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重阳

烟雨楼大醉后,檀荇足用了一日的功夫才缓过劲来,直骂京城的酒奸猾,表面看着无害,后劲却猛得很,害他头疼了一天。养了这些日子,大和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日常动作间已经看不出异样。此时听到檀荇抱怨,他便笑道:“小少爷幸亏缓得快,否则啊,就要赶不上明日的登高了!”

“登高?”檀荇立刻从床上支起身子,瞪着一双眼睛问,“什么登高?爬山吗?”

大和呵呵一笑,道:“小少爷忘了明日是什么日子了?”

“什么日子?”

“九月九重阳佳节呀!”

“重阳?”檀荇一挑眉,“不就是吃粽子那个节庆?哎,不对,吃粽子是在五月。这重阳节都干啥来着?在北边的时候,没记着过什么重阳啊!”

“你们那边,过索伦的节比过咱们自己的还勤,重阳什么的早就混忘了。京城可不一样,重阳是大节庆,全家要一同登高祈福的,宫里也有祭祀仪典。到时候全城出动,可热闹了!小少爷不是最爱热闹的吗?”

“我还听说要插茱萸,做花糕,吃酒赏菊呢!”大保也插嘴道。

“哎,你又知道!”檀荇给了他一记棒槌。

大保一闪身躲开了:“怎么不知道呢?府里都在准备明日出游,听说老爷夫人都要去呢,各家小姐肯定也会结伴出游。”

“真的?”檀荇眼睛一亮,“那我可得好好拾掇拾掇......”话音未落,忽然听到四周一片窃笑之声。檀荇一下子回过味来,登时抄起手边的软枕,向大保丢了过去。

次日一大早,卫国公夫妇便一同进宫拜礼,归家后又携全家祭祖。一应礼节完成,已过午时。用了午饭,一家人才呼呼喝喝地赶车出门。此时的长街已经基本空无一人,萧索冷清,弄得檀荇好一阵子失望。可一到了近郊,登时人满为患起来,车行不顺,卫国公便命阖家弃车步行。

京城周边崇山叠翠,适宜登高的去处不在少数。除了西郊望京山上因设有国学监,不便打扰,其余的矮丘几乎全都人满为患。小商小贩都把摊子摆到了登山的小路两旁,弄得本就狭窄的羊肠小道越发局促。卫国公怕夫人磕碰了,便护着她慢慢走在后面。檀荇却早已撒起了欢,如同脱缰的野马,扯着凌萧一路疯跑。路上看到卖糕的要吃糕,看到卖水的要饮水,尝了一口却又嫌弃起来,把剩下的扔给后面跟着的大保。可怜大保不一会儿就大包小包抱了一手,而檀荇自己“珠翠满头”,戴着五颜六色的菊花在前面跑得正欢。一条队伍很快就拉成了两截,凌萧遣大和回去跟外祖通报了一声,便也不再顾忌,随檀荇在登山路上闲逛起来。

走了没一会儿,就见大批大批的妇人小姐汹涌地向着一个方向赶,一面疾走,一面还互相催促,兴奋地满眼放光。檀荇一下被吸引了注意力,也凑过去问。就听几个十八九岁的姑娘七嘴八舌道:“那边有人弹琴呢!听说是个好生俊俏的小郎君!”

一听这话,檀荇的兴致立马去了一半,又是弹琴,又是小郎君,两个他都没兴趣,便扯着凌萧绕过人群继续往前走。走了一会儿,却隐隐听得有乐声传来,凌萧和大和顿时都住了脚,齐齐望向琴声来处。

“好漂亮的琴!”一曲罢,大和似乎不知该如何形容,说了这么一句。凌萧不置可否,却还是遥遥望着琴声传来的方向,竟有些想要一探究竟的冲动。

“哎哟,不就是琴嘛!”檀荇不耐烦地扯着他的衣袖,“乐坊的姑娘们哪个不弹得一手好琴!改日咱们过去听他一整晚,何必现在去凑那个热闹!”

“什么?”凌萧立时转过头来。

“啊呀!”檀荇低叫一声,这才发现自己说溜了嘴,赶忙改口道,“不是,我是说那个啥,那个......茶楼里,戏曲班子,那个......哎呀咱们快走吧!你看这天都快黑了,晚了就下不来山了!”

大和抬头看了看高高的日头,刚要调侃几句,忽听一道不阴不阳的声音传来:“哎哟,这不是凌世子吗?真是好久不见啊!早前就听说你回来了,却一直没见着。怎么,世子这几日都躲在家中干什么呢?”

他扭头一看,就见从另一侧山路呼啦啦走出来一大群人,为首的一个少年一身华服,耳边一朵茶盏大的金菊甚为亮眼。这人满脸挑衅地看着自家少爷,那副欠揍的表情怎么看怎么眼熟。仔细思量了一下,他忽然记起这个人是谁,登时如吃了苍蝇一般反胃起来。

“段公子。”凌萧也认出了来人,却并没有故人寒暄的欲望。

这人正是段锦澜。此子年岁渐长,身形见长,可性子却一点没变,见人就忍不住刺儿上几句,也不管惹不惹得起。“世子今日也来登高?就带了三个随从,寒酸了点儿吧?”他故作文雅地摇着手中折扇道。

一听这话,檀荇立刻炸了。然而还不等他说话,大保便在小山一般的包裹后面大声道:“休,休得无礼!什么随从,这是我家小少爷!”

“哎哟,这年头,连包袱都会说话了?京城还真是人杰地灵啊!”段锦澜自以为风趣地调侃道,身后随从一听,也都捧场地大笑起来,“不过这口虽张开了,却没学会说人话。世子从北边回来,就没教教下人京都的礼节吗?”

凌萧不欲同他多费口舌,侧身就想走,檀荇却不干了。他打小就吃不得口舌之亏,开口便道:“你又是哪家的?张嘴闭嘴臭气熏天,这就是你说的礼节?”

“呵呵,我知道你。”那段锦澜却是天生的厚脸皮,丝毫不为所动,继续讥讽道,“你不就是那个谁家的儿子,姓什么来着?你爹去剿匪,结果让匪给剿了,折磨了几日,最后尸首都没找回来。唉,要我说啊,你这爹死得也好。他要不死,你怎么能攀上国公府的高枝呢?是吧?”

此话一出,不用说檀荇,大保先就忍不得了,将手中物什一抛,两步冲上前来就要打架,被大和险险架住了。“老爷说了,今日出游者众,莫惹事。”他在大保耳边低声道。

“诶,对!还是你懂规矩!”段锦澜一脸悠然地指指大和,又对大保道,“要说,还是京里长大的奴才懂事。你们这帮北边来的蛮夷多跟着学学,别一天到晚喊打喊杀的。这是哪儿?这是京城!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怎么,这就受不了了?那这京里你可待不下去,赶紧卷包袱走人的好!”

“你!”大保被他噎得满脸涨红,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檀荇早已怒发冲冠,忍了这些时候,再也忍不住,大骂一句“龟儿子找揍!”就要冲将上去。凌萧左手一翻,将他牢牢扣住了。

“表兄,干吗拉我?”檀荇委屈地看着凌萧,兀自挣扎,“这人忒不要脸,看我不打烂他的嘴!”然而凌萧的手就如铁钳一般,他再也动不得分毫。

“看看,看看!什么叫国公府的气度!”段锦澜见他们一味隐忍,越发得意,指着凌萧对几个随从道,“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就跟咱们刚刚拜的那驼赑屃似的,这才叫大德行!长命百岁!啊哈哈哈哈!”话音刚落,他的手下也一同哄笑起来。

这下大和也忍不了了,上前一步刚要说什么,凌萧却快他一步,向前走去。他人高腿长,两步便迈到段锦澜身前,低头紧紧盯着他。那段锦澜嘴上功夫虽厉害,心里却怂得很。他幼时便挨过凌萧的教训,此时见他泰山压顶一般罩过来,登时有了怯意。“你......你干吗?今日是重阳节,我爹爹就在上面,你,你不得生事!”他一手指着山顶,一面小步后退。

凌萧轻轻一笑,又上前一步,道:“段公子以为我要做什么?我国公府气度宽宏,怎会跟你一般见识?”

“就,就是!”段锦澜见他虽言语谦和,却笑得不怀好意,不由心中发毛,两个“就是”脱口而出,说出来才发现不对,忙又改口道,“什,什么!你你你......你往后退些,莫要再往前走了!你要是敢碰我一根汗毛,我我我......”

“哼,”凌萧见他软懦,收了戏弄之心,轻哼一声,正色道,“段锦澜,我知你素来脾性,但你也该知道,今日是重阳,此处游人众多,不宜生事。麻烦你行事前多顾着点贵府的名声,若再出言不逊,我可就顾不得什么礼数规矩了。”说着,他的手轻轻抚上了腰间长剑。

凌府是将门,凌萧虽言语不多,但能打的名声却在整个京城都是响当当的。若真打起来,自己带的这几个恐怕加起来都不够看。段锦澜见他来真的,立时怂了起来,一面心道“好汉不吃眼前亏”,一面故作嚣张道:“小,小爷我今日还有要事在身,耽误不得!京城就这么大,各位回见!”说着,就领着一众小厮灰溜溜地上山而去。

“呸!”大和朝着他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

“表兄,方才为何不让我打他?”见段锦澜走远,檀荇一个箭步冲上来,兀自气鼓鼓地问道。

“回京前外祖父嘱咐过什么,你都忘了?京城水深,牵一发而动全身,凡事多加隐忍,少生是非。”凌萧道,看了看檀荇紫涨的脸,又缓下语气安慰道,“段锦澜一向如此,不必与他一般见识。”

听凌萧如此说,檀荇恨恨地叹了口气,嘟囔道:“京里什么都好,就是太憋屈了!哪像咱们鹰城,心里不痛快了,打一架就好!何必跟他废那么多话!”

“罢了罢了,”大和也上前安慰道,“小少爷也看见了,今日人这么多,若真打起来,误伤别人不说,很容易就会酿成事故。到时候皇上问责起来,岂不要让老爷面上难看?”

“唉!”檀荇又叹了口气,低头闷声往前走去。走了一会儿,他忽然觉得身边少了什么,回头一看,却发现凌萧还站在原处,盯着一个方向不知在看些什么。他连忙倒退回去,问道:“怎么了?表兄看什么呢?”

“没什么。”凌萧撤回了目光,却仍不放心,又看了一眼,“方才那边似乎有人跑过。”

“嗐!”檀荇不以为然道,“有人跑过那还不正常,这漫山遍野不都是人!”

“不是,是几个练家子,全身黑衣,行迹可疑。”凌萧简短道,一双长眉轻轻皱了起来。

“哎哟,表兄是看错了吧!”檀荇大咧咧地道,“今日人这么多,穿黑衣的一抓一大把。人家可能就是在跑着玩呢,看把你紧张的!哎,快走吧!被那姓段的一耽搁,可别真下不来山了!”说着,他便推着凌萧往前走。凌萧心中兀自疑惑,却还是任由他推着走了。

熟料,四人往前行了不足三刻钟,忽见前方游人惊叫着一拥而下,边跑边喊:“走水了!走水了!山顶走水了!”惊慌推搡间,已有不少人被推倒在地,惊叫痛呼不已。可上面下来的人已经被惊地没了章法,完全听不见他人呼救,还是一股脑儿地往下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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