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18

十几岁的尚嘉就是团棉花——哪怕有人一指头对着她恶狠狠地戳下去, 也不会得到任何回应。

在楼梯口毫无意义的对话结束以后,十几岁的徐见鹤快速认识到了这个事实,也不可避免地迅速找出一条对应的生活道理:

对着这样一团棉花抱有比较大的情绪波动, 那就基本上就等于无用功, 纯属白费力气。

尚嘉不做棉花的时候也有, 条件也非常的明确——多半是有尚子欣在的场合, 或者是周末的饭桌客厅, 几个人坐一块儿的时候。这时候姜女士问及她的生活学习,她总会下意识给出比较平时积极得多的反应,认认真真地聊起最近的日常, 先说最近的学科学习进度, 又笑着说生活上一切都好,最近天气开始凉了,晚上学习或者夜读的时候,阿姨总会给她送一杯热牛奶, 提神又暖胃……听起来人够细心, 又懂得记下别人对她的好。

徐见鹤显然并不在她会这样加以应对的对象中。

这种情形,他一般要么不在场,要么一般都在旁边某个座位上呆着,不是百无聊赖地玩手里的魔方,看电视屏幕上的影片,就是对着要背的课文篇目皱眉凝神, 总之有事可做——他厌烦枯燥乏味的重复工作, 对各种背诵任务也是最没兴趣的, 但总不至于因为不喜欢就选择逃避。

他不在乎,她也不会来招惹他。好事一桩。

时间进入到十二月份,也代表着高中的第一个学期开始步入尾声阶段。校内之前因为各种活动而活跃的气氛渐渐平复下来, 学生们怨声载道,但迫于压力,也不得不收起之前的心思,面对即将到来的各种书面测验。

与之相对的是,这个月,徐启开始比之前更频繁地出现在徐家老宅里。

刚开始,徐见鹤其实也没有太在意这件事。

毕竟从小到大,他基本已经习惯了他爸常年失踪,父子俩要么隔着手机屏幕打个照面,要么隔着新闻屏幕见面的状态,现在情况看起来跟以前不太一样,徐见鹤也只以为是接近年末,自己这位大忙人父亲说不定是终于醒悟过来生活大于一切,要趁着过年团聚前,增加一些自己在家人面前的存在感。

直到临近月中的时候,徐见鹤在烦闷乏味的学习间实在坐不大住了,试图拿着红色马克笔,对着日历盘算起哪天可以溜出门去马场转转时,皱眉站着盯了会儿日历上的数字,心中确认了一遍后,才隐隐开始有些回过味儿。

果然,没过几天,好不容易所有人暂时齐聚的餐桌,饭后,徐启慢悠悠地擦完手,难得没有即刻动身往书房走,而是静静地抬眼,看向对面坐着的女生。

“……对生日有什么想法吗?”

徐启说这话的时候,态度仍然保持着惯常的威严和冷凉,但语调听得出平缓,没有点名,问得很直接。

徐见鹤手里的叉子没停,注意力却不自觉地分散了点儿。

他已经饱了,放下叉子,漫不经心地喝一口手边的橙汁,抬眼间,余光瞥见被问的一方——尚子欣神情怔了怔,她比暑假的时候瘦了些,正是高三的关键时期,用不着别人多说就已经够自律努力,都快忘了自己的生日。对于徐父的询问,她也是短暂地沉思,给出一个“暂时还没想好”的简短回复。尚子欣的身侧,更加安静的尚嘉依旧无声坐着,正和自己碗里的一只水晶虾饺低了头面对面,眼皮子不眨,看起来没有任何试图发言的意思。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当天晚上,刚好徐见云又时隔许久,给他发来许多照片。邮件的附件里还是各种各样的山川湖泊,植被绿木,自然风光:

“最近这几天都没出门……可能也是地方熟悉了,就觉得没什么好玩的。随便拍了点儿,你也随便将就着看看吧。”

这回来的邮件里没有像上一样一长串的PS和感叹号。内容敷衍了很多。

徐见鹤一张张翻了,看了片刻,敲下几个字回她:生日怎么过?

他有问题的时候,总是习惯不遮掩、不折中的。遮掩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尚子欣和徐见云是同一天生日。但也正是因为是巧合地同一天,才会发生后来那么多的阴差阳错和曲折离奇的故事。

但徐见鹤习惯不遮掩,不代表其他人跟他一个想法。徐见云的回复第一天没来,第二天没来,第三天仍旧没来。等到生日前一天的时候,徐见鹤到底觉得不能拖下去,就在自己房间里慢慢转悠了半天,眼睛从电脑架子一路扫到书柜最高层,试图翻出个合理的借口。可是半天没翻出东西他也有办法,徐见鹤对着窗外扫了一眼,灵感来了,干脆直接起身去了隔壁琴房,捞上琴谱册子几步去楼上书房敲门,门刚刚打开,就直接当着他爸的面,大大方方地有请姜女士——说他太久没拉大提琴,想请她听听有没有退步。

多稀奇。他要主动给人展示技能,表演才艺!

姜女士看破也不说破,等到进入琴房了,母子一人一张椅子对着坐下来了,她才笑了笑,对着徐见鹤开门见山:

“想问你两个姐姐的事情?”

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徐见鹤也没必要再折腾。

他不接话,斜斜地倚抱着大提琴,指腹摩挲着琴弓,歪脑袋静静看人。

姜女士思索片刻,略略组织了一下语言,不慌不忙,慢慢地开口:“小云已经打电话跟我说过了,她今年不想过生日,让我们都不用操心。她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想一个人静静——你外婆也说,她最近状态不错,比之前要能吃一些,出去转了一段时间,人也更有精神了点。”

徐见鹤哦了一声,没说什么。

姜女士也不劝他,只继续往下说:“你爸也没忘记小云那边的生日……他是觉得以前的事情有些遗憾,想做点什么弥补子欣。”

说到这里,姜女士忍不住顿了顿,表情有些微妙的变化。

“……但是他那个脾气,以前哪里做过补偿别人的事情,基本只有其他人上赶着到他面前捧着的。”

姜女士并不避讳这一点,终究不留情面,简短加以个人的感触做陈词总结,轻描淡写:“所以显得笨拙了些也很正常。”

徐见鹤蹙着的眉渐渐松了。

他有些想笑又忍住,低头拉了几个音。

然后,他还真认认真真拉了首很久没拉的巴赫,等拉完最后一个音,又跟请人下来的时候一样,慢悠悠地把姜女士送回了书房。

“要不怎么说姜还是老的辣呢,”他简短道,“我的问题解决了。”

徐见鹤迎上对面徐启的目光,毫不畏惧,嘴皮子一翻就是他自己的道理,“您也是,最好也多听听姜女士的话,凡事找对方式方法最重要。”

说完,马上关门就走,压根不留给对方反驳的时间。

……

徐见鹤性格独立,生活上更独立。一般小孩儿对父母最依恋的年纪,也基本上属于不怎么黏人的状态,靠着自己喜欢的东西——比如拼装模型手办或者国际象棋一类,就能一个人充实地度过一天。姜女士和徐启都把他当成独立的个体,给他足够的空间和自由,只在关键时刻出手,他有样学样,对父母相对合理的决定当然也不会多加干涉。

尚子欣生日当天刚好是个周末。

徐见鹤算过了时差,也无所谓邮箱那边发照片的人回复不回复,卡好时间,准时准点地发了封生日快乐的邮件过去。随后,他又打了个电话给外婆,简短地说了下自己的打算和想法——但对方不要他的钱,好说歹说,就只能用马上快来的寒假的练琴时间做交换,终于说服外婆答应帮他买一本某品牌的限量空白相册带给徐见云。这东西也刚好能在一天到晚忙于拍拍拍的人那里派上用场。

既然是生日,那当然是寿星本人的意愿最大。

徐启问了尚子欣要不要请同学朋友,尚子欣说不用,那就全部安排都最好按照她说的来。但不请同学朋友,也并不代表寿星不打算请其他人。

于是,周日生日当天,尚嘉的小姑一家三口被司机接送上门。

小姑之前已经来过好几次别墅,心思都在两个女孩身上,对其它都没什么兴趣,人进了门,眼睛就直往沙发边的人瞟。但堂弟还是第一次来,一路坐上轿车,又张望着进了庭院,再进大门,他跟在自己父亲身后,上上下下看来看去,整个人兴奋得很,这会儿看电视屏幕,又看屏幕前摆着的几台游戏主机,两眼只差没放光了。

“……哎哟,徐老板,今天您在呢,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姑父今天特意穿了一身西装,手上提着一盒包装精美的蛋糕,一进门就咳嗽一声,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梗着脖子将手里的礼盒交给了阿姨,表情颇有些藏不住的得意。他也属于目标明确,准确锁定想找的人,熟稔地往徐启那里走,好像带来一桩大生意。

尚嘉在沙发旁边站着,先看小姑抱住尚子欣,安安静静地站了几秒,听她们说了会儿话,然后才在小姑的示意下扑过去,同样笑着投进她的怀里,姑侄三人久违地说起体己话。

徐见鹤挂着耳机,人在二楼扶手处靠着,耳边放着音乐,漫无目的地看,最后定格在沙发旁边。

秋天的雨说来就来。

晚餐时分,所有人围着圆桌坐下。落地窗外的雨下得厉害,又潮又急,打在院子里的花草植物上,滴答声阵阵。徐见鹤嫌动静太吵,干脆起身关了窗户,又将帘布全部拉好,回身时,刚好对上正站起来微微俯身的尚嘉——桌上摆了两只蛋糕,各有四根数字蜡烛,她负责点一只,寿星亲自点一只。

尚嘉反复试了几次,仍然没能成功把蜡烛点着。其他大人不催促,还在忙着谈天说地,或者是关注地问着寿星的近况,但他看着已经快没了耐心,索性在椅背后面站定,也不说话,大手径自往她旁边一摊。四目相对,她抿了抿唇,到底把蜡烛轻轻放到他手上,徐见鹤就用两根手指轻巧抽过去,再轻轻松松用打火机引燃,插好。

幽幽烛光里,尚子欣坐在位置上,虽然还是和平时一样,笑容不太明显,但看得出来心情不错,整个人状态放松,比刚来的时候要好太多。

唱歌的时候,尚嘉堂弟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扯着变声期的嗓子祝堂姐生日快乐,把其他人都给逗乐了。尚子欣也笑——无论之前经历过再多的不愉快和曲折,至少这会儿是好时候,暂时都不必多想。

要办宴席,阿姨这次也是真下了苦功夫,主要的口味肯定要按着寿星来,但也不能太集中,也要照顾到主人家、客人家,中式西式,糕点甜品一应俱全。尚嘉堂弟是真饿了,父亲提前背地里告诉他晚上有大餐可以吃,他中午就愣是没吃一口饭,任凭他妈怎么骂也不动筷子,这会儿刀叉筷子混着一顿用,快活得很;尚嘉姑父则是另一个极端,装模作样地,刀叉切来切去,菜没吃两口,样子是装得心满意足。

尚嘉还是平时的老样子。猫似的胃口,如果不是小姑多给她夹了几筷子,也不会刻意多吃几口。

雨越下越大,晚饭吃得妥帖,等到了时间,尚家人走的时候也挺舍不得——堂弟舍不得各式各样的游戏主机,他刚刚听徐见鹤介绍几句的时候,整个人看起来比在学校上课都要认真;姑父舍不得和徐启可以聊生意的时间,他最近新开的店铺生意有起色,也是靠的徐家帮忙找的门店地址好,位置佳,还是徐老板厉害;小姑则是舍不得两个女孩,她握住她们的手,被寿星拉着说了好久的话,走时分明有些伤感,也默默没出声。

尚子欣被徐启叫走,尚嘉就留在玄关,和上一次一样,目送他们离开。

“不用送了,就这么几步路而已,还不如进去陪陪你姐姐。”

小姑握着她的手揉了揉,揉着揉着,趁着阿姨转身进了屋,又忽然压低了声线,往尚嘉面前凑了凑,目光关切,“嘉嘉,今天过来,看到你过得比以前好,我就放心了……”

声音又变得更低,“也别忘了小姑跟你说过的话。”

姑父在旁边看着她俩这动静,颇恨铁不成钢,“你们这娘俩,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人子欣不忘本,都到这地步了,还有什么值得伤感的?”

……

阿姨出来送了三把伞,小姑却说一把就够。她一边摸摸她的头,一边用手肘暗暗捅了一肘身边人——人站在玄关处,姑父还在故作风雅地看墙上挂着的油画,看了还不够,又去看柜子上的玉器摆件,摸的三两下爱不释手,被人提醒才肯罢休。最后,仅留的一把伞还是被夫妇二人中更高的撑起来,堂弟被他们夹在中间,笑闹得很大声,一家三口冲进雨里,人贴着人上了车。

尚嘉对着三人的背影看了一会儿。

她看得太久,有些入了神。

老毛病总喜欢随着天气的变化折磨人。

腿骨又开始酸痛发麻,尚嘉捶打了两下,终于想起要侧过身往回走,回身间,视线角度刚好对上楼上半开的书房门——门开了一半,徐启随手推开,带着尚子欣往楼下走,客厅里灯光很亮,尚子欣性子冷,很少有笑得这样明显的时候。父女二人彼此之间交流不多,但气氛和睦。

她静静地看,直到父女二人又重新上了楼,才又重新抬步往客厅去。

尚嘉在沙发处坐了一会儿,腿骨的老毛病仍旧没有放过她。她没办法,只得又起身回了房间,倒在床边,侧躺着,和床头柜上的一直摆着的两只相框对视。十分钟后,还是疼得坐不大住。左思右想,她又只能重拾转移注意力的办法,出了房间,问阿姨要到一只热水袋,倒杯热水,重新往客厅落地窗去。

客厅这会儿没人,尚嘉掀开一角窗帘,外面铺天盖地,全是厚重的秋雨。

她用热水袋压住小腿,看了一会,忽然临时起意,回到沙发旁边,用座机拨通一通电话。

“喂?”

“小姑,是我。”

尚嘉声音很轻,喃喃喊她,旋即恍惚着反应过来,即刻道:“没什么,我就是……就是想问问你们到家没,外面雨太大了。”

小姑在对面笑了。说话间,隐隐地还可以听见堂弟和姑父的争执声。

“傻丫头啊你,我们才走多久?别太担心了,又不是跟之前一样骑车来的,你徐叔叔让人送的,放心吧啊。”

尚嘉就也跟着笑,轻声回话,“我知道的。”

电话断了,她却没急着立即放下听筒,而是又想了想,静静按下一串数字——她每个月都打,是老家的号码,但这会奶奶说不定已经睡了,打过去反而是添麻烦。

……

听筒被她归于原位,尚嘉又开始盯着落地窗发呆。

“还不回房间?”

身后一道男声响起来。尚嘉顿了顿,但还是侧头看人,慢吞吞道,“我看看雨。”她立刻意识到给出的理由不太合理,又想了想,补救一句,“马上就回。”

奇了怪了,雨哪里不能看?

徐见鹤微微皱眉,觉得她实在是总能扯出点儿不像理由的理由。

他对着她扫了两眼——长袖长裤,才是秋天,却已经用上热水袋,捧上一杯热水——真是没见过这么娇气的!

但他也不想多管,以免重蹈覆辙,跟上次楼梯口一样不欢而散。

第二天一大早,仍旧是司机照常送他们两个人去学校。

只是没想到,到了学校还是不得安宁。薛陶下了课,课间跨了一整个走廊来找徐见鹤说事,汤小优也快过生日,她要过生日,那当然是很值得重视的——毕竟他们从小长大的一行人,就这么一个独苗苗的女生,得宠!

薛陶也不知道打哪儿学的这番逻辑,把“宠”字重音读了又读,好像一件多了不得的大事。徐见鹤听来听去,怎么也没他那么大的感触,汤小优有亲生哥哥,总不会缺了她的东西。

当然,很快他也知道了薛陶灵感又是从哪里来的——大洋彼岸读大学的那位姐姐发在自己账号上的文案,那个年头,大概正流行一些伤感的、伤春悲秋的感情类词句。姐姐用英文发的原句,薛陶就找人直译下来,大概意思是女孩子独自在外面不容易,要是能有个人忍让着,日子应该会比一个人会好过许多。

徐见鹤简直被他吵得头痛,耳边嗡嗡作响,忍无可忍了想发作,但一看对方不自觉地揉捏着摔伤过的左手手肘,又只能皱眉忍了回去。

晚自习下课,上了车,手机里也反复是薛陶的叮嘱。

他挂了电话,心里正烦,但烦也不能不想主意,干脆捏了捏额角,顺口提问,“你生日一般会想收到什么礼物?”

女生的意见,总该有些参考价值。

尚嘉整个人停顿了片刻。

片刻后,她才又拿出平时对话的态度,慢吞吞地答,“我不过生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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