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节

斯江道了谢,一转身却看见了景生。两个人大眼瞪大眼了几秒钟,还?是?景生先开了口。

“嬢嬢那边没事?吧?”

“嗯。”斯江往家走:“不知道,外婆中午接到电话了。”

景生落后了两步,沉默了片刻说道:“肯定没事?的。”

“嗯。”

好在很快到了家门口,斯江跑上楼梯,说不出的懊恼,怎么就跟这个家伙说话了呢!明明新?仇旧恨都还?没消,哼,算了,今天他生日,暂且不算,明天重新?开始不理他。

家里却已?经热闹得很,北武和善让正在和顾阿婆顾东文说话,见两小回来,都笑着对景生说生日快乐。北武送给景生一支英雄100金尖钢笔,顾东文拿过?来看了半天:“真金的?你?还?真舍得啊,景生,你?咬咬看这个笔头。”

善让笑得不行:“大哥你?对金子这么有感情吗?中苏友好大厦上面的金五星你?咬过?没有?”

顾东文一怔,桌子下就踹了北武一脚:“好你?个顾北武,把你?哥卖了啊。”

北武笑着把笔尖往他嘴里塞:“大哥你?铁口直断,看看是?多少k金的,景生还?小,咬不出成?色。”

两兄弟拽着金笔做角力状,你?来我往还?配上了音。斯江在善让怀里笑得肚子疼。

顾东文最后抢得金笔塞给景生:“啧啧啧,你?爷叔还?真是?大出血了,赚了赚了,早知道去年就应该好好庆祝一下,以后每年都要搞,记住啊,你?记得提醒我。”

景生捏着笔,浓密的长睫毛轻颤了几下:“爷叔这个太贵重了——”他不好意思收。

顾东文一巴掌拍在他背上:“戆小宁,贵什?么重,这个14k金的,一克金子融三只笔头,一支笔最多0.33克,撑死了三十块钱,你?老子我这个礼才是?好东西,拿着。”

大家凑过?去看,顾东文送给景生的是?一块全新?的进口英格纳手表。景生仔细看了看,戴上了,也没说谢谢。顾东文得意地朝北武眨眨眼,北武拱手认输。

善让送了两条泳裤和一个游泳眼镜:“幸亏斯江说了你?在学游泳,不然真想不出送什?么好,景生你?喜欢什?么?别客气啊,明年我和你?叔叔早点准备,不能被你?爸甩太远。”

景生脸上一热:“不用?,其实?我什?么也不缺,谢谢。”

斯江忍不住说:“他也喜欢看小说。”

善让笑着从包里取出十几本书?:“这套外国文艺丛书?挺不错的,你?们俩一起看吧。对了,上次斯江你?信里提到的白瑞德对郝思嘉的爱情——”

斯江赶紧把那堆书?拢进自己怀里:“舅妈!那个只能你?和我悄悄地说!”

善让大笑起来,弹了弹她的鼻子:“那让你?舅舅星期天来接你?们到复旦吃晚饭,他们男生去打球,我们谈心好不好?”

景生看了看那堆书?,《鼠疫》、《美?国短篇小说集》、《堂吉诃德》,他手还?没伸出去,就见斯江警惕地看着自己,脸上明晃晃地写着——“我的,都是?我的。”

“你?看完了我再看。”景生嘴角抽了抽,好不容易憋回了笑。

晚饭是?顾东文掌勺,顾阿婆打下手,说什?么也不让景生动手。景生便和北武聊起《基督山伯爵》来。斯江拉着善让进了里间,取出日记本,翻到前些时的一篇读后感:“舅妈你?只能看这两页和后面这一页!其他的是?我的日记,不能给人看的,好不好?”

“好的好的好的。”善让笑着接过?日记,深呼吸了两下:“啊——,比看考卷还?紧张,谢谢斯江宝贝肯和我分享你?的日记!”

“这不是?日记,这是?读后感!”斯江睁大眼纠正:“只是?写在日记本上的读后感。”

善让故意调侃她:“雷锋的日记全国人民?都能看,我和斯江这么要好,以后斯江宝贝肯定也愿意给舅妈看她的日记,对不对?”

“不行,雷锋记的都是?好事?——”

“看来斯江做了不少坏事?啊,比如和景生闹别扭?”

“才没有!”斯江扭成?了牛皮糖,扯着善让的衣服板起脸:“舅妈你?看不看啊?不看就还?给我。”

“马上看!”

斯江拖着腮红着脸,看着自己的文字迎来了第一个读者,心跳得特别快,耳朵里却传来外面基督山伯爵的故事?,哼,顾景生才做了许多坏事?呢,和女阿飞做朋友、嘲笑别人的友好关心、不和她说话、抢了她四块钱的书?,这人太讨厌了,居然还?收到这么多这么好的生日礼物。斯江觉得自己太亏了,明年也应该庆祝一下生日,看他送什?么礼物给她,嗯,还?有斯南,也要过?生日。

“爱,到底是?什?么呢?”善让依依不舍地放下日记,轻轻重复斯江读后感里的最后一句。十一岁的小姑娘,已?经开始思考这么深奥的问题了呢,想到自己十一二岁还?什?么都不懂,善让感慨万分,她不想用?一句“等你?长大了就懂了”去敷衍斯江。由于《飘》是?她送给斯江的,善让觉得自己这个始作?俑者有义务尽己所能地为小姑娘解惑,但是?传道授业她可不敢当。

“舅舅还?给你?写过?这样?的信啊?”斯江很吃惊,捂住了嘴尽量压低了声音问:“那舅舅说出了自己的真面目——他的真面目不好吗?我看阿舅什?么都很好!”

“嗯,我也觉得他什?么都好。”善让笑着也压低了声音:“可是?别人看我们,和我们自己认为的不一样?。比如我觉得你?舅舅很有处理人际关系的智慧,可有人说他世故圆滑。又比如他当时做的很多事?,我觉得都没什?么,但也许别人就不能接受,要不然为什?么有人会说你?舅舅是?流氓阿飞呢?”

“阿舅才不是?流氓阿飞!”斯江很愤怒:“他就是?不想去工厂上班,而且大家都听那些电台的,姆妈她们兵团里的知青都会收听。”

“这是?衡量标准的不同。在有些人眼里,这就是?不可原谅的错误,例如郝思嘉杀了人,媚兰会永远保守这个秘密,因为她爱思嘉,可换作?陌生人,说不定就会告发她。”

“嗯,这个我懂。可她们都是?女的,也叫爱吗?”

“当然,父母爱子女,是?爱,你?爱斯南,也是?爱,朋友之间的友情,也是?一种爱,男女之间的爱情,也是?爱。”善让想了想:“不管你?舅舅做了什?么,不管别人怎么看他,我都会支持他,都会想要和他在一起,看见他就很开心,他高兴,我比他还?高兴,他难过?,我会比他更难过?,我觉得这也是?一种爱。反正爱一个人肯定不会只爱他的优点,哪怕是?坏人,也会有人爱他。”

斯江若有所悟,半晌后叹了一口气:“这也太难了。”

——

顾南红来得晚,生日饭已?经吃了一大半。她风风火火地脱了外套丢下包,上桌一顿猛吃,还?闷了两小杯白酒,才缓了口气,从一个大袋子里拿出一件衣服给景生:“穿上试试。”

景生在屋里只穿了件白衬衫,便直接站起来套上外套,扣好扣子,他抬眼扫了一圈,见大家都盯着自己不吭声,难得地局促起来,耳尖烧红了一点点,轻声咳了咳:“好了吗?那我就先脱了。”

斯江几乎有点嫉妒了,顾景生的优点不就是?长得好看嘛,好吧,还?有个子高,好吧,还?有成?绩好,好吧,还?有会做饭,还?有游泳也游得快,没了,其他全是?缺点。

顾阿婆又仔细看了看:“不怎么样?,像个麻袋似的,松松垮垮的没有样?子,也就我们景生长得好看,换个人穿像要饭的叫花子。你?也不买件好点的衣裳,真是?的!”

南红嚷道:“姆妈你?懂什?么呀!这是?日本的名牌货,我们表演队那帮男的,谁也没我们家景生穿得好看,一半都没有。看看,多好看多洋气的男小伟(男孩子)!”

顾东文切了一声:“你?也不看看他老子你?大哥我多好看,真是?的,虎父无犬子懂吗?”

善让喝多了几杯,靠在北武身上笑:“呀,北武穿这样?的肯定也好看。大姐你?这在哪里买的?我要去给我家北武买一件。”

南红叹了口气:“善让你?有眼光,可惜就这么一件,好不容易搞来的,我们服装公司没一个人懂这件有多灵。”

景生脱下外套小心的收好:“谢谢嬢嬢,我明天就穿。”

南红欲言又止,摆摆手:“对,穿,随便穿,天天穿,再好的衣服,就得被人穿。景生你?放心,嬢嬢保证你?再长十公分一样?能穿,再过?十年穿着也不过?时。这衣服就这么神?奇!”

很多年后,斯江才发现,顾景生这件像麻袋一样?的黑外套是?川久保玲的homme,被斯南翻出来套在身上,1997年依然时髦得不像话。斯江又重温了一遍由这件外套引发的嫉妒,小本本上又多记了一笔。

第89章

收拾完餐桌,顾阿婆听儿女们说起正事来,便赶斯江和景生?去睡觉,两个孩子却都赖在桌边不走。斯江说她要再看会儿书,景生?说他也要看会儿书。斯江恶狠狠地瞪向景生?,景生?心情好,轻轻扬了扬手里的《基督山伯爵》:“我第一本马上看完了,明天?就轮到你看。”斯江眼睛瞪得更圆,腮帮子?都鼓了起来,活像一只河豚。景生憋不住笑,赶紧竖起书挡住了脸。

北武戳了戳斯江的?脸,上楼把台灯挪来吃饭台子?上,让他俩坐到一起看。顾东文往他们手边放了两个苹果:“来来来,排排坐,分?果果,你一个,我一个。”斯江和景生?抬头瞪他,看起来超凶的?,顾东文的?酒窝更深了,又放了个苹果在善让面前:“这姑娘醉了留一个。”

微醺的善让还捧着半杯啤酒不放,腾出手来去摸苹果:“大哥我没醉,真的?,就特别高兴,事情终于都定下来了。对了,斯江今天?还?给我看她的?日记,这个待遇你们羡慕吧?”

北武手背在她脸上贴了贴,滚烫的?,笑着把她手里的杯子拿过来一口闷完,塞给她一杯温温的?茶水:“羡慕又嫉妒。”

“阿舅,舅妈看的?是我的?读后感,不是我的?日记!”斯江无奈又解释一遍。

北武笑着点?头:“我懂,斯江只有做了好事才会写在日记里给我看。”

“还?有什么好看的?姐姐什么漂亮的?阿姨喜欢他,斯江你可别忘记记下来,偷偷给我看一眼啊。”善让朝斯江眨了眨眼,做了个鬼脸。

顾阿婆狠狠掐了儿子?一把,压低了声音问:“你这次回来是不是招谁惹谁了?”

“没!”北武转身?捧住善让的?脑袋狠狠地揉了揉:“说什么呢你,还?没醉?没醉?”

“阿舅只喜欢舅妈你一个人?。真的?,真的?,真得不能再真了!”斯江记起以前斯南捅出来的?漏子?,大声宣布。

善让甩甩脑袋,在北武手里抬起头,平时明亮的?眸子?氤氲了一层雾气:“喜欢是不够的?,真的?,真的?,要比喜欢还?要喜欢,要爱。”

北武轻笑着低头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爱,爱的?,本人?顾北武,只爱周善让一个,目前预计再爱十?年二十?年也不够。”

善让原本就酡红的?脸颊更红了,她笑着紧紧抱住北武的?脖子?不放:“嗯,还?不够,要一辈子?!”

景生?和斯江呆呆地对视了一眼,腾地都红了脸,跟着两颗脑袋都埋进?了书里。斯江懵懵的?,她好像真的?不该在这里,应该进?房里,却忍不住又偷偷瞄了舅舅舅妈一眼,突然胸口?就胀胀酸酸的?,有点?想哭,她再低下头努力看书,字却糊成了一片一片的?,像云似的?。

南红把最后一点?白酒干了:“啧啧啧,腻惺色了(恶心死了)。顾北武你怎么说得出这种?话?上个大学就把你弄成这幅腔调了?恐怖哦。”

顾阿婆一胳膊肘捅在她身?上:“瞎三话四啥啊,夫妻两个人?不就要相亲相爱?夫妻一体,一体你懂伐?你不要老是忙什么时装什么表演,家都不要了?将来有得你后悔的?。”

南红嗤笑了一声:“赵彦鸿去汕头跑船了,到底是谁不要家啊,再说我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后悔两个字怎么写。”

顾东文有点?意料之中又有点?意料之外:“什么时候去的??”

“前天?跑来跟我说的?。”南红托着下巴:“说汕头有个老板请他去跑船,一个月给他三千,奖金另算。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谁知道去搞什么鬼了,反正我跟他说清楚了,出了事别连累我和儿子?们就行,他就写了个保证书。”

北武把善让搂进?怀里,眉头皱了皱:“只要不是走私就行。”

“不知道。”南红没好气的?说:“他杀人?都跟我没关系,弄得像我逼他去的?一样,神经病,十?三点?。”

“为了挣钱吧,我看他生?怕养不起你。”顾东文叹了口?气。

南红眉头一立,冷笑道:“看看,连我亲兄弟都以为他给了我多少钱养得我多舒服呢,帮帮忙好伐!就他那点?被他爷娘抠完了剩下的?钱,还?不够我买两双鞋。”

顾阿婆紧张起来:“那你这些年花的?钱谁给的??”她最担心南红外头出花头。

南红睨了姆妈一眼:“虾有虾路,蟹有蟹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吾嘛,靠牢棉纺厂,总归有花头格,阿拉屋里难道就只有顾北武会得弄钞票?侬放心,外头男宁送钞票吾是肯定勿收格。(我嘛,靠住棉纺厂,总归有花头的?,我们家难道只有顾北武会弄钱?你放心,外头大男人?送钱我是肯定不收的?。)”

顾东文眨眨眼:“钱你不拿,东西你拿吗?”

南红不自?在地掠了掠鬓边的?发?丝:“朋友嘛,送点?礼物也是常有的?,哪里算得那么清楚。”

顾东文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南红眼波荡了一圈:“无功不受禄我懂的?好伐,人?家有事我也帮忙的?呀,报纸要宣传了,电视台要报道了,产品要拍照片要寻模特寻摄影师了,啥地方勿要动关系?花点?钞票能解决,不要太?简单哦,人?家都求之不得呢,我别的?没什么本事,就是朋友多路道粗——”

顾北武笑着接了一句:“总之雁过就得拔毛。”

“就是。”南红给自?己倒了杯茶,理直气壮起来。

那边善让在北武怀里却突然哼唧哼唧呜咽起来,吓了大家一跳。

“顾北武!”善让晃着头,突然捶了北武一拳头。

“在,我在这里。”北武顺了顺她的?背,低声笑问:“怎么了?”

“你为什么不坚持一下?”善让猛地一抬头,撞在北武下巴上,眼泪将掉未掉的?,她呆了呆又继续发?飙:“你只要说你离不开我,说你想要我跟你去美国,说我考不上也没关系,说我不上班也没关系,只要你说一句你不想跟我分?开,我肯定不留校不留在北京,肯定会跟你去美国,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

她一口?气问完,才觉得额头疼,伸手摸了摸,又闷进?北武怀里轻轻抽泣着追问:“为什么?为什么……”

面对着全家老小拷问他灵魂的?眼神,北武无奈地笑了笑。

为什么呢,因为善让你也绝不会说同样的?话用同样的?理由来留住我啊。比喜欢还?喜欢的?爱,大概就是这样吧。不要委屈,不要牺牲,不要将就,才能长久。

南红站起身?:“册那,顾北武侬只戆徒,还?是勿懂女宁,将来有得侬后悔了。”

北武微微笑:“我这辈子?也不知道后悔两个字怎么写。”

景生?和斯江不约而同抬起眼看了看对方。

这句话我以后要用,斯江扬了扬眉。

景生?也扬了扬眉,这也要吃独食?小样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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