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历十六年,祖地。
东风破雪,大雨倾盆。
黑暗中,数道狭窄的白龙划过夜空,照起高原之上,瞬间亮如永昼。
一栋古朴的建筑,在两边榕树的护佑下,傲然耸立于天地之间,通体棕黄,不见半点新意。
两头耕牛的模样,被人刻进了老旧的牌匾里,入木三分,直直悬挂于高门之上,隐晦的代表了这数百年来,姜氏部族未曾间断的传承。
左右插旗,绣有仿制图纹,染透黑色,以示后辈敬重之意。
远远瞧去,只让人心神一震,顿觉庄严肃穆,岁月沧桑的时代感迎面扑鼻,一股莫名的气势于世横生。
若说这地方不是宗祠所在,在这片大陆上,估计,没人敢轻言断定。
“大祭司。”
轰隆隆的雷声震耳欲聋,透过木板后几经阻隔,在室内,已被削减了许多。
年轻的祭酒跨过门槛,从侧边直直入内,小步前行一阵后,便照着感觉,向卧榻之上的老人轻声一呼。
“唔?”
黑影晃动,北极方向,似有盘龙渐起。
迷迷糊糊的姜从半眯着眼,全身上下松弛依旧,显然还是有些懵懂,没能从睡梦中完全缓过神来。
“族长来了…”
那平日里高高在上的青年汉子,现如今早已顺势跪坐,以头触地,恭敬的拜服于小高台下半臂之遥。
这并非完全是出于他的本意,但,形势所迫,只能不得已而为之。
“二爷安好,一切太平如旧。”
姜岩的声音,毫无意外的在小祭酒身后涌现,壮硕的影子越过头顶,渐渐牵出了它幕后的主人。
青年汉子稍稍抬头,但见一副甲衣垂地,外表的润色被屋外亮光所照,隐隐透露出类似于粗铜的质感。
青帝部落的手艺,向来是观赏与实用并重,近二十年来,唯有十五副流入了天通上游。
而姜岩手里,已知的,就有着其中的三分之一。
且,可能还不止如此。
小祭酒背后一冷,脑海里,忽的划过了一副画面。
雷雨下的黑暗中,乌泱泱的斗笠客身披蓑衣,相似的制服下,约莫有二三十人。
倘若他们的身上都有一副甲衣…不,即便只有一半,那这十几年里,爷孙俩的隐忍,也都能被夸上一句惊世骇俗。
思及此处,他不由的咽了咽唾沫,想法活络的脑袋,也重新低到了地表。
毕竟,这时候,姜岩手下的门客,恐怕早已控制了整个宗祠,卫所的库房,都不一定来得及打开。
万一人心情不好,乱棍下去,那可就没什么可以帮他拦住。
雨夜里,又得白搭一条性命。
“外面这天,可不是个太平天。”
话音间隙,电闪雷鸣。
高台上,渐渐清醒的大祭司眨了眨眼,一对玄黑色的瞳孔微微舒张,头一偏,便已看向了自己脚下的两道身影。
“姜云他们,都死了?”
他只瞥了一眼那匍匐在地的青年汉子,剩余的时光,全都留给了自家的宝贝孙儿。
毕竟,不论是今天晚上的行动,还是那近二十年来的精心布局,所有的关键,都汇集在了姜岩的身上。
可以说,没有他,在祭司层面的斗争中,姜从早已落败,不可能还会有如今的机会,独揽一族大权。
“可惜啊,年纪还是大了些。”
他两手一伸,从衣架上自然的披过了那件熟悉的麻衣,手背上的褶皱,不由让其心间一叹。
没有谁可以跑赢时间,即便,他位高权重。
“我把他们都给抓了,生死一念,全凭二爷做主。”
仍旧伫立于原处的姜岩低眉垂目,背后,便是一块半透光的木墙。
成片的阴影遮掩,侧面的闪光划过,明暗交杂之下,衬得他愈发沉默寡言。
“全抓了好,但该断的东西,你没必要在意这么多。”
稍有些意外的大祭司挑了挑眉头,忍不住舞了舞手臂,无意间,便忽略了这种看似不起眼的微小细节。
“传我的话吧。”
“昨夜大雨,五位祭司心神不宁间齐聚祖庙,不料忽遇雷火,除大祭司以外,今已齐齐归去。”
“族长悲痛,不得已,只能勉强代之。”
他志得意满的立在原处,光着脚,急声发话,言语间,几乎没有什么太多的停顿。
毕竟,这梦想中的场景,他早已在暗地里模拟了无数遍,可谓是烂熟于心。
一时的喜悦,早已冲昏了他迟钝的大脑,以至于在许久之后,姜从才注意到,自己的宝贝孙子,好像并没有对自己的话,进行一个肯定的回应。
而这,好像并不是好消息。
“如何?”
他的脸色僵住得很快,有些东西,也从一个个隐秘角落里慢慢爬出。
尴尬的气氛下,大祭司的高光时刻,莫名其妙的,就被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阴霾。
“二爷高见,但孙儿的想法,可能与您不同。”
姜岩稍稍的抬了抬头,向着前面拱手微倾。
一股少见的气势在他身上缓缓绽放,与姜从一对,就好似那大海中坚韧的礁石,决然不拔。
后者突然发现,自己眼里那个不谙世事的孙儿,好像,并没有他所想的那么简单。
“那你觉得,这些,该要怎么去改?”
大祭司眯了眯眼,说话间,随着一股特殊的韵味步步而下。
密不透风的室内,没由来的道道风旋随之渐起,以他为核心,好似从龙之臣。
恍惚间,仿佛山雨欲来。
“完了啊…”
小祭酒颤颤巍巍的伏倒在地,两腿一伸,将自己彻底埋入了黑暗的怀抱之中,恨不得当场给自己一棍,直接昏厥了事。
他没注意到的是,身后的那道高大身影,在这种恍若神迹的异象中,居然依旧没有一丝颓势,甚至连一举一动,都还算颇为镇定。
“五位祭司齐聚,忽遇雷火,尽数重伤,皆口不能言,行不能起,只能躺卧于高台之上,指命姜岩代之。”
“其中,大祭司犹为伤重,族长来时,已不能挽救,只得含泪葬于祖山之下。”
“扶棺一路,号啕大哭,闻者,伤心涕零。”
“您看,这样修改,如何?”
“轰隆隆!”
人间不义,天雷滚滚。
一股不输于北面来风的大力陡然涌现,原本还算牢固的房门在内外夹击之下,顿时被撞得“咣咣”作响。
“咔嚓!”
“崩!”
木窗破碎。
来自天地间的沧桑伟力,裹挟着数不尽的细小碎屑,只在瞬间,便已抹平了姜从费尽心机蓄起来的螳臂之势。
姜岩立在原处,手里的长棍被他一手提起,只轻轻一挥,便已停到了向其走来的老者脚下。
破碎的裂缝中,但见那高墙大院内,齐刷刷的立着一片,边上,又跪着一片。
“不如杀之。”
发丝凌乱的老者昂首止步,隔着三臂远的距离,嘴唇微微一张。
“是啊。”
姜岩微微一笑,眼睛里,尽是一片复杂的光亮。
“想当初,我阿爸,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
“明明可以活着,却硬是被人逼死。”
“明明可以痛快的死,却硬是被人折磨了十七天,背上生疮,火气攻心,最后郁郁而终。”
他抬起手,向下轻轻一挥。
亮光划过,金属切割血肉的声音,被大雨冲刷得一干二净。
四祭司,十三祭酒,今夜里,尽归西去。
姜从面色不变,毫无表情的脸上,好像丝毫没有为之动容的想法。
“我的好二爷,那副药的方子,您应该还记得吧?”
“咱俩亲如一脉,不如,您就给自己配上一副,也省的我动手,染上了不该有的血色。”
彻底撕下伪装的姜岩立在原处,一句句毫不留情的话语,像刀子一般挑战着二爷的底线。
尚在院中的门客像是早有计划一般齐齐收手,为首的两位快步上前,如同演练了无数遍那样,将他护在了二人身后。
毕竟,狮子搏兔,亦用全力。
这是他二爷给他的宝贵建议,在这种历史性的时刻,姜岩不能遗忘。
“原以为,你是条狗,没想到,你竟然是头狼。”
姜从毕竟还是老了。
他看着那斗笠下,皆是一张张不属于姜氏部落的面孔,心里,早已知晓了一切的定数。
也对,聪明如姜岩,怎会在这个晚上,动用他二爷给予自己的力量?
“能不声不响弄来这么多人,我也算输的不亏。”
大祭司摇了摇头,嘴角一笑,接着,突然主动向前一冲。
他看的很明白。
只有自己死了,族人们才会有一个宣泄的渠道,才敢觉得,这一切的主谋,最多,也只是自己这个老谋深算的狗东西。
救死扶伤的族长,要么是因自己身亡,悲愤屠杀,要么是一个不上道的从犯,没能在其他祭司的反抗中及时出手,救下自己的贱命。
总而言之,要想在道德上不那么被动,姜岩都不会再让自己与他人接触。
那么,杀了自己,无疑,就成为了最好的选择。
“谬赞了。”
两柄短剑穿胸而过,随后不久,又再添了几道狰狞的伤口。
血流到了地上,但不论是谁,好像,都没有什么在意的想法。
“哈…”
骄傲了一辈子的二爷张开嘴,脸上抽搐不止,脑海里,是两句还未出口的感慨。
“大道独行,自此,你便孑然一身。”
“长辈血亲,已然绝矣。”
----
“我的二爷没了呀,真是可惜。”
“但先行者同时崛起,也算不亏。”
“看样子,好像他的父母双亡,和二爷关系匪浅。”
“这两人之间,利益夹杂着亲情,确实复杂无比。”
“但不论怎么说,终归,还是都结束了。”
“至少,不用再为时代开拓担心太多,对我而言,还是更有利些。”
“能在那个老东西…嗷…眼皮底下,搞这么一出釜底抽薪,看来,满额的单系先行者,果然拥有其他两系的优秀级潜质。”
“可叹我之前还看走了眼,简直贻笑大方。”
“继续观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