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霁者朝光也

宋在与西夏曲折绵延二千余里的西北边界中,修筑了一系列堡、寨,以作为巩固边境防线的第一道关卡。

此刻位于边防线东端的米脂寨中,一群士兵刚操练完,正分批去用晚饭。

残阳透过枯黄的叶缝漏了下来,朗霁独自走在人群后头,张开手掌怔怔看着指尖跳跃的阳光。

进入营帐后,望着空空如也的锅碗瓢盆,朗霁沉默不语。

正蹲在一旁用饭的士兵全都埋头偷笑,谁叫你慢吞吞的咧,还等着人伺候不成?

一个个头中等,身形稍显瘦弱的小兵拿起自个盘中的蒸饼走上前,递给朗霁:“给,下次跑快点。”

正在吸溜稀粥的老兵王小乙顿时不乐意了,立马站起来指着小兵大声吼道:“六郎你作甚!”

被唤作六郎的小兵对着王小乙叹道:“嗐,我今儿个胃不舒服,想着给他吃就给吧,总归不浪费。”

这排挤新兵的戏码每年都在上演,六郎也是看腻了。

王小乙瞪着眼睛讽刺:“吃不下给俺,这么多兄弟一人分一块还不够塞牙缝,哪里浪费!人家汴京城来的,背后有人!饿不死他!”

朗霁瞟了王小乙一眼,没去接六郎手中的蒸饼,掀了帐帘径直离去。

“小乙哥,你至于嘛!”六郎也不把蒸饼给王小乙,拉开衣领直接塞了进去,寻思着今晚找个机会再给朗霁。

王小乙端起稀粥吸溜一口:“人家有骨气,喊声哥都不愿意,等着瞧吧,这年头骨气能当饭吃?能填饱肚子?”

出了寨门穿过一片田地,朗霁往山林穿行,打算找点野味打打牙祭。

昨晚好似就在这处听见狗叫声?

朗霁凭着感觉寻去,只见山林掩映中坐落着几户人家,袅袅炊烟从烟囱里升了起来。

朗霁咧嘴一笑,找着了。

月亮初悬时,六郎寻了过来。

远远只见一簇火光,走近才闻到阵阵烤肉香味。

六郎鼻翼扇动,忽地加快脚步。

来到近旁只见火堆上架着两扇狗肉,朗霁正时不时将其翻个面,避免烤焦。

六郎深深吸了一口香浓的肉味,问道:“哪儿来的狗?”

朗霁朝山腰处抬了抬下巴:“山中那几户人家养的。”

六郎闻言摇摇头,得,小乙哥不给人家面饼吃,没想到人家啃的是肉呢!自己这蒸饼也算白留了。

拣了朗霁旁边位置盘腿坐下来,从胸口摸出原本为朗霁预留的蒸饼,六郎狠狠啃了一口,胡乱嚼几下抻脖咽了下去:“这几年的新兵,哪一个最后不为了口粥水唤王小乙一声大哥,如今规矩怕就断在你这里啦!”说着说着六郎乐呵出声。

朗霁也没说话,见烤得差不多了,撕下一只狗腿扔给他,自己捧着整扇肉啃了起来,心中喟叹,有酒无肉,总归是缺了点兴味。

二人解决了两扇肉,朗霁又往火堆里添了些干柴,伸了伸懒腰就往旁边的草地上一躺。

六郎刚迈开的步伐不由得顿住:“不回营里睡?”

朗霁枕着手臂,闻言掀开眼皮看向他:“现在回去还有地方可睡?”

六郎瞬间沉默下来。

是啊,睡的大通铺,别说是他,就是自己回去晚了还不一定有位置,倒不是说他们连床位都要侵占,而是一旦旁边没人,那睡姿可就太奔放了。

六郎索性也不纠结,背靠着大树盘腿而坐,估摸朗霁一时半会也睡不着,与之聊了起来。

“哎,你叫什么名字?”

朗霁静默良久,就在陆六郎以为他不想跟自己说话时,方听他道:“朗霁,字朝光。”

“不错嘛,有名有字的,是个讲究人。我直接按家族排行喊,陆六郎,六六大顺。”

自我解释一番后,陆六郎又问:“你真是从京城来的?”

朗霁阖着眼眸,“嗯”地一声从鼻腔轻哼而出。

陆六郎语带好奇:“那京城是不是很繁华?好不好玩,听说有很多好吃的,人人富足而悠闲,就连京城的姐儿也比别处姿容出众,甚至不亚于大家闺秀?有机会真该去看看,而不是困死在这一处地儿!”

朗霁嗤嗤笑出了声:“就像一轮旋涡,好坏都卷了进去,繁华之下,藏污纳垢。”

陆六郎感觉朗霁有些故作老成,皱皱眉问:“你今年几岁?”

“十六。”

“跟我一样!”

朗霁抬头借着晃动的火光扫了陆六郎一眼,黝黑的皮肤,阔额宽腮,眼神清澈坦荡。

“刚当的兵?”

“三年了。”

“三年?十三岁进得去军营?”

“谎报年龄呗,这一块把控不严,尤其西北连年征战,壮年兵力一直不足。”

十三岁……十三岁的自己还在跟着师父云游四方……

“为什么进军营?”

这下轮到陆六郎沉默了。

许久后才听他闷着声音道:“连年大旱,地里没有收成,欠人十两纹银,老爹扛不住压力上吊去了,隔天老娘跟着上吊,后天大哥也跟着吊死了,把他们埋好后我收拾包袱参了军,几年下来,欠的银子也还上了……现在想来竟觉得可笑,三条人命不值十两银……你呢?怎会来到这连年烽火的地方?放着繁华的京城不住?”

一片秋叶悠然打着旋落下,搭在朗霁腹部,望着头顶茫茫然星空,朗霁嘴角微哂:“我也是全家死光了。”

亲眼看着他们死的。

眼前仿佛血光一片,一颗颗头颅被斩落下来,滚到了自己脚边,紧闭的眼角仿佛还坠着泪珠。

陆六郎浑身一阵激灵,语气如此漫不经心?

抬眼望去,火光晃动中朗霁鼻梁愈发显得高挺,一半脸隐于黑暗之中,倒是令人捉摸不透他此时心情。

陆六郎叹息出声,正待说一句:“咱们也算同病相怜……”

忽闻阵阵鼓声。

战鼓鸣,烽烟起。

敌人夜袭!

朗霁一把翻身而起,随脚踩灭了火堆,临下山前拍了拍陆六郎的肩膀:“你很好,很有担当。”

人死债消,大部分人都不会主动去把借的钱还上,陆六郎能够做到这一点已经很好了。

来不及欣喜于这句夸奖,陆六郎便跟着朗霁从后寨门进入营帐,摸索到自己的大刀正要上前门支援,只见一小队髡(kun)顶扎辫的党项人冲着放粮草的营帐而去。

西夏政权为党项族人所建立,党项族属于一个古老民族——古羌族的一支,所以也被称为党项羌。

仿佛还未从刚刚的血光回忆中走出来,看到这些党项羌,朗霁举着手中银晃晃的环刀直奔敌人而去。

陆六郎见此心都提到嗓子眼,厉声喊着:“粮草!保护粮草!快!快——”

边喊边随朗霁杀敌。

正要去支援前门的零散士兵也被陆六郎这一声吼召集在了一起,加入了挽救粮草的行动。

怎奈源源不断的敌兵从黑暗中跃了出来……

在前头御敌的步军都头(du tou)吴革听见后面也传来喊杀声,这才惊觉上了对方声东击西的当,嘴里不停叱骂:“他娘的这么点粮食还要惦记,这些黑心肝的玩意儿,存心要把老子饿瘦了!”

随后提高音量:“留五十人在此,剩下的随我去守护粮草!”

吴革带着一大队人马着急忙慌赶往后头,本以为粮草危矣,结果到了现场一看,手下兵把存粮草的营帐围护住了,只是那个独自冲在最前线陷入敌阵中心,杀红了眼的人是个傻子不?

吴革不忍直视,手一挥,身后的大部队跟着加入救援之中。

照此情形来看,粮草是没问题的,如果能多抓几个俘虏,怎地也是一条军功。苍蝇腿总归是肉,能换点羊羔美酒或者几两碎银,往城里姐儿馆走一遭也是够的!

吴革朝着朗霁的方向看去,这么勇猛的战士倒是少见,正好可以作为一个突破口,于是手一指:“往那儿打!死里打!”

杀红了眼的朗霁毫无章法地朝四周挥舞大刀,刀光剑影之中,吴革终于看清这位“勇士”正脸。

这一看吴革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坏了!这不是……这不是种老将军特特交代要好生照顾的小子嘛!

“把那冲前头的小子给我带回来,快!他娘的!可真是稻草人烤火——不要命了!”吴革拍了拍脑门吼道。

朗霁这一通打法纯属发泄,甚至一时分不清是在战场,还是刑场,砍杀的是敌兵还是刽子手,他只顾着挥刀发泄。

积压在心头的戾气正需要一个宣泄口,这些人就送上门来了。身上的疼痛不是察觉不到,只是心中的快意盖过了痛觉。

结果他越战越勇,敌军就越战越却。

再横也怕不要命的!瞧这人双眼发红,浑身浴血,边杀边冷笑谁不怕啊!

一鼓作气,再而衰。战场上哪一方先萌生退意,注定溃不成军。

王小乙冲进包围圈看清朗霁的模样时,心里就是一抖,是个狠人啊这兄弟!还好没与他闹出大矛盾,要不然就这拼命劲儿,自个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支援的宋军越来越多,偷袭的党项兵顷刻间溃散而逃。

吴革边指挥手下捆绑俘虏边骑马来到朗霁身旁。

朗霁早已分不清是敌是友,见吴革靠近,挥着环刀朝其砍去,马儿受惊前蹄腾空而起,吴革手忙脚乱勒紧缰绳怒喝:“大胆!”

陆六郎见朗霁杀红了眼,怕他得罪吴革,忙捂着左手臂上的伤口跑上前去劝解:“朝光!敌人退了!快把刀放下!”

朗霁听见自己名字才稍稍冷静下来,一把将刀尖插入地面,撑着刀柄的手大幅度颤抖着,分不清是敌军还是其自身的鲜血顺着刀柄往下淌。

众人皆脸色各异地望着他。

吴革见此又惊又惧,立即吩咐士兵:“快把他抬去救治!务必保住这条小命!”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