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节

孙骁爱怜地紧了?紧手臂:“放心,你?要是有了?肯定去协和?医院生?。你?弟妹周善让不是在北大教书吗?到时候让她?多陪陪你?,你?也?好安心。过了?春节亲戚间就可以走动?了?,说起来我爸和?周老将军周老夫人也?认识,当年一起过草地的老革命家们就剩这么?几位了?,老人家们念旧得很,好相处的,等回北京后你?就知道了?。就是我妈吧,在旧社会受过苦,解放后放小脚没放好,是个炮仗脾气,但她?刀子嘴豆腐心,你?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行,别放在心上,我前妻就是什么?都放在心上,在北京住了?两年就非分开住不可,我人在新疆,大后方天天闹腾,实在太?辛苦。你?在我就安心了?,嗐,这回我妈没话说了?,我家西美?就是她?一直念叨的好媳妇:长得好看?,温柔体贴,搞艺术出身。”

西美?笑着掐了?他?一把,谦虚了?几句,心里却想哪个婆婆乐意儿?子娶个二婚还生?过三?个孩子的女人呐,她?是从来没听说过的。于是她?人还没去北京,心里就又沉了?几分。孙骁前妻的家世也?早有来不及要当传声筒耳报神的好事者到她?面前唠叨过了?,明里暗里不免酸溜溜的,凭什么?是顾西美?你?这么?好命呢。至于孙骁当年在阿克苏沙井子就对她?一见钟情的事,自然?是无人知晓也?不能被人知道的,那不是浪漫史,是浪漫了?要死。像那样驻外大使家庭出来的娇小姐都让孙骁妈妈不满意,顾西美?很有自知之明,也?就不指望能获得老人家的欢心了?。

——

景生?和?斯江沉寂了?个把月后就振作起来了?,治病要钱,虽然?不动?手术,一盒药两百块吃一个礼拜,抵普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一个月就是八百。病房是极好的,但顾东文没有医保,更不是离退休干部,院方一个月收三?千五百块的病房费已经是给了?上面领导天大的面子。

善让告诉斯江,医院、大学和?普通单位不一样,区领导都不算个事,市领导也?不见得有面子,譬如像北大的校领导,行政级别是部级,意味着他?去别的单位办事,至少要有部级领导接待,不能随便哪个科员科长局长出来应付他?,这算是国家的体面,组织的体面和?领导的体面。所?以拿得到这间病房是很不容易的。她?这么?说当然?也?是希望斯江三?姐弟不要过于怪责西美?,基于她?对西美?的了?解,西美?怕是不好意思也?不敢回。

因为这个,孩子们倒私下感慨了?一番。

“那个姓孙的好像立升蛮结棍哦。”

“怪不得不要我们三?只拖油瓶了?。呵呵。”

景生?倒是听进去了?善让的话,加上西美?写回来好几封信,信誓旦旦表达了?自己的愿景,反而替西美?说了?不少好话。

第311章

顾东文定下来十一月景生生日后出发去香港。十月中?,病房里来了十几个云南知?青。

老丁为首的昔日战友们打开黑色马夹袋,里面是崭新的一叠叠百元大钞,吓了顾东文一跳。

“册那,倷是做啥?!”

“侬覅跟阿拉客气!”老丁眯起眼一巴掌拍开顾东文的手,“退都?没办法退咯啊,每个区一只募捐箱,大家全部匿名捐款,一块可以,十块一百块也可以。此地一共是阿拉一万八千六百四十七个云南上海知青的心?意,统共十八万七千五百六十块,银行全部调好的新钞,现在当着大家的面交给侬,好好交治毛病!收好!”

顾东文深深吸了口气,看?看?病床周围的一圈面孔,有?眼熟的,有?眼生的,都?已经不再年轻,却都?在对着他笑。他搁在被子外的一双手不禁轻轻颤抖起来。

“神经病!吾用勿着,屋里有?钞票,”东文吸了下鼻子,挥挥手,“版纳和景洪回来的一般都?会因为割胶弄伤了身体,十之六七都?有?气管炎和风湿病,拿去给他们看?病。”

“都?可以,反正大家是捐给你顾东文的,你要怎么用,用在谁身上我?们不管。”老丁笑眯眯地说。

“东东阿哥,我?是东风农场的小傅,在山上摔断了一条腿,是你帮忙固定了根树枝,背着我?走了十六里路去到?卫生所的,看?啊,一点后遗症都?没。我?在浦东开了家东生食堂,八四年打电话问过你的,你说食堂名字随便?用,还记得伐?”

东文笑着点头:“记得,你儿子考上旅游中?专,还请我?去吃过酒。”

小傅大喜,颇为自豪地说:“阿哥,当年我?店里只有?四张台子,现在开了三层楼,等侬毛病好了,天天来吃!指导指导阿拉大师傅。”

老丁也笑了:“现在改叫东生大饭店了,小傅变成傅老板了。”

“小傅!在东东阿哥面前,我?永远是小傅!”

又有?一位女同志挤了上来:“阿哥,我?是橄榄坝的小秦,老早被团里的副指挥员非礼的时候,是你救了我?,好人有?好报,你安心?治病,肯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阿哥,我?是小胡,对勿起,当年偷偷在女浴室外头动歪脑筋被你打得鼻青眼肿的就?是我?,要不是阿哥一顿打,我?说不定老早进提篮桥劳改去了,哈哈哈哈。”

“东东阿哥,还记得我?伐?我?跟你从景洪走到?昆明一起卧轨的,火车被阿拉逼得停了三天三夜,嗐,四川知?青提到?阿拉,只有?两个字:服气!卧轨都?没死成,生个毛病算啥,快点好起来呀。老早不是约好要去成都?重庆吃火锅打麻将,打趴下老曹他们四川帮的嘛。”

“小赤佬过来,喊爷叔好,要不是爷叔当年命都?不要了,你老子哪里回得来上海,你个小赤佬也不可能回到?上海,快点喊人,这是景生阿哥,叫阿哥,声音响点!”

病房间里问候声笑声此起彼伏,忆苦思甜的时候,苦都?不算什么苦了,除了死去的人,什么都?能拿出来笑一笑。

“老顾啊,云南的上海知?青讪记得侬感?谢侬,侬要好好交!”临别前,老丁取下眼镜,擦了把?泪,转头跟景生说,“小顾啊,好好照顾你爸。”

钞票到?底还是留了下来,顾东文还没想好怎么钱尽其用,便?让景生先?去存起来。景生存好钱,在南京西路上海电视台对面的绿化?带边上坐了一个多钟头,衬衫口袋里的存折像另一颗心?脏,跳得他热血澎湃。上海的秋天和景洪完全不同,风是凉的,马路边上的银杏叶还没彻底变成金黄色,半锈不锈的,悬铃木的落叶刚刚开始随风纷飞。

顾北武说这个叫顾东文的男人,抚养他长大的父亲,这辈子都?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以前景生一直想成为顾北武那样的男人,考上好大学,有?个好工作,结婚生子,让他爸放心?,让姆妈安心?,可他总觉得不得劲,好像硬挤上公交车后吊在把?手上,脚却沾不到?地。每次斯江佑宁他们谈论理想的时候,他羡慕她们眼里有?光,他很清楚他预料中?的那些未来并?不能被称之为理想,那条路,是宽门,是坦途,却没有?他想要看?的风景。

现在他想成为顾东文这样的人,不是为了有?人惦记他感?谢他给他捐款,而是有?一颗滚烫火热的心?,不只是对家里人好。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终于完全理解斯江了。作为一个男人,他一直把?眼光放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里,景生深觉惭愧。曾经因为母亲的遭遇,他以前觉得除了顾家人,其他人都?是又蠢又坏或者麻木不仁的,除了他要保护的小世?界,外头那个大世?界是肮脏污浊溃败的。原来并?不是,通过斯江,他和外面的世?界产生了连接,但现在,他终于和整个世?界和解了。他原谅了这个世?界,原谅了这个世?界上的人,虽然?他们并?不需要他的原谅。

有?了喜欢的人,他想让她看?见他存在。

有?了喜欢他的人,他想让她看?见他变得更好。

但有?了崇敬的人后,他想拥抱这个世?界。

——

这年立冬,礼拜二,是景生二十周岁生日。

礼拜天一大家子提前在肿瘤医院病房吃了景生的生日蛋糕。斯江和斯南买了气球和彩带,把?病房装饰得十分喜庆,唱生日歌的时候,医生护士还以为是顾东文的生日。

夜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版纳的凌队长来上海参加中?山公园的反毒品展览,他代表缉毒大队来做报告,专程来探望顾东文。

“都?是你的老战友们托我?带来的,拿着拿着,”凌队拎着两个硕大的蛇皮袋来,里面有?晒干的各种菌子,“都?说菌子抗癌,譬如不如吃吃看?,老顾,你还能吃东西不?”

顾东文哈哈大笑:“屁话,你现在带我?回版纳,我?随手能打趴下一排毒贩子,你信不信?”

“信!嗐,可以啊,瞧你这中?气十足的。唉哟,顾景生长这么高了,坐坐坐,你站着我?可得仰视你了。”黝黑矮瘦的凌队笑开来,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景生上次回景洪,害得凌队带着顾东文四处找他,有?些难为情,便?笑着问起他的工作来。

“老样子,忙,”凌队接过茶杯笑道,“和坏人作斗争嘛,没完没了。”

“你也四十五六吧,能退就?退吧,”顾东文摇头,“还这么拼命干什么?老婆孩子该怨死了。”

“退个屁,我?退了,下面一帮小孩怎么办?你还别说,干我?们这行的,活到?四十就?是赚到?,我?已经赚了六年了。”

“得了,我?知?道你老凌是个英雄,你们都?是为国奉献的勇士啊。”

“去去去,说人话。”

“工资待遇奖金补贴涨了没?过没过两百块一个月?”

凌队瞪大了眼:“怎么可能!昆明的事业单位平均工资只有?一百三左右。我?们下面的小家伙算上补贴也就?一百出头一点。”

顾东文默然?了片刻,叹了口气:“唉,还顶不上我?一盒药啊。”

凌队一拍脑袋,从黑色公文包里翻出一个油纸包来:“差点忘了,小陈的老娘自己做的鲜花饼,非要我?带来给你,没办法,不知?道还能不能吃。”

顾东文接过来闻了闻。

景生掰开一个看?了看?闻了闻,低头咬了一口:“可以吃,挺香。”

“陈大嫂不识字没法写信,托我?谢谢你,让你别再给她汇款了,建军的抚恤金她都?存着呢,今年利息高了很多,存八年能有?百分之十八的利息,划算的。你的钱就?留着自己买药,知?道了没?”凌队也拿起一个鲜花饼,一口下去半只,边嚼边含糊不清地说。

顾东文侧身拿过一杯水给他:“建军牺牲的时候才25岁,在你们缉毒队只能算班战士,十八个月工资的抚恤金只有?一千五百块,他下面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都?是我?在景洪看?着长大的,一个月四十块不算什么,能帮一把?是一把?。当年苏苏生景生,他妈杀了一只老母鸡,还奶了景生大半年,这份情一直没还上。”

凌队牛饮了大半杯水,抹了把?嘴:“你都?寄了三年了,别再寄了啊,陈大嫂拿你给的钱开了个米线店,生意还行,建军二弟进了我?们队,两个小的马上也都?毕业了,你就?管好你自己就?得了。”

——

夜里,景生和斯江拎着蛇皮袋从医院出来,门口宵夜摊头正生意闹忙,污水从上街沿流到?马路上,一股炒面的油镬气扑面而来。隔了一道大门,医院里面和外面像是两个世?界,家属们似乎只有?出来了才能松口气,进了那道门,每个人都?只能身不由己。

“饿伐?”景生扛着蛇皮袋,看?上去有?点滑稽。

“不饿,”斯江背着书包捧着剩下的鲜花饼,“大舅舅做了这么多了不起的事,家里一点都?不知?道。”

“他倒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景生想了想,“不过,囡囡,我?现在觉得做一个好人总归还是不错的。”

这句话有?点没头没尾,斯江却听懂了,挽住了他的胳膊:“阿哥也是很好很好的人,打过老流氓,帮过小姑娘,还救过同学。”

景生笑道:“我?都?是为了自己,和爸爸不好比。”

“南南老早就?说过,大舅舅才不像流氓,是游侠,看?来还是她眼光准。”斯江感?叹了一句。

想到?顾东文跟自己说过的明里暗里的荤话,景生嗤笑了一声:“他就?是个正宗的老流氓,流氓里的好流氓而已。”

斯江不爱听这话,掐了景生几把?。

“当心?啊,再掐要硬了。”景生瞥了她一眼,捉了她的手往裤袋里放。

斯江大大方方地撸了一把?:“小流氓覅骗人,明明是软咚咚的,有?本事侬硬硬看?。”

“对不起,不敢,没本事。”

两人在公交车站傻傻地笑个不停,裤袋里的两只手纠缠来纠缠去,密不可分。

斯江仔细想了想,景生几个月来还是第一次开这种玩笑,她忍不住问:“你好一点了?”

景生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嗯,好多了。”

日子还是要往下过的,他还是能笑的。

第312章

北武和东文去香港这天,斯江第一次看见卢护士哭。

虹桥机场里?人满为患,高大瘦削的兄弟俩在安保入口笑着转身挥手,渐渐被无数人头湮没。斯江被急着赶飞机的乘客挤开,差点摔了一跤,景生护着她退到一旁。卢护士却固执地抿着唇钉在原地,不停地被人推来搡去,还被骂了好几声?。斯江知道,那个位置能看到最远。

这一波密集的人流过去后,周遭突然空了下来,港澳国?际入口前,几乎只剩下他们几个。卢护士转过头来,看到景生和斯江关心的眼神,扯着嘴角笑了笑:“你们还没走啊?”

“等你一起。”景生从裤袋里掏出手帕,大步走过去蹲下身,把卢护士皮鞋上纷杂的鞋印擦拭干净。

卢护士吓了一跳,腿一抖差点踢到景生。

“好了,走吧,伊会得回来咯。”景生站了起来。

“给我给我,”卢护士一把抢过手帕,有点手足无措地说,“我去卫生间?洗一下——”她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往外奔去,奔了十?几步,停下来仔细看了看指示牌,又调头回来往边上跑,尴尬地朝景生挥了挥手,示意他等一等自己。

斯江跟了上去。

洗手间?里?人倒不多?,卢护士低着头在?搓手帕,斯江静静地等在?一旁。

水龙头很先进,是感应式的,一会儿就要抬一抬手才能继续出水。

卢护士搓得很用力,肩膀背部?都在?动,但动的节奏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水声?渐渐停了。

她弓着背,手撑在?了洗手盆里?,肩头细碎地抖动着,渐渐整个人像被线吊着的一副骨骼架子似地,抖若筛糠。

斯江犹豫了一下,没有上前去。镜子里?的女人低着头,透明的鼻涕垂下去很长一条,随着她身体的振幅不断抖动,像香港喜剧片里?某个毫无道理的片段。可悲伤太过满溢,斯江的泪水也不禁夺眶而出。

那条擦过皮鞋的手帕皱巴巴地捂上了女人的脸,又在?水龙头下被不断搓揉,它无能为力地承受着这一切。许久之后,帕子被绞得再也滴不下一滴水,被拉得横平竖直后叠成一块四?方方的豆腐干。

“走吧。”卢护士又回到了昔日那个寡言少语柔和到不起眼的普通女人。

机场大巴的最后一排,送机的三?个人默默无语。一架飞机轰然起飞,冲上蓝天,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扭头看了过去,红了眼眶。

顾东文说,他想死在?澜沧江边,让景生把他的骨灰撒入江中,和苏苏合葬,也不能算是合葬,是他死后也要去追随她经过的每一处险滩,沉入的每一块礁石,融入的每一粒砂砾。

斯江从?来不知道,大舅舅有这么?好的文采。

顾东文哈哈大笑,说他只是说了心里?想的而已,哪是什么?狗屁文采。

可他不知道,在?他身后,也有一个人一直在?追随他,或许他知道,但是他给不了更多?了。

此事古难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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