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江宴从小有张精致的脸颊,无论内心多么狰狞,外表瞧着,都是乖良漂亮到有点可人,尤其是睡着的时候——

盖着被褥,像个恬静安分的小孩,老老实实躺在榻上,五官逐渐展开的小脸,透着白皙稚气。

没有任何声音的幽静夜间,落在他眉眼的烛光,都透着柔和,根本看不出一点之前的歇斯底里,疯狂模样。

这样的江宴,会让江叶草熟悉很多,他摸了摸小孩毫无血色的脸。

好凉......

脸上依旧没有多少肉。

回到小灵山,长大了,个子也长高了,浑身肉却还是很少,分外清瘦。

江叶草视线落在江宴昏睡时,也紧紧握着的小拳头。

他掰开过,发现小孩以前总是被修剪整齐的圆润指甲,变得坑坑洼洼,全是咬印,掌心更是惨不忍睹,布满反反复复被覆盖的掐痕。

他不知道江宴何时如此痛苦的,也无法想象,小孩原本玉藕似的手臂上,那些狰狞可怖的刀痕,是怎么出现的。

江叶草整日整日坐在床边,看着那张昏睡的小脸,怎么也想不通,在他眼皮底下长大的江宴,为何变成那副模样,为何如此痛苦......

“你是不是病了,”江叶草摸了摸江宴额头,低声喃喃。

江宴自是不会觉得自己有病,甚至在伤好后,当江父江母提出要带他去佛寺祈福时,露出他们有病的眼神。

他早不信神佛了。

倘若神佛有灵,愿普度众生,为何当年他就在他们脚下长跪祈求,满天诸佛却对他视而不见呢。

江宴讨厌寺庙,不想踏进去一步,可哥哥要去,要他陪他去。

好吧。

哥哥的话,他可以忍忍。

寺庙是座千年大寺,伽古寺——

去的那日,江宴被早早叫了起来,一踏入伽古寺的大门,眉头忍不住皱起。

空气中弥漫的香火味道,是他讨厌至极的,那高坐的佛像,更让他无比难受,仿佛回到了那日风雪冷庙中,走投无路的绝望。

他冷冷看着一脸虔诚跪拜的江夫人,片刻,又看向远处与住持交谈的江灵主和哥哥。

“哥哥,我们什么时候走。”

似是感受到他莫名的焦躁,江叶草在他发顶摸了摸,“再等等好么。”

哥哥好久没摸过他头了。

江宴眨了眨眼,异常乖巧道:“好。”

他和哥哥一起进了禅房,里面坐着个瞧着即将油尽灯枯的老和尚,与之对视一眼,江宴浑身不适。

哥哥安抚的拉着他,江宴脸色才好了些。

伽古寺有座高耸的普佛塔。

七千年前,修真界最德高望重的大法师,建了座佛塔,用来超度一位邪魔。

可惜,尚未实现便圆寂了,佛塔亦被毁坏。

伽古寺的普佛塔,便是依照那佛塔所建,此塔在修真界佛教众徒

心中的地位,如北斗一般。

那老和尚偷偷与哥哥说了什么,在门外无聊踢石子的江宴,不得而知,江叶草出来后说:“阿宴,你陪哥哥在这里清修好不好。”

江宴一刻也不想在这待。

但他看了看江叶草,抿唇道:“好。”

江叶草浅笑摸摸他的头,将一盏莲花灯放在他手里:“那在这等我,哥哥去收拾东西,很快回来。”

江宴想跟着一起回去,可是,哥哥的祈福灯要人看管。

不能熄。

他坐在奉灯堂外,一手护着灯不被风熄灭,眼巴巴望着大门处,从晌午等到黄昏,还没看到哥哥身影。

哥哥怎么还没回来呀。

他有些不安。

“阿宴,”母亲和老和尚又来了。

好烦呐。

从入佛寺,江宴心口翻涌的烦躁快压制不住了,他看向了老和尚。

老和尚眉头紧皱,低声与母亲说了什么,母亲脸色微变,稍作思忖走了过来。

“阿宴,我们去塔里等哥哥。”

江宴冷冷看着她:“为什么要去塔里。”

江夫人指向他手里的灯:“快到时间了,要把请来的祈福灯放在塔里,才能给哥哥祈福。”

江宴低头看着莲花灯,神色柔和了些。

虽然他是不信神佛的,但这是哥哥的祈福灯,假如不按规矩来,神佛要是小心眼,对哥哥不利可不行。

天快黑了,风声渐起,夜里的普佛塔灯火昏暗。

塔内压抑极了,抬头是满天诸佛,一座座庄严的佛像垂眸凝视,仿佛审判罪人一般。

江宴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深吸口气,捧着灯来到最高的烛台上,烛台集满了灰尘,他用袖子擦了擦,将哥哥的莲花灯小心放在了上面。

完成了。

江宴嘴角微翘,回过头,看到了神色不安的母亲和手持佛珠,神色肃穆的老和尚。

塔门在他们身后紧闭,江宴嘴角笑意顿了顿。

“阿宴,”母亲温声,似乎想解释什么,“阿娘陪你在这,驱除魔性好不好。”

什么魔性。

江宴视线落在她身后的大门,神色渐冷。

“哥哥呢。”

江夫人上前,紧紧握住江宴的手:“你不要怕,阿娘陪你一起。”

江宴仿佛听不到,一字一顿问:“哥、哥、呢、”

在他固执的询问中,江夫人眉头紧锁,解释道:“阿宴,你不能总赖着你哥哥,他......”

“我最后问一遍,”江宴冷声抽回自己的手,黑瞳阴沉的可怕。

“哥哥在哪,”

江夫人忍无可忍:“小叶不会来了!你在这跟娘亲安心清修,等压制了魔性,我们再一起出去......”

后面的话,江宴已经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不会来了?

可哥哥说过,很快

会回来的,让他在这等他,不是吗......

哥哥是丢下他,不要他了嘛......

不会的,哥哥不会这样对他。

江宴使劲摇了摇头,极力否认,可眼前一切渐渐变得光怪陆离。

周围的佛像像是在嘲笑他一般,咧着嘴角,悉心护了一下午的灯,也在嘲弄一般,摇曳着灯火嘻嘻哈哈。

“你闭嘴,”他指着眼前摇晃的女子身影,又看向了逼近的老和尚。

“别过来、都别过来——”

“江夫人,快退!他体内魔气太甚!”大师一声厉喝,手持法杖与佛珠,朝满脸戾气的江宴打去。

砰!

江宴被法力打得撞在烛台上。

之前被他放在最高处的莲花灯,在剧烈摇晃中,“咚”地落了下来,狠狠砸在他额头上。

江宴头发散开,吐了大口血倒在地上,被莲花灯砸的头破血流。

江夫人尖叫一声,红着眼就要冲过来,被大师死死拉住,“夫人不可心软,你看他周身的魔气!”

熄灭的灯盏咕噜噜滚到眼前,快被打死的江宴,望着灭掉的莲花灯,又看向了窗塔外完全暗下的天穹。

哥哥很快回来。

哥哥,很快是多快。

天黑之前。

江宴攥紧手,眼睛渐渐红了,额头鲜血淌过他长长的睫毛,将他眼底染的一片血红。

天已经黑了,哥哥......

江宴眼里闪动着的清醒与哀伤,都随着外界彻底消失的天光一点点烬灭,到最后,终于只剩冰冷的恨意,和嘴角癫狂的笑。

骗子.......

帮凶都该死。

小灵山。

行囊落在脚边,一个小少年惊慌失措地捶打着牢固的结界。

“爹爹、娘亲!你们快让我出去!!”

“我们说好的,爹!!娘!!!”

从天亮喊到天黑,声音叫到嘶哑,没人理他。

而当夜,冲天的火光自普佛塔燃烧起来,阴冷的紫色火焰,照亮了修真界半边天。

所有人都知道,有大事发生了。

清冷的月亮,都被伽古寺那夜流出的血,染成了红色,挂在天边犹如血月一般。

江叶草喘着气终于赶到时,伽古侍已经沦为一片废墟.......

抑或说是,地狱。

血红的月亮下,地面遍布的妖藤,将一具具尸体垂吊起来,风中晃动。

江宴孤身蹲坐在台阶上,双手捧着盏碎裂的祈福灯。

听到动静,他抬起染了半边鲜血的小脸,眼神淡漠,嘴角麻木地微翘了翘,叹息似的道:“哥哥啊,你终于舍得来了。”

江叶草呆呆望着尸体中两个熟悉的身影,无声张了张嘴,他一下失去了所有力气,跪倒在地。

后方,赶来的人群望着这人间惨象,难以置信地惊呼悲嚎,齐齐

望向台阶上的披发小孩,仿佛在看世间最可怕的邪魔。

伽古侍乃当今享有盛誉的古寺?,

其内的普佛塔,更是佛徒心中的圣塔,一召噩耗传来,天下佛门大怒。

一轮圆月渐渐升起,月亮如潮水涌入寂静的古寺,大火过后,半空飘落的灰烬,如同下起了细雪。

冰凉如水的月光中,一个小孩被绑在高大的朱红柱子上,四周铺满了施有法咒的降魔木。

数十位神色肃穆的僧人,盘膝坐在八方,敲着木鱼,口念佛咒七天七夜。

这里像是要举行一场盛大的献祭,告慰曾经死去的无辜亡灵。

江宴脸上的戾气已经褪去,他左右垂垂眼,漫不经心地看了看四周的降魔木。

要被烧死了......

尸体都没有,看来没有让哥哥殓尸的福气了,不过就算有全尸,哥哥大概也不愿意。

好几日了,哥哥甚至不愿意来看他最后一眼。

死到临头的江宴,睫毛轻轻煽动,还是有点难过。

“你可知错,”底下僧人掷声。

江宴眼里的一点脆弱散去,用沙哑的嗓音冷冷道:“我没错,秃驴。”

“冥顽不灵。”

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大雨沙沙落了下来,燃烧的降魔木却未受到半点影响,蹿起的火焰顺着圆柱攀升,在江宴脚底燃烧,带着灼热的气息。

很烫。

烫的好疼。

江宴却无暇顾及,他眨了眨眼,视线透过浓烟四处张望,试图从叫好的人群中找到一个熟悉的影子。

片刻,他有点失望地低下头,看着缠绕而来的层层火焰。

不认错,哥哥连最后一眼都不来看他吗。

可他没错啊。

江宴倔犟的绷着小脸,火光照亮他的眼睛,看起来像全世界都在燃烧。

他要被火焰吞没了。

还是有点怕的......

江宴缩了缩脑袋,到最后一刻,才感觉到一点对死亡本能的恐惧,那双琉璃般剔透的眼睛,自然流露出一丝可怜无助。

像只被遗弃的小狗,要被打死了。

“哥哥,”他有点怕的嘀咕了声。

很久以前,没了哥哥和流萤灯相伴,第一次独自趟夜路的时候,他就是这样一路叫着哥哥的。

叫哥哥的时候,感觉哥哥就在身边,就不怕了。

江宴小声嘀咕,竭力安抚着自己,这时他那低垂的脑袋,好似被人用手按了按,耳边传来咬牙切齿的低哑声音。

“叫哥哥也没用了。”

江宴愣了愣,怀疑自己听错了,左右张望果然什么都没看到。

可是下一刻,沦为废墟的古寺,地面倏然冒出许多灵草植株,像是重新焕发出生机一般,郁郁葱葱。

燃烧的降魔木上,生出的诸多草叶,将火焰完全包裹起来。

众人惊愕的望着天降神迹般的一幕,待回过

神,才发现柱子上的小邪魔已经不见了,只有一株草叶,在月下轻摇。

荒芜的郊野间,一个青稚清瘦的少年身影背着江宴,四处逃窜,身后是穷追不舍的佛修。

江宴沾着烟灰的小脸,脏兮兮的,他表情有点呆,像是还没反应过来。

“哥哥,”他不确定的唤了声。

江叶草红着眼眶,鼻尖轻耸:“安静点,忘了逃跑的时候不能说话吗。”

对,说话会被发现。

江宴将脑袋往江叶草颈间埋了埋,乖乖闭上嘴。

这是哥哥很早以前就告诉他的。

因为他们以前经常被驱赶,逃窜,总有人欺负他们两个小孩。

他们渐渐就变得很会逃,准确点讲,是哥哥变得很会带着他逃,而这过程中,他只要乖乖不出声就好了。

江宴两只细瘦的手臂,无声地环住江叶草脖颈。

真好。

原来哥哥没有丢下他啊。

江叶草感受到后颈微微湿润,灵力几乎耗尽的身体微微一震。

他下唇咬的血红,将小孩背紧了些,继续在黑夜里,带着仅剩的弟弟拼命逃窜。

就像回到了多年前。

不同的是,他们都长大了些,而江宴这次闯的祸实在太大了。

一路逃亡,佛门都知道有个叫江宴的小魔头,罪不容诛,有佛门的地方,他们都不能靠近。

偏远村落也要小心,不知何时就会蹿出一个见过江宴画像的村民,给自己立一功德。

江叶草只有带着江宴,行走在无人的荒野深山里。

荒野中,流萤虫倒是随处可见,江宴已经不是眼巴巴等着哥哥做灯的小孩了,他自己做了一盏流萤小灯,递给了江叶草。

好些天了,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他杀了爹爹娘亲,还杀了那么多人。

“哥哥不生我的气么。”

野外的夜空繁星点点,星辰璀璨,两人蹲坐在湿地石头上,四周是高高的芦苇,形成天然壁障。

风一吹过,苇絮飘飞。

“哥哥真的不怪我吗。”江宴歪着头,说这话时紧紧盯着身旁的少年,神情惴惴不安。

江叶草指尖拨了拨流萤小灯,看了眼他:“你觉得自己有错吗。”

江宴不说话了,黑眸定定望着他。

江叶草默了瞬,没有责备,只温和地笑笑,抬手摸了摸江宴柔软的发顶:“不怪你。”

江宴微微睁大眼:“真的吗。”

江叶草眉眼微弯:“嗯。”

他不会再怪江宴了。

他知道,弟弟只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生病了,要怪只能怪他没有提早发现,等到江宴病到无可救药,病到病入膏肓的时候,他竟才后知后觉意识到。

是他的疏忽,不是吗。

江叶草放下流萤小灯,摸出伤药:“把手伸过来。”

江宴犹豫了瞬,握紧的小手探了过去。

果然,昨日才敷药愈合的掌心,又被指甲掐的血肉模糊。

“对不起哥哥,”江宴小心翼翼道,“我不是故意的。”

以前需要遏制心间暴戾情绪,总要找到发泄口,久而久之,他手指轻碰掌心就忍不住掐进去了。

他昨日才答应了哥哥,不掐的,可是......习惯了。

江叶草无声抿了抿唇,将伤药又一次敷了上去,在江宴血痕交错的掌心握了握,“那这样,以后忍不住蜷起来的时候,就来握哥哥的手,这样你的手指就会展开了。”

江宴眨了眨眼,试探性地反握住江叶草的手。

五指收拢,江宴眼里闪烁的微光渐渐亮起,就像走在悬崖边,突然抓住了牢固的树根,再也不用担心随时会坠下去般。

江宴小脸露出惊喜之色,江叶草轻笑摸了摸他的头。

到了晚上,野外虫鸣在不知名的角落,拉着小夜曲。

江宴靠着江叶草睡着了,偶尔一脚踩空般惊醒过来,惊惶无比地睁开眼,都被熟悉的气息包裹着,揉揉脑袋。

“没事,哥哥在。”

像做梦一样,江宴还是不可置信。

可是哥哥真的就在身边,活生生的,也不对他生气,就像很久以前那般,眼里只有他,其余什么都没有他重要。

江宴腮帮微鼓,惴惴不安的心渐渐放下,依偎地往哥哥怀里钻了钻。

真好。

那些人早该死了。

江叶草抱着身体发冷的小孩,将那睡梦中,不安攥紧的手指一根根撬开,覆去温热的手掌。

寂静的夜林里,江叶草下颌在江宴发间轻蹭了蹭,灰暗的眸光不知看向何处。

他其实不太敢闭眼,一方面,逃跑的时候不能放松警惕,另一方面,他怕闭眼就会看到爹娘死不瞑目的面孔,看到江曜在湖水里泡到发白的小脸,还有那些悬吊在妖藤上的无辜僧人游客......

可是他答应过江宴,不会丢下他。

这个承诺,他总要守住。

他曾经指着江宴手臂上的一条条伤痕,挨个问过,江宴倒是记得清楚,只是说起来有点犹豫。

“这个是哥哥把月见草给江曜的时候割的,已经很浅了。”

“一两朵也不可以吗。”江叶草不明白。

“不可以,”江宴小心地看了眼他,见他神色没有异常,才耷拉着脑袋小声,“哥哥给我种的,我一朵都不想让给别人。”

江叶草沉默半晌,摸了摸他的脑袋:“知道了,是哥哥不好,以后不会了。”

“这条呢,为什么划得这么深,”

江宴默了默,闷声道:“哥哥给他梳发,扎和我一样的辫子......我不喜欢。”

江叶草记起来了,也是那次之后,江宴开始远离他了。

“这么讨厌吗。”他只知道江宴有不喜欢与别人一样的习惯,没想过,只是一样的发饰,会让小孩那么在意。

江宴微

微颔首:“因为哥哥以前,只给我梳的。”

江叶草沉默,许久低嗯?”了声,将人捞到怀里:“对不起,都是哥哥不好。”

他知道江宴会在意,可没想过,小孩会在意到这种程度,在意到无处发泄的时候只能自己伤害自己。

“哥哥没有不好,”江宴低声。

他知道自己这些举动是无理取闹,因为从一开始,当他搬着小板凳,闹着要跟着哥哥去学堂的时候,小灵山很多人,包括爹娘,就说他无理取闹了。

明明在以前很正常的事,到了小灵山,总有人制止他,让他不要随时缠着哥哥。

可他在这世上只有哥哥啊。

他不紧紧跟着,走丢了怎么办。

他才不管别人说什么,凭什么那些人,想用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让他放弃唯一拥有的东西。

他不要。

死都不要。

佛门中人十分执着,直到第三年,再也没有那两个小孩任何消息,才渐渐偃旗息鼓。

说不定,早就死了呢。

而长成期的小孩,一天一个样,江宴介于男孩和女孩之间的精致五官,漂亮之余,褪去了小孩的稚气,多了抹少年人的锋利,轮廓更清晰了。

他眉眼展开,浓密的长睫煽动,笑时盈盈,不笑时则透着抹阴狠。

十五岁的江叶草,俊秀非凡,眉眼多了抹柔和与沉稳,只不过,他眼下总是有着淡淡青晕。

夜里,挨着江叶草睡的江宴,感受到哥哥睡觉时的不安,低声道。

“哥哥,我会保护你的。”

江叶草浅浅弯起嘴角,摸了摸那脑袋,轻“嗯”了声。

他知道,一直都知道。

因为很久以前,在千古镇被乞丐壮汉们拿刀棍追赶的时候,才四五岁的江宴,就会像只勇敢的小狮子跑出来,拼命引走那些人,最后抹黑回到他身边,抱着他说:“哥哥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而现在十一岁的江宴,会更加勇敢和厉害。

江宴掌心的肉长好了,没了掐指的习惯,手臂上划伤也都没了痕迹。

江叶草望着江宴失神。

现在的弟弟,应该能照顾好自己了......

他始终不知江宴怎么了,小时候那么乖的江宴,为何后来有了歇斯底里,丧心病狂的一面,江宴不肯说,他只能当对方病了。

两年了,他用了各种方法,依旧无法改变江宴的观念。

他只能尽可能控制他不发作。

这病,他无能为力。

听说天底下最厉害的玄沐仙尊,近来下山游历,如果是那位仙尊,多半能治好江宴。

江叶草带着江宴,寻寻觅觅半年有余,江宴不知他想去哪,但哥哥想去哪,他都会跟着的。

在此期间,江叶草体内灵力变得不稳,时常染病,江宴不知为何会这样,每每惊慌不安地把脉诊断,都得不出结果。

叶草只能无奈看着他:“没留意,一点风寒而已。”

江宴买了厚厚的大氅,将哥哥围了起来。

又要到冬日了。

“哥哥,我们去暖和点的地方吧。”

江叶草摇头,他听到消息,玄沐仙尊近来在天山一带露过面。

天山终年积雪,江宴看着江叶草清隽苍白的少年面容,并不想去,可哥哥说有很重要的事要找仙尊。

当年两人为避瘟疫吃下的仙叶,大半片在江宴体内化作了妖藤,小半片在江叶草体内化作了灵株,两年多前,江叶草为了将江宴从古寺救出,损了根基,需要找地方静养修补,否则体质会愈来愈差,可他要带着江宴四处逃跑,没有时间停下,何况......

他也累了。

江叶草已经快三年没入睡过了,一闭眼,都是些死气沉沉的脸......

他不知道能坚持多久,踌躇着写了封信。

这封信是担心仙尊以为江宴本性恶劣,不愿施救所写。

他不想仙尊误会弟弟,因为弟弟一开始,真的是全世界最乖的小孩,只是在他没注意的时候,不知怎么变得面目全非了。

他知道一定有原因的。

他希望仙尊能够看来弟弟其心本善的份上,饶恕他的罪恶,救救他,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向善机会。

而那些枉死之人,江宴犯下的诸多业障,悉加他身。

他愿意承担一切恶果。

虽然不是时时,但念力达到一定境界,会有神灵听到虔诚祈求的心声。

江叶草所写的信,为他指明了方向。

天山北,红叶碧水小云天。

江叶草欢喜之际,一口气好像松了下来,他头晕目眩地抓着信件,唇色发白。

江宴拎着桂花糕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幕,险些吓坏了。

他急急扶江叶草坐下,将灵力输入他体内,没一会,江叶草脸色好了些,揉着额角,似乎有些无奈地看着他。

“你紧张什么,昨夜没睡好罢了。”

江宴嘴唇颤了下,没有说话,只紧紧握着他的手,眸里浮现出久违的不安。

江叶草摸了摸他的脑袋,将信件和一枚至青的玉璜交给了他。

“你把这封信,送到小云天。”

与那字一起出现的玉璜,是信物,只有戴上才能抵达小云天仙境。

“这是什么,哥哥呢。”江宴捏着信。

江叶草一脸倦怠道:“我想休息会,就不陪你一起了。”

来去至少要两日,江宴不肯:“我等哥哥一起。”天山脚下,还有大佛寺,哥哥独自在废旧的洞府里,要是有人寻来认出哥哥该如何。

江宴不愿冒险。

然而通常情况下,哥哥不退让的话,他是说服不了哥哥的。

江宴乖乖揣着信件,登上天山。

江叶草自是不放心,可他身体不适,又不想耽误此事,于是一路时常用玉简询

问。

听到玉简的声音,江宴也放心许多,快马加鞭赶到小云天。

可他到了小云天入口,临门一脚的时候,不得不停下。

一个久违到快要忘记的身影,站在入口旁望着他,饶有兴致的眸光,落在他手中的玉璜和信件。

“找到仙尊了吗。”玉简传来哥哥的声音。

江宴默了默,望着被夺走的玉璜,低“嗯”了声。

江叶草在洞内等了一夜,第一天,江宴没多久回来了。

小少年眉目比之前清朗了许多,兴高采烈地对他说着,小云天是怎样的仙境,说着仙尊有多仙人之姿,最后握着他的手,低声道:“不过还是哥哥最好。”

江宴轻声道:“哥哥,你别担心,仙尊说会帮我的,只是最近我要多去小云天才行。”

江叶草松口气。

不过他还是不放心,有次偷偷跟着江宴去了小云天,天山北,雪厚无比,他跟着江宴的脚步,来到一座白雾飘渺的碧池前。

在那看到了腰间戴着玉璜的白衣身影,青年额间一点朱砂,恍若仙人,与世人口中的仙尊如出一撤。

江宴很乖地跟在对方身旁修行。

江叶草终于放下心。

鹅毛大雪盖住了血一样的枫叶,也遮住了江宴看向他的眸光,还有江宴身旁青年,眉眼凉薄淡漠的笑。

又一日,江宴一如既往地去拜访‘仙尊’。

哥哥忽然拉住他的手,在他头顶摸了摸:“阿宴,自己小心。”

佛寺最近来了个厉害的大师,以为哥哥在担心,江宴颔首道:“哥哥放心吧。”

江叶草嘴角弯了弯:“嗯。”

江宴愣了愣,他好久没看到哥哥这般笑了,不是浅浅的笑,而是真正放松释然的笑。

发现哥哥心情好,江宴侧头,脸颊在江叶草掌心轻蹭了蹭:“哥哥等我回来,给你带桂花糕。”

江叶草:“好。”

小云天外,雪中枫红簌簌,树枝间染着血一般的颜色。

一个倚在树下的身影,修长手指把玩着玉璜,忽而看向湖边打坐的江宴,怜悯似的道:“还不回去么。”

江宴冷冷看向他,不是这邪魔让他老实待在这的吗。

不想和这危险的邪魔继续待在一起,江宴毫不犹豫地离开,路上,他想给哥哥买点桂花糕,可是想到那邪魔眼里的怜悯,他莫名心慌起来,什么都没买,急匆匆回来洞府。

善恶终有报。

江宴在古寺屠杀后的第三年,也迎来了自己的报应。

哥哥死了,死在了一个雪天里。

这次他甚至不在哥哥身边,他回到洞府,只有没有生气的少年尸身。

哦,还有一封哥哥留给他的信。

信里哥哥说,机会不易,要他跟着仙尊虔心修行,哥哥不是丢下他,只是太累了先休息。

江宴知道几年来,江叶草一直难以安眠,但他从

未想过,原来哥哥一闭眼,都是那些他以为哥哥已经忘记,放下的面孔......

他曾经亲手造下的杀孽,化成了哥哥的梦魇,折磨了哥哥三年。

6封空提醒您《穿成柔弱小师叔》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哥哥是自己不想活了。

哈。

江宴呆呆望着江叶草冷白的面容,呆呆看着再也不会回应他的哥哥,心间的黑山茶染了血,疼的变成了绯红。

他心口疼到窒息。

原来他把哥哥逼到这种地步了......

是他错了。

对不起哥哥,是他错了......

江宴仓皇无措地握住江叶草的手,学着小时候,贴着冰凉的掌心轻蹭,想要将哥哥暖起来。

可是他忘了。

他早已经不是哥哥身边的小暖炉了,他现在,自己都是冷的。

邪魔往往不怀好意,但确实总能在江宴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他身旁,至少不像神灵,对他的祈求视而不见。

“......对不起啊哥哥。”

破旧的洞府内,江宴低声喃喃,用江叶草渐暖的手捂着自己寒凉的脸。

他知道江叶草费尽心力是为何。

但他无论如何,接受不了江叶草因他落到这下场。

哥哥还没过十六岁的生辰,才十五岁......

他可以接受自己一切报应,但怎么能让哥哥就这样孤零零死在寒冷的雪天里。

邪魔这次什么都未让他交换,他只用了半条命,就救回了哥哥。

“这样就可以了吗,”邪魔提醒什么似的说。

“你哥哥可不是别人杀的。”

江宴浑身一僵,苍白小脸上,所有喜悦消失殆尽。

对。

是他‘杀死’的。

哥哥不能杀他为爹娘弟弟报仇,甚至不舍得怪罪他,只有折磨自己。

就算醒来,依旧会被因那些故人的打扰,陷入无尽的痛苦折磨。

江宴眸光一点点沉下,如同被黑暗侵蚀了般。

邪魔望着小孩眼底升起的一丝癫狂,嘴角微弯。

这才对。

他可不能让这么好的苗子,中途夭折了。

在江叶草刚恢复生机之际,江宴垂眸,抹去了江叶草的记忆,他又存了一点点贪心,保留了些小时候的记忆,只是稍稍模糊了。

等哥哥醒来,就只记得有他这个弟弟了。

到时候,一切都会好起来。

真好。

邪魔已经走了,丢了大半条命的江宴,脸色比死过一回的江叶草还惨白,他艰难喘着气,像小时候那般凑到少年身边,紧紧依偎着。

他守了哥哥三天,到了傍晚,江叶草终于依稀有了意识。

“水......”

听到求之不得的声音,江宴双眼一红,苍白的脸,顿时有了生气。

哥哥渴了,“我去给哥哥找水。”

江叶草迷迷糊糊感觉

身边的人离开了。

他想伸手,没拉住......

洞府外不足三里,就有汪清泉,江宴灵力缺失无法瞬移,只能尽可能跑快些。

到了清泉处,他气喘吁吁地用手里包好的荷叶,来不及休息,匆匆盛了些干净的水。

他望着荷叶里清澈的水,勾唇准备折回去,脚步忽地一顿。

林间深处传来动静。

“阿弥陀佛,听说这几日有人在天山看到了小魔头江宴。”

“不可能,竟然还活着么。”

“谁知道,大师说的,四处找找吧。”

这里离洞府很近了......

江宴止了止步。

交谈中寻水走来的佛修们,刚走到泉水,抬头一望,

一个瞧着十一三岁的少年站在树边,衣衫单薄,太阳在落下,他身后,一片冰寒的皑皑白雪。

佛修们面面相觑,小少年眉目清晰,面色苍白如纸,唇有些红,是那张与记忆中画像相似的脸,只是长大了些。

“阿弥陀佛。”

黄昏笼罩的林间,江宴转身逃跑的刹那,佛修们追了上去。

轰隆——

冬雷阵阵,夜晚下起了大雨。

一个假意掉下万丈悬崖摔死的少年身影,沙沙雨声中,染血的指甲嵌入石壁,借着一路树根和陡壁,艰难从悬崖下爬了起来。

佛修们都走了。

哥哥,哥哥还在洞里等他......

江宴擦了擦嘴角鲜血,拖着摇摇欲坠的身形,朝洞府方向走去。

刚走了两步,他腹处的伤口彻底撕裂,江宴脸色发白,支撑不住倒在了冷寒的雨夜里,他手指竭力挣扎蜷了蜷,想要起身,耳边噼里啪啦的雨声却渐渐远去。

江宴晕了过去。

地面混着血流淌的雨水,蜿蜒着,默默穿过泥洼草苔,流向无人问津的黑夜。

这场雨下了一天一夜,晌午好不容易放晴了,坐落在天山脚下的集市,重新热闹起来。

肉包子打狗,还被狗追了一路!

一个小叫花迈着双腿,仗着腿短但能跑,硬是被狗子追了三条街,还能喘口气拐个方向往山里跑。

那狗也是太久没尝过肉味了,追赶了去。

“都给你一个了!”小叫花叫嚷着,誓死保卫最后一个包子,被追到深山也不投降。

终于,在他跑进一个奇怪的地方后,那狗放弃了,畏惧似的退了退。

小叫花捂着咕咕叫的肚子,正打算坐下吃包子,忽然想起什么,左看看右瞅瞅,才发现不知身在何处了。

他有些心慌得左右扫视,最后视线放在了身后洞口。

小叫花迟疑地走了进去,许久,在里面看到一个眉目清润,分外俊朗的大哥哥,只是大哥哥不知是死是活,脸色很苍白的样子。

对方嘴唇微动,似乎在说什么。

是活的。

小叫花大着胆子走过去,凑近耳朵听了听,听了半晌,灰扑扑的脸颊满是迷茫。

什么弟弟。

还是递递。

想了想,他看向手里唯一的食物,递了过去:“你是要吃包子吗。”

江叶草头痛欲裂,朦朦胧胧睁开眼,看到个陌生的小孩站在面前,瞧着四五岁的样子。

“你说递递,是我给你递这个包子吗、”小孩茫然问。

弟弟......

对。

脑海一片空白的江叶草,恍然想起来了,他有个弟弟。

这些天,他能感觉有个小身影在身边,依稀抱着他,有时耳边还会听到低声啜泣。

那哭声太难过了,难过到他没法安心入睡,必须竭力醒来。

江叶草头晕目眩地坐起身,不确定地看着床边的小孩,“你是......”弟弟吗。

小叫花恍然大悟般,摸出怀里珍藏的一张破布帛。

布帛上绣有‘叶骅’两字。

“我有名字,”小叫骅灿烂的笑了,“我是叶骅。”

叶骅......

床榻上的少年低念了念两字,恍然想起,他叫江叶草。

对了。

是弟弟。

爹爹娘亲都死了,只有他带着弟弟活了下来。

脑海里模糊的小身影与面前的小孩重叠,“你是江叶骅,我弟弟了。”

叶骅挠了挠脑袋,有点蒙。

他发过一场高烧,之后有人叫他小傻子......他只知道自己叫叶骅,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大哥哥,你是说我叫江叶骅吗。”他不解道。

江叶草颔首:“还有,你该叫我哥哥。”

江叶骅“哦”了声,他是无所谓啦,“哥哥,你要吃这个包子吗,”

江叶草看着江叶骅单薄的衣衫,皱了皱眉,把披在身上的大氅将小孩裹了起来。

“哥哥不吃,你吃吧。”

江叶骅埋头吃起包子,旋即被江叶草拉着手,走出了洞府。

午后阳光正盛,一片冰雪消融,春暖花开的迹象。

哥哥的手好暖和。

江叶骅第一次被这么暖和的手握着,双眼发亮。

“别再吃冷包子了,”江叶草看着江叶骅瘦骨伶仃的模样,眉头微蹙,有些心疼地摸了摸小孩脑袋。

“乖,哥哥带你去酒楼吃暖和的饭菜。”

弟弟之前哭的那么伤心,他不能再让弟弟受苦了。

小叫花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在得到个天下第一好的哥哥,已经满足的时候,遇到了天底下最厉害的玄沐仙尊。

迟迟没等来拿玉璜前来的小孩,玄沐仙尊出关后,亲自来寻了。

“你曾经给我写了封信,这就是你说的弟弟?”青年玉面雪白,一点朱砂。

江叶草不记得写没写过信了,但意识到面前是谁,他立马回答了问题:“

是,仙尊㊣,这是我弟弟。”

青年视线落在裹着厚衣裳,小脸紧绷的江叶骅身上,眉头微蹙,再次问了遍。

“你确定是他。”

江叶草被问得茫然起来。

以为仙尊看弟弟哪里不顺眼,他下意识把江叶骅揽到了怀里。

虽然仙尊说他们有师徒之缘,但若不带上弟弟一起,他是不会走的,就算对方是仙尊也一样。

他不能把弟弟丢下。

他答应过的。

“是。”江叶草肯定道。

玄沐仙尊深深看了眼他,视线又落在不远处躲在桂花糕铺子后,眼圈发红的小孩。

仙尊默了瞬,朝只有他注意到的小孩走去。

但就在那刹那,单薄衣衫还沾着血迹的小少年,转身跑了。

这一转身,少年气息便被人刻意扰乱了。

猜到是谁,仙尊皱着眉头,许久无奈地叹口气:“......走吧。”

江叶草颔首,拉住江叶骅的手,准备跟上师尊离开时,脚步恍然又顿了顿。

他莫名回头看了眼,身后人来人往,卖桂花糕的铺子飘着清香,铺前人影空空。

江叶草看了会,想不到自己还在找什么,他视线转了好几圈,最后落在身旁四五岁的小孩身上,心终于安了些。

他摸了摸江叶骅疑惑抬起的脑袋,眉眼温和地笑了笑。

“没事,走吧弟弟。”

此别对面不识,相忘于世。

“愿汝安好,喜乐无忧。”无人问津的糕铺木板边,有人用指甲轻轻写下几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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