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节

吴茗兰碰了?碰斯江:“你阿哥,他好像要走了?欸?”

斯江转身看去,景生正推着自行?车往人潮外而去,身边跟着一个女生,看背影应该是王璐。

“嗯。”斯江淡淡地应了?一声?,回过头来换上了?灿烂的笑脸:“同学们,走!向外滩前进——!”

“欸?那?个是你阿哥的女朋友吗?”吴茗兰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

曾昕笑着扯着她往前拉:“对对对,你死心吧,那?是我?们高中部的金童玉女,他女朋友和他同班,还是团委书?记,而且家庭条件特别好,爸爸妈妈爷爷伯伯好像都是当官的。”

吴茗兰红着脸啐了?她一口:“呸,什么死心不死心的,你瞎三话四什么呢,我?就是觉得男生好像都是有了?女朋友就不理自家妹妹了?,挺没意思的。”

是啊,是挺没意思的。斯江低头失落了?一秒钟,继续昂首挺胸地往前走。

“当心。”唐泽年?一把搂住她肩膀往边上带了?一步,让过两个横冲直撞的小孩子。

身后?一片嬉笑。

“哇,英雄救美。”

“似曾相识的画面,让我?想一想那?本小说里出?现过的啊——”

斯江赧然道谢。

唐泽年?笑着和她并肩前行?:“保护爱国‘心’,人人有责。”

很可惜,走到四川中路,心型气球组合难以抵挡人潮拥挤,高的心无恙,低的心破了?一半,唐泽年?被挤得连手都拿不出?来,更别说吹气球补充了?。大家笑得东倒西歪,人潮汹涌中声?嘶力竭地高唱:“长江长城黄山黄河,在我?心中重千斤,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心中一样亲……我?的中国心!”

“保护我?们的中国心啊!”

“等等我?,等等我?,你们慢点——”

“我?的鞋子掉了?——”

“老唐,你这?见色忘义的狗东西——”

——

比起市中心的人山人海灯火辉煌,万春街的夜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初秋的夜风微凉,马路两边乘风凉的人少了?许多,蚊虫也少了?,连着路灯的光晕都少了?苦夏的烦躁,柔和了?许多。

景生无奈地停下脚:“王璐,你回去吧,以后?也别来看我?们踢球请我?们看电影了?。”

王璐笑着看向他:“你干嘛老是赶我?走?”她就是想和他在一起,哪怕只是这?么走走,都希望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景生沉吟了?片刻,拎了?拎车龙头,看向远处弄堂里昏黄的人影:“对不起,我?有喜欢的女生了?。”

王璐呆了?呆:“什么?”

景生抿了?抿唇,低下头:“我?有喜欢的女生了?。”

“谁?!你喜欢谁了??什么时候?”王璐完全反应不过来,她几乎每天的视线都跟随着顾景生,顾景生说他有喜欢的女生?不可能啊。他和女生都不来往的。

景生唇角扯了?扯:“我?先回去了?。”

“顾景生!”王璐一把扯住他的衬衫,眼圈红了?:“你得告诉我?你喜欢谁了?——她喜欢你吗?”怎么可能有女生不喜欢顾景生呢,他是任谁看一眼就会掉进去的男生啊,可谁都没有她喜欢他喜欢得那?么深,明明他们已经是共同经历过生死的人,他为了?她连腿都不要了?。他只是比较内向比较敏感比较不善言辞,他缺的她都有……

王璐对着沉默不语的景生,终于委屈的眼泪决堤而出?:“你必须说!必须告诉我?!”

景生轻轻拉出?自己的衣角,平静地看着王璐:“她和你不熟,你不用知道她是谁。她不喜欢我?,她——已经有喜欢的男生了?。”脱口而出?话是假的,苦涩却是真?的,比景生自己想像中的苦还要苦很多倍。

王璐试图透过泪水读懂景生眼里的惆怅和失落,他和她是一样的人,他们都喜欢上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

“她不喜欢你,那?你就不要喜欢她呀,”王璐哽咽着摇头,却没有疏忽关键的信息:“和我?不熟?是我?们学校的,不是我?们班的对不对?”

景生跨上自行?车:“对不起,再见。”

“顾景生!”

“顾景生——你跟我?说清楚,为什么不行??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喜欢她?

人和车消失在弄堂深处,只剩下一个无望而伤心的十七岁少女静静站在路灯下,无法理解自己喜欢的少年?为什么不喜欢自己,却去喜欢另一个不喜欢他的女孩。她流过的眼泪,祈祷过的愿望,欣喜若狂过的细微细节,疯狂跳动过的心脏,原来毫无意义。

第219章

弄堂里?的人大多出门?看灯了,两?边乘风凉的竹躺椅小矮凳寥寥无几。路灯不规律地坏掉了一小半,狭长的支弄里忽明忽暗。

脚踏车的轮胎在弹格路上急速颤动着,却不及景生的心跳频率快。有一股陌生的情绪从他胸腔往外涌动,迫不及待地要喷薄而出,甚至近似于恐惧,以至于皮肤在温和的夜风里颤栗,汗毛直竖,头皮发麻。

甚至接近生死一线的那个感觉。景生忍不住揪响了铃铛,清脆的叮铃铃声散发到两?侧的砖墙上,被无声地吸收了。他一路不停地按,直到终于逃离了刚才差点窒息的紧张。

他有了喜欢的女生。

这是?一句假话?,礼貌的不失体面的推托之词。

她不喜欢我,她已经有喜欢的男生了。

这却是?一句真话?。说出这句话?时,他脑子里?浮现?的就是?斯江和唐泽年并肩而立笑看抬头看那颗“心”的样?子,酸涩苦楚像缝衣针立刻把心脏戳穿。

景生被自己吓到了。一个假的借口为什么会结出真实的果子,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以为的假,其实也是?真的。但这是?所?有人都不允许的真,包括他自己,他根本不敢想?像这个假设后?面会发生什么,但不敢想?,还是?会去?想?,只是?想?一想?,就有喘不上气的感觉。又痛苦又带着沉重的犯罪感,然而还裹挟着隐秘的快活。

他深呼吸了几下,低头把脚踏车锁好,默默拧开水龙头。冷水扑在脸上,景生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脸,想?要把自己打醒。

“喂——撒宁勒用水?关?忒关?忒!吾没水了!(谁在用水?关?掉关?掉,我没水了)”洗澡间里?传来顾东文的哇哇大叫。

景生默默地又撩了几把水,连头发都浇湿了,才?拧上水龙头应了一声:“是?我。”

哗啦啦的水声淹没了他的回答。

——

楼上电视机屏幕上咿咿呀呀唱着越剧《追鱼》,顾阿婆睡在躺椅上,身上搭了一件白褂子,轻轻打着呼噜。

“嘘,外婆看电视看了睡着了。”陈斯好轻轻放下手里?的纱罩,擦擦油嘴企图消灭自己刚偷吃了两?个鸡腿的证据,胖肉一堆顺溜地从椅子上滑了下来。他朝景生身后?看了两?看:“咦?阿姐呢?”

“去?外滩看灯了。”

“阿哥你怎么不一道啊?”陈斯好跟着景生蹑手蹑脚地爬上阁楼,喘了两?口气:“你们还没好啊?”

景生摸了摸他的大头,斯好一头软卷毛很服帖,比斯南炸开的乱毛好摸很多。

“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乱问。你不懂。”

“我懂的,我不要太懂哦!”陈斯好不服气,大眼睛乌溜溜转了两?圈,神秘兮兮地告诉景生:“上次你女朋友来找你,跟阿姐穿了一样?的裙子,是?你带她去?买的对伐?阿姐气死了,所?以才?不睬你了。”

“她气嘛要气的,不过你女朋友家的小汽车她还是?要坐的。啧啧啧。”斯好拨弄着景生书桌下的足球叹气:“我也想?坐你女朋友家的小汽车,她都不带我坐,小气鬼!”

“我女朋友?”景生一怔,蹲下身问:“什么时候来的?”

“你去?杭州的时候啊。她还带了进口的巧克力?来,说是?友谊商店才?有得卖,要用什么桥买。”

景生猛地站起身,吓了斯好一跳。

“阿哥?”

景生回过神来,捏住小胖子的脸:“我怎么没看见巧克力??”

陈斯好苦着脸招供:“热、热死了,化了——我就吃掉了——”

“就你流大鼻血那次?阿奶说你是?吃巧克力?吃出来的?”

“嗯嗯嗯。”陈斯好揉了揉自己的腮肉,龇牙咧嘴地喊疼:“阿哥,到底要什么桥才?能去?买?真的好吃,等我下次生日你买给我好不好?”

“不是?桥,是?侨汇券。小戆徒,你不能吃甜的,忘了?”景生三步并两?步跳下阁楼。

“阿哥,阿哥,你扶扶我,我下不去?了。”陈斯好趴在楼梯口,不敢往下伸脚。

顾阿婆被他们吵醒了,慢悠悠地扶着躺椅站了起来:“吵吵吵,吵死了。宝宝你怎么又爬阁楼上头去??又忘记你小时候滚下来哭半天了?你别动别动,阿婆来扶你。”

“景生?景生?斯江呢?欸,怎么又跑了真是?。”

顾东文一边擦头发一边回头喊,喊了个空气。他嘀咕了两?句,去?拿紫砂茶壶,忽地抬头问:“陈斯好,你是?不是?偷吃鸡腿了?”

“没呀。”斯好又抹了抹嘴,不油。

顾东文又好气又好笑地掀开网罩,把两?根鸡骨头拿起来敲了敲陈斯好的头:“你就知道吃肉!骨头呢?骨头自己跑出来啦?”

斯好抱着头嘤嘤嘤:“伊私噶跑出来,关?吾啥事体呀?(它自己跑出来,关?我什么事?)”

——

脚踏车飞快地掠过万航渡路南京西路,景生从西藏路右拐,到了金陵路慢了下来,停在了路口。斯江她们会从金陵路往回走,还是?延安路或是?北京路?

景生有点吃不准,他喘了几口气,撩起衬衫下摆擦了擦满脸的汗,绷紧的大腿肌肉骤然松懈下来,脑子里?绷紧的弦也跟着突然松了。好像眼前的一切都曾经发生过,莫名很熟悉,包括他现?在的茫然不知何去?何从,包括他觉得自己很可笑,似乎都发生过,但结果是?怎样?的,他完全想?不起来。

他这么戆呵呵地冲出来,当然是?要找斯江。找到了以后?呢?他要干嘛?

告诉她王璐不是?自己的女朋友?说他没有带她去?买那条裙子?说谁穿也没有她穿着好看?还是?说她也没告诉他王璐来家里?找他,两?人扯平了?又或者让她丢下唐泽年他们,跟他回家?

哪一样?都很蠢很可笑。被六岁的小东西说了那两?句话?,他怎么就以为……

十七岁的少年,静静停在红绿灯下,绿灯变红灯,红灯又变成绿灯,绿灯又变成红灯,公?交车的喇叭声时大时小,云层低低的映着霓虹的颜色,再上方的天色原来不是?黑的,是?那种苍茫茫的灰蓝。

顾景生的眼睛酸胀得发疼,突然想?起姆妈曾经说过的话?:

“反正我想?对他好,他也想?对我好,不管人家怎么说,不管能好几天,哪怕只能好一天,也好,够本了。”

难的原来不是?人家背后?说什么,也不是?一天一个月一年,甚至也不是?生离死别。而是?我喜欢你,你正好也喜欢我。

景生掉了个头,沿着长乐路往西骑,最后?索性下了车,在上街沿推着慢慢走。他努力?认真地观察着每一个门?洞,每一扇窗户,那后?面的每一个人,谁没有一个故事?与人说,或者无法与人说,几年,几十年,一本本故事书叠在了一寸寸的楼板上,悄无声息,没人记录,很快被人忘记。也许他今夜这无法言表的心情?,也会一分分渗入万春街的弹格路里?,很快连他自己都不再记得。

一家烟纸店门?口,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在路灯下趴在小矮凳上做功课,一边做一边哭,哭诉爷娘不许她去?看灯。里?头传出一个中年男人的喝骂声:“看看看,看侬只头,数学考了三十二分,侬是?猪猡伐?噶简单格题目都做勿来,跟拿娘一式一样?是?只戆徒!册拿娘格咚菜……(看你个头,数学考了三十二分,你是?猪吗?这么简单的题目都做不来,跟你妈一模一样?是?个笨蛋,沪骂略)”

景生看了看小姑娘,见她头都快掉在本子上,把路灯那点子光挡得严严实实,黑漆漆的纸面上不知道她分不分得清加减乘除。

烟纸店的楼上传来乒铃乓啷的声响,掺杂着女人的哭喊声。景生停下脚,烟纸店左边是?一家门?框发黑的小饭店,大门?紧闭。右边是?一户门?洞,红色木头门?上挂着七八只破破烂烂的信箱,明显是?“七十二家房客”的格式。三五个老头老太坐在上街沿轧山河(聊天),对隔壁人家的哭声骂声响声视若无睹。

“砰”地一声巨响,咚咚咚,似乎有人从楼梯上滚落袭来。老头老太抬起头看看,摇摇头继续轧山河。

景生把脚踏车锁了,敲了敲烟纸店的玻璃柜台:“有宁伐?(有人吗?)老板?有宁伐?”

路灯下的小姑娘回过头来,犹豫着是?继续做功课呢还是?招呼客人。

“阿拉爷勒打阿拉娘——(我爸在打我妈)”

景生留意?到小姑娘面孔上一个未消的巴掌印,不由得拧起了眉头抿紧了唇。

柜台里?头的一道窄门?吱呀开了,一个三十几岁的妇女拢了拢头发,低头走了出来:“有宁格,要买啥?(有人的,要买什么?)”

透过她身后?那道门?,景生只看见一双细瘦的男人腿,趿拉着拖鞋上了楼梯。

“要撒?(要什么?)”女人不自在地翻了翻玻璃柜台上半旧的账本。

景生看到她额角慢慢流下一道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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