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高处不胜

翌日清早,官家于皇城崇政殿升殿早朝。

崇政殿的金銮宝座,是整个上京城最高的地方。

群臣肃容跪于丹墀之下,手执笏板,山呼万岁。

神睿皇帝赵楹端坐御座之上,陛下文武百官个个敛息凝神,低眉顺目,莫敢仰视。从天子的角度居高临下地望去,只能瞧见一顶顶鸦黑的进贤冠,和冠下一双双捧着牙笏的手。

“免礼,平身。”

赵楹年过而立,正当春秋鼎盛之年,可他荣登大宝之前,已做了廿三年的太子。

太久的等待几乎磨光了他的耐性,赵楹甫一从先皇穆宗手里接过大虞江山,一心励精图治,恨不能在短短三年五载内重振朝纲,开创中兴盛世。

“启奏官家,臣以为,皇室宗亲用度不宜过俭。我朝泱泱上国,素为仪礼之邦,礼记有言,王者之制禄爵,凡公侯伯子男,衣食住行,应当……”

殿中奏议的老臣口若悬河,引经据典,赵楹淡淡“嗯”了一声,一边耐心地听着臣工奏议,一边低眉望向御案上的一册奏折。

奏折最显眼处,是一行端正的小楷,赫然写着“行香令”三字。

殿中点着一炉宣和御制香,香气冷冽,意蕴深长。

赵楹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奏折,待那老臣终于奏罢,他有些倦怠地揉了揉眉心,淡淡开口道:huci.org 极品小说网

“曲爱卿所言不错。然朝中正当百废待兴的关头,处处都需要银子西北边陲津关险塞闹着要拨军饷,朝中百官也等着皇粮薪俸。西南兴修水利要钱,宿州青州绥州辽州修建官学也要钱。既然爱卿有奏,朕不妨问问,国库的钱既已用之于民,那王室宗亲的铺张排场,又该从何处来?”

曲同洲被官家问住,一时结结巴巴的,老脸涨红,竟答不上话来。

他是曲氏举荐的荫补官,领了三十余年的皇粮月俸,一点点摸爬滚打终于穿上了绯银袍绶。旁的本事没有,专会拍马屁和稀泥,岂料今日马屁拍在马腿上,触得官家龙颜大怒。

“曲爱卿饱读诗书,一向才思敏捷,舌灿莲花,不妨给朕出言献策。”

“臣……臣愚钝,实在是……”

曲同洲语无伦次,不觉惊出一身冷汗。他说不出个所以然,连道不敢,慌忙跪下告罪。

赵楹冷冷睨了曲同洲一眼,既不开恩,也不降罪。长久的沉默中,曲同洲额头冷汗如雨,官家威严冷厉的目光扫过执笏默立的文武朝臣,淡声道:

“诸位爱卿可有良策?”

静默。

可这一瞬的缄默,正是赵楹所要的。

官家将“行香令”掷在御案,冷沉的嗓音在崇政殿回响,不怒自威:“八百一十四名朝臣,竟无一人能用,殊不如一位文弱女子。”

安广厦听得心头一跳,愕然抬头,却听官家一字一顿道:“你们想不出的法子,自有人一早启奏。言利事,析秋毫。”

群臣闻言,纷纷侧目,赵楹掷地有声道:“国之赋税,取之于民,当还富于民。盐粮草布乃民生根本,社稷之基,不宜妄动,反倒是一些锦上添花的奢靡风雅之物,宜于改赋。”

崇政殿内静了一瞬,赵楹顿了顿,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群臣反应,一边曼声道:

“朕意欲设立香品造作局,专司东州各地香料往来。龙泉盟约已成,从今往后,自西域十六国舶来的熏香料,将由各关隘所设香品造作局统一收购。

“香料入造作局,由司香官与户部诸卿议价,将各类香品原材分三六九等,明码标价货与各地制香作坊。

“唯持有行香令者,才获准贩售香料制品。每售出一样香薰制品,须从中抽取四成的香赋。”

官家此言既出,崇政殿百官先是面面相觑,接着又窃窃私语。

这四成的“香赋”可不在少数,且不论最寻常的木犀丁香,也不论名贵的沉檀龙麝,单看寸金难买一寸灰的优昙婆罗,其价值之巨,足以令人咋舌

奇货可居,所卖必倍。若按戥子称重计算,从盐粒重的优昙婆罗香末里,便能抽出等价于一匹上等蜀锦的赋税来。

“众位爱卿意下如何?”

穷苦百姓大都用不起熏香,爱好附庸风雅的,至少也是小康之家。

至于优昙婆罗,那更是只有世家贵胄才用得起的天价珍玩;而这四成的香赋,对底蕴深厚的东洲世家来说,实在不过九牛一毛。

赵楹端坐金銮御座,望着陛下群臣的目光从怀疑忧虑慢慢变作妥协信服,满意地笑了:

“既然众卿并无异议,那今日这道奏折便交付平章事画敕、再发门下审议若无要事启奏,今日便散朝罢。”

赵楹踌躇满志,目光也跟着和悦了三分。他正要宣旨退朝,忽听得殿堂角落里一个细若蚊讷、抖抖索索的声音道:

“官家,这礼部尚书张崇的案子,您怎么看?”

赵楹执了“行香令”的手一顿,原本祥和一片的崇政殿内,又隐约冒起了嘈嘈切切的议论声。

“大理寺卿已呈了折子,如今案情并无进一步突破,暂且搁置。”

赵楹的态度很明确,本案不宜草促定夺。

张崇是他用以对付东州世家的一招稳棋,可如今张崇马失前蹄,功不成身先死,若偏听偏信,草促定案,无疑让守旧世家坐收渔翁之利,势必对他下一步布局百害而无一利。

他想要推动新政,可世家门阀前狼后虎,处处掣肘,而今又为了张崇之事焦头烂额,实在难分出心神。

行香令推行在即,赵楹此刻不愿节外生枝,只想不动声色地将事态压下去,待得风平浪静,再好好安抚张氏遗孤。

“大理寺卿公申丑向来秉公持正,断没有颠倒黑白的可能。待张崇一案查得水落石出,再作论断。”

寻寻常常的一句话,可崇政殿众臣听在耳中,却被曲解成了另一番意味。

“张崇畏罪自尽,张秉谦贿赂主考官如今物证俱在,铁证如山,还望官家明鉴,切莫姑息养奸。”

“这天下谁不知翰林学士院诸官素为清贵显宦之职,是天子秉笔人。非深厚尔雅不足以代王言,而今竟让一个下九流的戏子鱼目混珠!官家,如此儿戏,置圣人颜面于何处!”

“翰林学士院执掌书诏之印,诸位翰林学士皆是万中挑一的人才,将来都是要出入馆阁,为王佐之臣的,岂能等闲视之!”

“万万不能让天下读书人心寒哪官家。”

“臣附议。”

“老臣附议。”

一迭声的“附议”在崇政殿内潮水般响起,以沈半山温有道为首,朝中近七成的官员竟都纷纷撩袍跪下,躬身情愿。

赵楹脊背紧绷,目眦欲裂。

崇政殿内朱袍紫袍跪满玉砖,默不作声地向他施压。这些服绯服紫的朝中要员,大都出自东州世家。

一瞬间,满朝朱紫仿佛化身雄踞津关的猛虎,啮得他满腔踌躇壮志无路可投,胎死腹中。

“望官家明鉴,切莫姑息,还天下读书人一个公道!”

赵楹猛地扣紧御案上的黄金盘龙纸镇,通天冠下的细旒珠一阵阵地乱抖。

先前他一力推行“行香令”,朝中百官缄默,无人发声,此刻为了一名八品翰林,竟不约而同抱团情愿,乌泱泱跪了一片。

下跪情愿的朝臣中,甚至不乏须发皆白、脊背佝偻的前朝遗老。

似乎只要他不当廷表态,明确给个说法,那些德高望重的忠君老臣便要威胁着触柱自尽,血洒玉阶。

如今这张龙椅,来得颇有微词,多亏了公申丑一支如椽大笔,才堵住悠悠天下人之口。

为了盛世中兴,为了青史留名。

他必须做出妥协。

“官家,您三思!”

赵楹忍了又忍,他望着御案上未经平章事画敕、门下审议的“行香令”,缓缓咽下一口怒气。

“……传朕圣旨,将涉张崇一案相关人等,一应羁拿收监,听候发落。”

下跪情愿的朝臣神色一缓,沈半山当先一个叩拜道:“官家圣明!”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晃晃的金銮殿,山呼万岁声中,赵楹只觉一阵空虚的目眩。

满廷进贤冠下,都是敷衍而虚伪的假笑,可这一张张笑面虎的人皮下,又有几颗,是赤忱的心呢?

孤家寡人,不外乎是。

宣和御制香在纯金博山炉里氤氲。

缥缈的冷香中,赵楹望着满廷虚伪的假面,竟忽然想起一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庞。

不,不可能。

早在十年之前,那人便已车裂伏诛。

那人的面容渐渐模糊,又化作十年前西四牌楼的飞雪。雪花片片飘坠,滚落在冰冷雪阶上的,是一颗还在勃勃跳动的心。

赵楹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青白,可弹指之后,又缓缓变作无情冷定。

夺权与政变,总是要流血的。

通向御座黄金台的道路,从来铺满鲜血与白骨。

不是魏远游,也会是别人。

就算张崇,也只是步了他的后尘。

作者有话要说:实、实在肝不动惹,先发这些,顶锅盖逃跑qwq

感谢各位留评的小可爱,谢谢大家,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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