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9 章 人有生老三千疾

“郎君,是苏少保府上方才差人递来的拜帖。人刚送出门,已是这两日来,第三十七位叩府的客人了。”

温恪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弯腰修剪着霜下鹤的花枝。

“您……不瞧瞧么?”鹿鸣向他递来征询的眼神,苦笑道,“涿郡范氏和平城苏氏这几日投来的拜帖堆得山高,明里暗里送的礼物,少说也有万金之数。更不用说其他世家……”

“——东西都退了?”

鹿鸣一顿,赶忙道:“没有郎君的吩咐,鹿鸣哪敢做主。东西怎样抬进放鹤轩,就怎样原封不动地送回去,万不会落人口实。”

“嗯,”温恪搁下修枝剪,打量着霜下鹤的枝条,“那些帖子,随意打发了罢。”

崇明令横空出世,一举镇下两位朝中显贵,京城世家兀自急得抓心挠肝焦头烂额,这位正主儿却闭门谢客,一心在院中侍弄花草。

“竹壶。”

鹿鸣忙收了拜帖,将檐下的竹壶捧来。壶中盛着的,是隔天接的无根水,用以养花,再合适不过。

霜下鹤得了温恪躬亲照料,倒真如花农所言,催出不时之花来。大片大片的雪瓣开在枝头,清风吹拂,仙袂飘举,恍若一溪惊飞的白鹤。

鹿鸣瞧得欢喜,像是想起什么,笑道:“天月书肆的吴先生今日过府送了只小木匣,非要您收下不可,说是……七夕一点小小的心意,要您亲自打开呢。”huci.org 极品小说网

“木匣?”

温恪心中一动,隐隐期待起来。匣子很快被送到手中,入手微沉,听声儿也不像是纸册,打开一瞧,却是一对石獾毫的鸳鸯笔,并一条奎照斋的彤管墨。

“好你个吴诚义,差事没办完,倒拿这个来搪塞我。”

温恪又好气又好笑,取出一管鸳鸯笔,笔身修长,浅浅琢了只云中鹤,再看另一管,却是一头玉麒麟。

鹿鸣试探着问:“郎君,那这匣子里的东西……”

“罢了,收着吧。”他笑叹,将木匣递给鹿鸣,吩咐道,“差人备下氅衣,晚间我要出府。”

鹿鸣一愣,却听自家主子冠冕堂皇道:“七月初七,宜赏州桥明月——官家圣旨,岂敢不从。”

一弯弦月挂上柳梢,月色如银,浸着微凉的秋意。州桥两岸楼台殿宇彩灯招摇,华灯映水,便似满天碎落的繁星,荡漾在颖川的清波里。

“卖糖画儿——百戏人物,吉祥花果喽!”

街边糖画师傅一面吆喝,一面抄起铜勺。勺肚盛满琥珀色的饴浆,在凉冽的空气里一颠一抖,牙白的凉板上,便浇出一幅栩栩如生的糖影画儿。

“这位公子,要来个‘糖丞相’么?”

魏殳闻声驻足,目光落在那金灿灿的糖丞相上,像是有些意动,温恪却微一皱眉:

“不许买。正用着药呢,嗓子又不好,一会儿夜里难受起来,心疼的还不是我。”

“看看罢了。”

温恪知他贪甜,奈何药性有忌,平日里处处小心提防,连府上的香糖果子也早让下人收起,岂料将将出门,那人又惦记上了。

“身子好些了么?”

温恪放软了语气,侧目望他,摇曳的华灯映过魏殳猩猩红的披氅,愈发衬得他色如冰雪,不近人情。虽是长身玉立,肩背却仿佛不过一握之间。

“又不是纸做的灯笼,哪有这么弱不禁风。”

魏殳笑了,从袖中取出样东西,递在温恪手心:“缠我要了半天,送给你。眼看着要行加冠礼,怎么还同小时候一样。”

那东西小巧玲珑,在灯影下闪闪发亮,温恪定睛一瞧,却是只花笺纸叠的小鹤。

小纸鹤矫首昂视,一对点漆般的眼睛傲然望着他,偏生纸翼柔软,在缱绻的晚风中楚楚可爱地打颤,神气又乖巧。

温恪又爱又怜,刚想将纸鹤收入怀中,又怕被衣裳压坏,便去腰间寻官家赐下的佩帏。

金蹀躞上只佩一柄短刃,并一只银鱼袋,他这才想起临行前换了常服,将佩帏落在了案上。左右两难间,忽听魏殳低笑一声,温恪这才反应过来,竟是着了那人的道。

“好啊,哥哥你学坏了!”

“哪有。”

魏殳矢口否认,眼角眉梢尽是藏不住的笑意。

温恪冷哼一声,佯作生气,转身在临街的摊位上买了件小玩意。魏殳正要侧身去瞧,忽觉脸上一凉,却是一张兰陵王铜面具,被温恪覆在他脸上。

“怎么了?”

魏殳刚要揭下,却被温恪按住了手:“难得见你这么高兴,不想让别人看了去。”

他顿了顿,酸道:“你那银遮面做得这般文弱秀雅,不知多少人盯着瞧呢。你不知道上次在龙泉……”

“龙泉?”

“罢了,没什么。”

温恪有些懊恼,抬起手来,执了那段红丝线,将兰陵王狰狞丑恶的青铜面具替魏殳系好。

史传兰陵王高长恭形貌太过昳丽,两军阵前,不得不佩上狰狞铁面,以震慑军心。

他不知龙骧镇国公魏檀是否亦然,可温恪的心眼只有芝麻大的一丁点儿,阿鹤笑得那么好看,他才舍不得教旁人占了便宜。

月上中天,街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沿街有不少卖巧果巧酥的小贩,也有卖花灯儿的货郎,和摆摊算卦、兜售乞巧红线的江湖相师。

二人缓步往州桥行去,隐隐的丝竹声自远处传来。上京繁华,烟柳如旧,两岸亭台楼榭堆金砌玉,笔直的唐砖阔道上,宝马雕车川流不息,依稀是十年前的景致。

魏殳不知想起什么,忽而笑道:“恪儿还是同小时候一样,爱往热闹的地方挤。”

“才没有。”温恪拨开人潮,将那人不着痕迹地护在怀里,“若你不愿陪我,我才懒得去呢。”

魏殳含笑望着温恪,不忍拆穿他,正犹豫着是否该说一两件探花郎童年时的糗事,忽觉手腕被人扣住,一样凉滑的东西借着大袖的遮掩,轻轻缠上他的腕间。

他低头,想要抽回手去,温恪低低道:“别动。怕你走丢。”

冰凉的玛瑙蹭着肌肤,一线之隔,传来对方沉稳的心跳声。

是温恪的南红佛珠串。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