得信任吗?”一面说一面跺脚,一面挨到徐新启身侧。末了,气得挥着拳头对了空气一阵乱捶,咬牙低声道,“他这种……竟然可以一路升到主编!”

徐新启吧嗒吧嗒猛地抽了大半支烟,闲着的一只手伸了两根手指出来,悄声解释道:“两个原因。一是他从前跟你我三人也是同路的,对报社劳苦功高。二是整间报社若都是寒士做派,恐怕永远无法得到上层社交圈的消息。”

正午的阳光刺得厉凤竹睁不开眼,但她却觉得有些晒不够。烈日带来的炙烤,于她而言是刚刚好的温暖。

“海州那边什么消息?”

疲惫压迫得厉凤竹耳畔充斥着嗡嗡的噪音,把蒋忆瑶的声音断断续续割成了碎片。

徐新启抽完了手里最后一截烟草,才答:“那边……建议咱们先稍安勿躁。他们认为津馆经历了大变动,损兵折将的情况下,外聘不过是一时的冲动之言。还有就是,眼下西南的局势才是全国的焦点。那边,没有闲暇来议论这个。话里话外,希望我们大局为重、正事为先。”

谈到西南,也不知徐新启清不清楚自己的处境。提议外聘看起来是否定整个管理层,但实际上就是在阻止他一人而已。

“西南的事情谣言满天飞,有人说咱们社里的老记者握了一条独家内幕待价而沽。徐主任,你听过这种话吗?”厉凤竹睁开眼,一脸正色望向他,有两行泪珠顺着脸颊落下。

徐新启没有回答问题,见她被烈日刺得落泪,抬手遮在眉角处:“太晒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蒋忆瑶默然颔首,垂头丧气先行一步。

厉凤竹擦了擦眼泪,只这一小会儿的工夫,攥在手心里的白帕就有些洇润了。徐新启若是能躲过唐书白的暗算,于公于私都是好事。他够专业,担得起更高的职务。再者,厉凤竹眼下没有十足的把握,让国货运动的选题顺利通过,而说服徐新启远比说服王富春容易。因此,他的话语权很有用。

如是想去,厉凤竹再一次问他了不了解传言。

徐新启叹气摇头,道:“听过。其实,这种谣言三五天就要传上一出,我习惯了。”

厉凤竹怕话说多了同样要露马脚,因此只是很委婉地暗示道:“我们报社劫后余生,要多加小心才是。”

徐新启回以微笑:“谣言这种事情啊,有听岔了传错的,也有故意放假消息的。小心固然是应该的,但成心是躲不过的。”

厉凤竹眉心紧锁,把这话暗自咀嚼了多遍。他是真的话里有话,还是这种事情遇得多了果然习惯了呢?

一进屋,便见陈燕平冲他们招手:“三位快过来,主编临时说要开个选题会。”

可这“临时”二字,似乎有些站不住脚。

会议室内人员齐全,甚至连吕乃文都在座。

厉凤竹往会议桌前走去,眼睛却始终不离开墙上的黑板,每个版面正在讨论和展开的选题,都被煞有介事地写在了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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