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2 章 尽护山房万卷书上

“小……小温大人!您是青天明月!如今铁证如山,可否……可否恳请您移尊驾,叩府查案?”

吴诚义一路追随温恪出了下瓦子,得到的回复,却是一个“等”。

此案牵涉重大,隐匿暗处的主谋更是精明老辣、滑不留手,不可冒进,更不可打草惊蛇。

“我要见官家——这道折子,切不可落入旁人手中。”

“小温大人,您来的不是时候。”

垂拱殿前引路的,是内侍左班都知苏朝恩:“贵霜王子将将献上撒马尔罕的金桃酒,一刻钟前,邀了官家共饮。”

苏朝恩意有所指地望了眼天色,叹道:“如今御酒尚不过一巡,杂家看这阵势,温大人,您不如改日再来。”

“无妨,温恪等得起。有劳苏公公。”

苏朝恩深深望了他一眼,微微颔首。

温恪立于丹墀之下,午后的阳光拂过他挺拔清俊的身形,在绛纱朝服上,晕开淡淡的金影。

垂拱殿殿门紧闭,轻快的胡弦和着羯羊鼓点,隐约随风飘来,温恪望着紧闭的宫门,不由握紧手中的奏章。

“——案情进展神速,官家想必圣心大慰。小温大人,此番功不可没哪。”

温恪闻声回头,入目的先是一双乌地云头履,来人一袭三品文臣的曲领紫袍,一双鹰隼似的锐眼微微眯起,赫然正是公申丑。huci.org 极品小说网

“温恪不敢居功。”他微一欠身,直直望向大理寺卿,笑道,“不过尽些绵薄之力,全仰赖公申大人栽培。”

公申丑似是有意亲近,折扇轻摇,目光落向温恪手中的奏折,笑吟吟道:“既如此,温大人当明白,君子处世,有所为,有所不为。”

东州世家从来进退如一,若临江温氏的少主偏要不顾这不成文的规矩,将这老虎须子捋上一捋,就算他是当朝宰执的公子,也少不得掂量一二。

“如今官家设宴,却没工夫见你。凡事尚有转圜之地,佛前明镜,何苦自惹尘埃。”

彼此都是聪明人,谁也没将话点破。二人在丹墀下对峙,气氛一瞬变得沉凝,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刑不避大夫,赏善不遗匹夫,”温恪却不回答,反而放冷了声音,“公申大人,您说是也不是?”

“哦?刑不避大夫——不错。”

公申丑折扇啪地一收,忽然高深莫测地笑了:“温大人素以韩非慎到自居,自然是秉公持正,一视同仁了。”

温恪一挑眉,却见对方从袖中抽出一本明黄绫的奏折:“本官今日也有一道折子,本待上呈天听。”

“只是现在,我改主意了。”公申丑踱步上前,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似笑非笑道:

“不知温大人知法犯法,包藏罪臣余孽——该当何罪?!”

“公申大人传令,魏大人查案有功,特备下好茶,邀您过大理寺一叙。”

“公申大人?”

“正是。”

说话的是京兆府巡检使范安及,几名随扈甲卫捉刀不动,隐隐形成环卫之势,大有鸿门宴般的不怀好意。

魏殳若有所思,不动声色地行了一礼,淡淡道:“有劳。”

一行人及至大理寺,魏殳正要跨过门槛,一旁的范安及却把手一拦:“早知魏大人剑法了得,不过品茶闲谈而已,还请大人解剑,免得伤了和气。”

大理寺素为刑名之地,执掌生杀予夺,竟也配同“和气”二字相提并论,这恐怕是魏殳此生,听过最可笑的笑话。

他不知公申丑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索性顺水推舟,依言解剑。

素霓离了手,魏殳心里莫名一空。他抬眸望向厅堂,数十名府寺官员分立两列,端坐正厅右首的,竟是温恪。

魏殳微微一怔,就在这分神的刹那间,忽听耳边风声微动,膝弯猝然一疼,已被人死死摁在地上。

“……”

这杀威棍打得极有分寸,一下痛入骨髓,魏殳煞白了脸色,忍不住低咳一声。

“文正元年,官家践祚,大赦天下。圣上仁德,泽施四海,却偏生便宜了那么一两条罪无可赦的漏网之鱼,逃出生天,逍遥法外。”

公申丑端起茶盅,轻轻撇开茶汤浮沫:“本是泥牛入海,无迹可寻,可天算不如人算,任他如何改容易貌,却总改不了一处不为人知的命门——”

温恪神色不动,事不关己般垂眸拨弄着腕间的南红珠。茶盅搁回几案,笃的一声清响,公申丑望了他一眼,一字一顿道:

“优昙婆罗。”

温恪拨着佛珠的手蓦地一顿。

“优昙婆罗寸灰寸金,人人趋之若鹜,可独独那人见着这西域奇香,就跟奶猫儿见了虎似的,半点沾染不得。”

“温大人,你说是不是呀?”

佛珠自腕间倏然滑落,温恪冷冷一笑:“公申大人的意思,下官听不明白。”

“明不明白,一试便知。”

温恪贵为平章公子,又是得了官家青眼的御前近臣,公申丑动不得他,倒是很想动一动,温恪藏在身边的人。

左右不过一介上不得台面的流外官,就算李戴张冠一时疏谬,也能略施手段,轻易摆平。

“蔡三,取香来。”

一只掐丝珐琅的香匣,很快被轻轻搁在几案上。

雪绡的底衬上,静静躺着一截拇指长的枯木,枯木黧黑,只在尾端沾着一点儿翠绿色的香粉,赫然正是优昙婆罗。

“小温大人若想自证清白,方法很简单。”扇骨抵着香匣,向温恪推过三寸,“燃香,审讯——就在此地。”

“公申大人贵人多忘事,魏殳可是老柱国点名要的人。”温恪将香匣啪地阖上,一寸寸推回,“若老柱国兴师问罪,温恪可担待不起。”

“既是老柱国要的人,那本官倒要好奇问问,这小小一介流外官,缘何同温大人走得这么近?”

“公申大人有所不知,恩师容仪,正是裴老将军之婿,长乐县主生父。温恪虽不敢攀结,只是赴京之前,恩师曾嘱托于我,琉璃说起来,也算我半个妹妹。”

温恪不去看魏殳,转而望向公申丑:“这是裴老将军点名要的侍剑仆。温恪惜其才华,有意提携,仅此而已。”

“哦?这么说,温大人竟是铁了心思,要替这侍剑奴开脱了?”

温恪不欲多辩,冷冷一哂:“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是么?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左右一道香而已,堂下跪着的,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这么平平无奇一件小事,温大人却百般推诿,倒真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公申丑见他油盐不进,显然动了真怒,黑绸骨扇重重一下磕在案头,惊堂木般一响,座下属官悚然一震:

“你既执掌东州之法,自然明白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若非藏了猫腻,为何不敢当堂燃香,让大理寺诸君一证清白?!”

话音方落,一旁的蔡三当即颤声附和:“理当如此!下官斗胆,请温大人用香。”

“蔡三,本官与公申大人说话,这里没有你插嘴的资格。”

温恪眉目冷沉,斜睨过去,蔡三慌忙低头,竟不敢与之对视。

一时间,众人纷纷侧目,偌大的厅堂里响起嘈嘈切切的小声议论,大理寺属官交头接耳,一个个面露难色。

“温大人若是私心偏袒……恐怕不妥……”

“是啊,大理寺上下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小温大人举棋难定,难不成真如公申大人所说,是什么……罪臣余孽……”

“大理寺执掌东州刑司,倘若包庇案犯,那可真是……是非不分……颠倒黑白……”

“难怪公申大人不肯将张崇一案交给他……换做我……那也不放心……”

一张张蝗虫似的嘴,和一双双窥探的眼睛,将矛头直直对准了他,对准他这身绯罗朝服,对准他腰间御赐的银鱼袋。

“温大人素来秉公持法,当以身为训。恳请您燃香审讯,清者自清!”

不知是谁先起了头,大理寺同侪纷纷应声出列,无一例外地高声请愿:

“——请温大人用香。”

公申丑满意地笑了,漫不经心道:“一道香罢了。这小小一介流外官,得了这千金难求的赏赐,也算他三生有幸。还是说,小温大人竟是被这丑奴勾去心魄——舍不得了?”

温恪不欲多辩,冷笑一声,正要断然回绝,却听堂下忽然传来一把飞泉鸣玉般的嗓音,在嘤嘤嗡嗡的议论声里,显得格外沉静:

“温大人。”

温恪心跳陡然漏了一拍,魂魄都似被钉在原地。

他慢慢回过身,对上清凌凌的一双眼。目似寒潭,静无波澜,黑阗阗的,映着他的影子。

“下官不敢让温大人为难。恳请大人纡尊降贵,赐我优昙婆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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