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4 章 金鳞岂是池中物

温恪的目光凝定在那云龙描金的宝匣上。

麒麟金令静静躺在匣中,在灯下泛着慑人心魄的光华。

东州皇室沉凝六百年的天家威仪,透过这八个玉筋篆字破空而来,其背后象征的无上殊荣与赫赫声威,不言而喻。

这是一枚皇帝信玺——入可召令百官,出可号令四夷,百官见令,如晤天子。

“小温大人颖悟绝伦,自当明白官家的良苦用心。”苏朝恩笑容和煦,“您可切莫辜负圣上一片期许哪。”

温恪目光垂落,那麒麟金令在灯下熠熠一闪,衬着柔软的宝照匣锦,犹自带着沉凝如铁的杀机,和凛然的血煞气。

他昨日于含香殿推恩的这方崇明令,此刻竟如雪中送炭一般,兜兜转转,再度回到他的手边。

万千乱绪齐涌心头,温恪一时竟分辨不出官家此举何意,他死死盯着匣中信玺,些微的目眩中,一股热气直冲胸臆。

无数能臣枭雄梦寐以求的权柄就在咫尺之间,只消他将这枚金令握在手中,便不必顾忌流言蜚语,不必处处仰人鼻息——

他能同眼高于顶的父亲平起平坐,能与那些硬蚌壳似的世家耆宿一较高下,更能将他所心爱的、珍重的,琉璃一样碎了满地的碎琼乱玉,都牢牢护在手心。

心脏勃勃跳动,一瞬变得滚烫,温恪抚上冰冷的令牌,赤麒麟光华流转,映得他眼中一派沉凝冷定。huci.org 极品小说网

若说苍天待他不薄,可为何自年少时起,他所珍爱东西的被一次次蛮横夺走,而这些他从来不屑一顾的,偏要一次次强塞他手心。

云龙宝匣托入手中,带着泰山倾倒也似的压力。他闭目良久,长拜在地:

“臣温恪,叩谢君恩。君命所托,必有所成。”

“左拐三何在。”

晌午的熏风吹得人犯懒,那打瞌睡的狱卒忽闻此声,猛地一个激灵,待瞧清来人,忙不迭从长椅上滚下:

“温……小温大人?”

“本官问话,没听清楚么。”

“左……呃……”这卒子睡得犯浑,将将醒过神来,他小心地瞧了眼温恪的脸色,讨好地笑道,“左杖直今儿不当值,此刻约莫同几个相熟的喝酒呢。”

“不当值?”

——啪!

一本名簿被扔到狱卒面前,卒子战战兢兢差点儿吓软了腿,却听温恪冷然道:“念。”

“是,是。今日三班值守,押狱杜充、阮小五,杖直……左……左蟠。”

这“左蟠”赫然便是左拐三的本名,狱卒磕磕绊绊念完,早已骇出一身冷汗。

“呵,诏狱羁押的都是罪不容诛的朝廷钦犯,他左拐三也敢擅作儿戏,玩忽职守?”

他这句话极具威势,狱卒哆哆嗦嗦,却听温恪冷笑道:

“传我话去,大理寺狱丞、掌固、司理、杖直、押狱、节级等差役凡三百零二人,即刻见我,不得迁延。”

大理寺典狱官很快乌泱泱跪了一地,唯正中一处空缺,挑衅似的横陈着,迟迟没有人来。

温恪端坐太师椅上,慢慢呷一口茶。

阶下的卒子一个个提心吊胆,大气不敢出,只道这左蟠惯来横行无忌,仗着大理寺卿乃他亲姐夫,敢于去触温恪的霉头。

“不是说了么,你烦不烦!今儿初七,不当值!不当!酒呢?取酒来——”

“哎哟,今儿才是初五!左三爷!算小的求求您了!小温大人正要训话呢,我瞧着阵势非比寻常!哎,您可快点儿进来吧!”

隐约的喧闹声自过道传来,温恪神色不动,只是轻轻扣上茶盏,可任谁都能瞧出小温大人眸色沉黑,已然动了真怒。

“谁……找我?温,温大人安。”

左拐三正了正幞头,跌跌撞撞走进来,身上带着浓浊的酒气。

跪在阶下的狱吏没一个敢回头瞧他,更别提通风报讯,左拐三觑眼环顾一圈,一时摸不着头脑,踹了下阮小五的屁股,大着舌头道:

“小五,什……出什么事儿啊?”

阮小五两头不敢得罪,寒蝉也似噤了声。左拐三不明所以,嘻嘻一笑,刚要拉他起来问个究竟,却听上位传来一道冷喝:

“左蟠,跪下。”

左拐三犹自懵懂,只觉双肩被人蛮力一按,紧跟着,是棍棒敲击血肉的闷响。他尚未回神,膝弯猝然一阵剧痛,左拐三一下栽倒,疼得脸色忽青忽白,当即惨呼出声:

“哪个杀千刀的!谁敢——啊!”

温恪冷笑一声:“大理寺的杀威棍,杖直可还受得惯?”

逼迫左拐三下跪的,正是昨日用在魏殳身上的那记杀威棍。

裹血之痂,断筋之骨,一桩桩一件件,温恪都记得清楚,他们欠下的血与债,他要一样样亲手讨回来。

“我……”

左拐三冷汗发背,偏被两名孔武有力的禁卫死死扼住后颈,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脑子里一团浆糊,隐隐约约才想起些事来。两日前自己浑身狼狈找姐姐好一番哭告,这才换来公申大人一句承诺,将这锋芒太过的大理寺正敲打一二。

他教温恪吃了暗亏,倒颇有几分狗仗人势的沾沾自喜,真觉得自己一条泥中小蛟,还能骑在麒麟头上。

怨毒同隔夜饭似的从胃里翻涌上来,他刚啐骂一声,却被身后禁卫狠狠一按,脸盘被死死压在大理寺沾满血污的石砖上,恶臭难闻的霉腥味直冲七窍,酒意生生催醒了大半。

“飞扬跋扈,擅刑滥杀,玩忽职守,攀炎附势。”

温恪盯着左拐三绣衣上正气凛然的“典狱司”三字,平白觉得辱没了东州刑法:

“左杖直,这身人皮,缘何披在豺狼身上?”

——这是要夺他官身了。

大理寺狱一片昏昧,唯有墙角两排长明灯因风飘摇,火光颠扑,跳动不已。

阶下狱吏跪仆不动,铁铸一般,左拐三冷汗被风一激,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此时此刻,他终于幡然醒悟,温恪竟真是动了真格,要拿他杀一杀大理寺卿的威风!

“不……小温大人……”左拐三终于露了怯,舌头打颤,胡乱想搬救兵,“您……你知道我是谁吗?!公申大人前儿个发话了……我……我可是他妻舅!你若动我——”

“聒噪。”

温恪眉峰一敛,将一方金令拍在案头,立时有一名禁卫卸了左拐三的下巴。

左拐三痛得涕泗横流,口中呜呜有声,不住挣扎扭动,奈何早被酒色掏空了身体,半点动弹不得。他只觉头顶一凉,周身一冷,那顶视若性命的乌纱,连同身上挺括的官袍,已被人囫囵剥下,丢在下水沟里。

众人皆被这阵势所慑,温恪懒得正眼瞧他,只将一叠名牍,轻飘飘搁在案上。

“公申大人久不治狱,大理寺的规矩,乃至东州官吏考成之法——想必,你们也忘了。”

他修长的手指在名牍上轻轻一叩:“朝廷不养无用之人。本官彻查了诸位两年以来考勤记录,饱食终日,尸位素餐者倒是不少——是故,裁撤无能冗吏七十二。”

此言既出,阶下众人皆惶惶不已。

一旁的书吏似有异议,小心翼翼地向温恪投去征询的眼神。待目光触及案头一方金令,那书记官瞳孔骤缩,双膝一软,慌忙拜倒。

——这八个玉筋篆字象征着无上威仪,他只曾在天子诏书上远远见过一眼,天威煊赫,不可逼视。

他犹自惴惴难安,胡乱揣度着这枚天家信宝的来历,温恪冷淡的目光一一扫过阶下众人,曼声开口道:

“至于左蟠,”他的手指一寸寸抚过崇明令,“褫夺差遣,永不叙用。”

“诸位可有异议?”

场内鸦雀无声。

唯有被剥除官身的左拐三怒目圆睁,口中发出微弱的呜呜声。

三百余名狱吏皆面如土色,一个个唯唯诺诺压低了头,却无人再敢有半点异议。

“很好。”温恪微微一笑,“我东州吏治清平,还望仰赖诸位的功劳。”

他话说得这般客气,手腕却是说一不二的狠厉。

在大理寺卿的眼皮子底下,先是杖责了人家妻舅,又夺人官身、削籍为民,一番雷霆骤雨,又有谁敢承他的情?

“时荣,将这七十二人本月薪俸派发了罢。”

温恪言罢,不再停留。一名青袍小吏恭恭敬敬引灯前行,道旁戍卫无不谨小慎微,敛容行礼。

天子信玺紧紧扣在掌心,麒麟冷硬的逆鳞生生硌疼他的手,握在手中,像握着一块冰。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尝过权力的滋味。

他曾经对此不屑一顾、弃若敝履,可这枚宝光璨然的金印,却令古往今来无数王侯将相为之癫狂成魔,趋之若鹜。

一朝权柄在手,连咬人的恶犬见了他都会夹起尾巴,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原来,这便是掌控一切的滋味么?

温恪盯着手中的崇明令,一时怔怔出了神,待回神时,车驾已停在了放鹤轩的小院。

梅林簌簌,恍若梦回临江的别苑,唯房中如意半窗上,剪出一痕玉山般单薄的背影。

魏殳披着一件雪色的单衣,静静倚在榻边。面容苍白,带着未褪的病气,浓云似的乌发披散而下,轻轻扫在书页儿上。

温恪像是在大雪中跋涉苦久的旅人,暌违已久地,触到一点初春的暖意。

他不由微笑起来,抖落肩头飞雪,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刚想替魏殳别好鬓边的乱发,忽然面色一白,隐约间,像是嗅到了袖间那诏狱里驱之不散的刑杀气。

温恪心头一跳,唯恐血污蹭脏了那人的脸颊,有些无措地收回手,在朝服下摆偷偷蹭了一蹭。

他低下头,这才发现指间清白一片,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魏殳却已阖上书,长眉蹙起:“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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