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42

徐见鹤反应极快。

他语气淡淡, 目光对着来人上下一打量,问都没问,直接简简单单丢出四个字。

“她人不在。”

这个她指的谁也很明显。

邢严怔了怔, 没料到他会率先出声, 不慌不忙, 点了点头。

楼道狭小,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 傻子都看得出徐见鹤面上懒得谈闲事的态度。

邢严想了想,从善如流,并不多说, 将手里包装精美的礼盒径自递过来。

“家里人的一点心意, ”邢严交代得言简意赅,“是老家那边带回来的特产。”

挺正常的理由。

徐见鹤一早被尚嘉告知过他们两家长辈之间的交情,听完这番说话,自然也不太意外。只是特产在两个人手上交接, 他作为冷淡收下的一方, 目光又平平静静,往邢严的另一只手上略略一扫——书没拆封,还是全新。

“这个我之后给她吧。”

邢严看透他的意思,再次开口,态度仍然是温和的、从容不迫的。

徐见鹤淡淡点头。

不咸不淡的对话总算结束,门一关, 他却没急着往里面走。

玄关处的光很暗, 徐见鹤原地站着, 把盒子提起来,瞧着上面硕大的“风干牛肉”四个字,眼睛微微眯了眯。

姐妹俩回来的时候, 他还是和她们走之前的状态一样,整个人散漫地靠在沙发上,挂着耳机心无旁骛,占据了很大一块地方。

徐见云眼尖,第一个看见餐桌上包装完好的礼盒,也第一个朗声问话:“这什么?你买的?”

徐见鹤没动静,她就也不给面子,直接几步冲到从沙发后背伸手,作势要摘他的耳机。

“和我有什么关系……”

徐见鹤仿佛有所预料,漫不经心地盯着屏幕慢悠悠出声,又猛地一个起身,刚好避开后面的突然袭击。他也不管徐见云对他的控诉,等在另外一方坐下了,才自觉摘了耳机,不咸不淡地继续开口,“她朋友送过来的。”

他话中的“她”从厨房里出来,刚好走到餐桌面前,听他的话,不禁微微一怔,破天荒地主动发问,“是邢师兄?”

尚嘉的态度其实和平时没什么不同。

不过又是青梅竹马,又是张口闭口的师兄师兄……

徐见鹤眼皮子不抬,唇角冷冷牵了牵,愣是顿了两秒,才缓缓地应声,“那还能有谁?”

有谁也应该和他这个负责传话的没关。

……

徐见鹤性格差不多就是这么个样子,话说得不动听,但总是能把事情办得很有条理和效率——尚嘉现在对他的印象和一年之前刚刚见面那会儿不太一样,果然,晚饭时分,钟点工走人后,他不走心是不走心,但也在餐桌上跟她简短交代了下来龙去脉,谁送的,谁的家人的心意……她听完点点头,摸出手机,发了条消息,然后又跟他道谢。

徐见鹤嗯了一声就算是回应。

夏夜总是一天到头温度最宜人的时候。

饭后的宜人时分,这会儿的三个人都有事情可干,徐见云在卧室里写她的日记,徐见鹤在房间里搬了笔记本看比赛直播,尚嘉就拿了钥匙,不声不响地到门边换鞋,准备出门。

她换好鞋起身,没料到会有人这会儿从厨房里出来——本来应该在房间里看直播的人手上拿了根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冰棍,人出来时,和换好鞋子的尚嘉四目相对。

尚嘉想了想,还是主动出声,简短交代:“我出去一趟。”

徐见鹤面色不变,高冷地点了下头。

她没发觉什么不对,出了门,轻轻把门关好,径自往巷子口慢步走去。

这会儿居民区的正是热闹的时候——老人出来散步的散步,聊天的聊天,白天被拘在家里的小孩儿也都放了出来,叫着笑着,打闹成一团。天边是沉沉夜色和点点星子,连天的喧闹声,巷子的尽头,路边的灯光下,邢严安静靠着一侧栏杆,正慢慢地翻着手里的书页。

昏黄的光把他照成一道薄而修长的影子。

……像一棵和周遭格格不入的树。

尚嘉脚步莫名顿了顿,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选择出声打破了这份平静。

“邢师兄。”

她沉声叫他。

邢严抬头看她,隔着眼镜,还是平时温和的笑,“尚嘉。”

尚嘉点头,走得近了,他就将手上的书合了,转身在背包里翻起东西。他原本看着的书暴露在光下——“初中数学期末模拟”……尚嘉目光定在几个大字上,他拿了要拿的东西,看见她的动作,很自然地笑了笑。

“还是老话说得对,”邢严把手里的东西递过来,一边风趣地解释,“‘三天不练手生’,给人辅导,才发现自己把很多挺简单的东西忘了,必须临时抱抱佛脚。”

尚嘉点头,接过他的递过来的东西,微微一怔。

是一本未拆封的诗集。

邢严难得静默了片刻,似乎是组织了一下语言,叹了口气。

“你最近过得好吗?”

许多话说出来都不妥当,只有这句话最合适。

邢严还记得他高中以前最后一次见到尚嘉的时候——那会儿,尚家听说出了事,父女俩雨天遇上了车祸,当场就走了大的,剩下一个小的。他爸临时匆忙骑摩托车把他带到医院,进去只见到尚家的大女儿和她的小姑。尚嘉在里面做手术,大人濒临憔悴崩溃的边缘,反倒是大女儿更加平静地接待了他们父子。

后来,他父亲又单独去过两次,最后一次的时候,只叹了口气,说是姐妹俩实在可怜,但好歹小的是捡回一条命了。

普通家庭,朋友之间,除了探望帮帮忙,再多的就只剩下经济上的事儿。家里那个时候也碰上用钱的时候——他的大哥高考失败,需要花一大笔钱复读。从那时候起,母亲就只望他成龙,不仅终于不再忽视他,还每天盯着他的功课,总想着还要模仿班里有钱的家长,要把他送去学点钢琴音乐之类的。父母意见不一致,连着吵了好几天,邢严知道他们不需要他的意见,也知道最后会以一致的意见告终。

他记得自己记忆里的那个小女孩,身形纤瘦,个子矮小,内敛沉默,在学校的时候也只是一门心思地努力,和家庭条件优越,没有后顾之忧的同学们不一样,只有在谈及不太熟悉的东西的时候,才会因为窘迫而略略显出几分尴尬——和曾经的他很像。他那个时候送她一本诗集,原因也是如此。

班里要派同学代表去探望,他就干脆以班干部的身份主动接下这个活,带了捧花和班上组织的捐款,见到了病床上还在昏迷的她,也见到这一回终于有了情绪波动的尚子欣。

“帮我谢谢同学们的好意,”尚子欣在病床前给他道谢,看得出因为自尊而倔强,“但真的不用做这些。”

指的是筹到的捐款。

尚嘉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留给他一张苍白的脸。

他那个时候还在钻牛角尖,总觉得兄弟之间不睦的关系和父母的压力让他喘不过气,直到那一刻,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也算幸运。只是年纪太小,他不能做得更多,后来再背着家里人去的时候,尚嘉已经被转了院,不知道去向。

尚家的情况,后来总是以或可怜、或感叹、或优越感的形式出现在他父母口中——老尚的命不好,老婆为了生小女儿没了,眼看着要好起来了,又出了那档子事,这下好了,姐妹都给人收养走了,子女福也没享着。要不怎么说要珍惜现在呢,咱们比不了有钱人,也得知足……

他开始不觉得有什么,后来越听越厌烦。

中考他发挥出色,不出意外,以特招生的身份成功进了一中。大城市的重点院校,他们就像终于扬眉吐气了似的,又肯拿出一笔钱办根本没有意义的酒席,一边炫耀,一边跟人得意。比如这个暑假,不先知会他一声,就自主替他接下给他堂妹辅导的事情——当然了,他从来“懂事”,性格也过了内向沉默的叛逆期,肯定不会拒绝。

同学称赞,老师看好。所有人都觉得他是标准。

再见到尚嘉,他才恍如隔世,回忆起曾经的自己。

……

尚嘉听他的问话,愣了愣。

邢严看她的神情,又组织了一下语言,继续开口:“今天去找你的时候,在你家碰上了他。”

至于这个他是谁,这段时间以来,相遇的次数多了,他俩心知肚明。

“他应该挺不好相处的吧?”

“虽然不知道具体的情况,”邢严没有避讳,却也没有提他听说的她的故事,只是道,“但我之前说的需要帮忙尽管联系,任何时候都有效。”

尚嘉安静地看着他。

他任由她看,忽然又笑了起来,好像难得地放松,和平时总是温和完美的形象不太一样。

氤氲的灯光下,少年人微微笑着,和她开起玩笑,自嘲道:“怎么突然觉得说出来挺像大话的呢。”

尚嘉也笑起来。

……

夏夜晚风间,尚嘉收了那本诗集。

邢严应该很爱读诗——小学还做同班同学那会儿,他来她家做客,送她的见面礼就是一本泰戈尔的诗集,也是她第一本真正意义上属于自己的课外读物。只是后来天有不测风云,家里发生了意外,和姐姐的生活尚且难过,还有更多重要要紧的事情要做,她也没再想到能有机会见到他。

后来进入一中,第一次的晚会表演,她一眼就确定了台上的人的身份,意外之余,私下也上网查了他朗诵的那首诗,www.youxs.org《火与冰》。后来,原版和翻译都被她一笔一划,仔仔细细记在自己的语文积累本上。

半年后的第二次的表演,尚嘉好不容易专门跑一趟,从小姑家里找回他送她的那本泰戈尔,又意外地发觉他竟然对音乐还有些造诣,这次担当了高二一群人的合唱指挥。当时同桌攒撵她跟着她拍照片,她因为不太会拒绝人,当时该拍的拍,回去该删的删,最后却鬼使神差,只留下高二合唱的照片——气氛活跃,台上的人男男女女,笑的笑,挥手的挥手,只有一道背影安静地站着,像一株清新直挺的植物。

……

尚嘉回了老房子,抱着书册,站在玄关的阴影处发呆。

客厅里没开灯,只有电视屏幕还亮着。

她换了鞋,仍是没动。

头顶的光不够亮,但刚好够人翻开书页。几个字简洁工整,写在扉页:

时值七月,值得祝福。

尚嘉瞬间明白过来。

从小到大,她的出生总是和母亲的离开联系在一起,成为别人的谈资——说可怜的居多,也有幸灾乐祸的,鄙夷的,嫌弃不吉利的……听得多了,她有时候也会有一种认同的错觉。她不过生日,是因为习惯,也是为了家人。

可邢严不说其它,只说祝福。

“……回来了?”

昏黄间,男声悠悠,从房门的方向传过来。

尚嘉浑身一震,下意识合上书页,抬头看过去。

徐见鹤手上端着一杯水,静静看她,也看向她手里的东西,封面眼熟,他神色不明,颇了然。

“他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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