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5 章 珍珑局中

皇城,六部桥北。

这是一处僻静的庭院,院中掇山叠石、苍蔚蒙茸,本为前朝太子一处荒废的别苑,不日前被官家修葺一新,赐作崇明司官邸。署内书吏埋首卷帙之间,正一刻不停地忙碌着。

温恪搁下云中流民一案的卷牍,有些烦躁地捏了捏眉心。

官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似乎默许了他这些小动作。但当温恪执了崇明令奔赴秘阁,申请调阅武昭二十六年魏檀叛国一案的文卷时,却被委婉地拒在门外。

天子的态度很明确——让他凭自己的本事去查。

崇明司中,召集了一帮出身寒微、品阶不高的官员凭他差遣,有来自户部,熟悉东州户籍、通晓田赋与关税的老吏,也有初入仕途、怀揣经世之志的寒门学生。

这些官吏虽怀才干,无奈人微言轻,更无家世倚仗。和手握相印、轻易便能调动三省六部枢要重臣的平章事相比,浑似一个临时搭就的草台班子,寒酸窘迫,徒惹政敌发笑。

想要凭此在门阀林立的上京城抽丝剥茧,攫得那一缕几乎已被时间湮灭的真相,不啻于竹杖芒鞋,在荆棘遍布的沼泽地里,生生辟出一条阳关道来——

官家此举,隐隐存了考校之意。

倘若功不唐捐,那么经此锤炼的崇明司,便能脱胎换骨,淬炼成官家手中最锋利的天子剑;倘若失败了——huci.org 极品小说网

不。温恪无论如何也不会允许这种失败。

这是来自天子信玺的考验,是寒门与世家的交锋,也是他与温有道父子间,第一次堂堂正正的较量。

“小温大人,这枚火焰莲花样的图纹,像是出自祆教。”一名来自市舶司的书吏恭恭敬敬道,“祆教以火为尊,波斯人也称其为‘拜火教’。信众多为粟特人,高昌、于阗、康国也盛行此教。”

温恪从书吏手中接过文牍,一目十行地阅毕,略一颔首,挑了两处疑点道:“火焰为祆教图腾,但这莲花——却不似祆教所有。当日平章府墙面上,有流犯以炭笔描出火焰莲,莲心处的那只眼睛,又代表了什么?”

那书吏也似对此疑惑不解,正沉吟间,殿中一位熟谙西域文史的年迈编修吏离席补充道:“莲花正是佛教与吠陀教的祥瑞象征,贵霜国宝优昙婆罗,呃……也有一半,算作莲花托生。”

他顿了顿,犹犹豫豫地看了先前那位市舶司书吏一眼:“不止是祆教,火焰之于贵霜,也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优昙婆罗不惧烈焰,被贵霜人冠以神格,下官……呃,斗胆猜测,这枚火焰莲花纹,也许是……贵霜信徒所绘。莲心那道狭长的竖瞳,像是贵霜窥伺东州的眼睛。”

这话颇有几分道理,但画中火焰的纹样,显然与祆教信徒壁龛中供奉的火坛更加相似。

二人各执一端,莫衷一是,编修吏斟酌片刻,委婉妥协:“西域十三国毗邻贵霜,加之商路畅通,诸藩教间彼此融汇、相互影响,教义中若从旁衍生出了些从前没有的图腾,也是人之常情。”

温恪道:“善。如此说来,不论是祆教还是贵霜,这花纹的来历,都与胡人脱不开干系?”

两名书吏支支吾吾,不敢承认,也不能否认。

可事实摆在眼前——官家阖城大索,要缉拿的正是云中魏氏余孽,可那云中犯妇行刺之后,在平章府墙面上画满火焰莲花、写下悖逆诋讪怨望之词的疑犯,竟还与贵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温恪的脸色微不可察地一沉。

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个好消息。这番材料若是落入御史台那帮刀笔吏手中,添油加醋一番,云中魏氏心怀怨怼、勾结外敌,趁着年关潜入京城,在含光门前行刺平章的事儿,就是板上钉钉了。

含光门是什么地方?

那可是上京皇城正南门,天子卧榻之下!

挑在这个节骨眼上,胆敢勾结贵霜、行刺东州宰相,那可不仅仅是蓄意谋害平章那么简单,动辄便是倾覆皇城、窃盗鼎司之罪——

温恪一思及此,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倘若罪名坐实,魏昭落入刑部、御史台手中,恐怕纵万死也难平君怒。

“小温大人莫要忧心。呃,这桩案子疑点重重,也……也并非,没有转圜之地。”

温恪不置一词,愈是火烧眉毛,他便愈是冷静的出奇。他抖开本案前次审断的卷宗,指节在某处轻轻一敲:“蓬头妇人冲撞平章车驾,是在去年腊月初八,宅邸院墙上的火焰莲花,却是绘于腊月廿三——有司判定二者确系同一组织所为,依据何在?我要看这凭证。”

殿中属官无人敢答。

当初经手这桩案子的,正是大理寺卿公申丑,这位“阎王闩”的办事风格,朝中故吏皆心知肚明。

含光门前出了这么大的岔子,是要丢脑袋的渎职之罪。当日领班的金吾卫中郎将出身少梁曲氏,公申丑碍于世家情面,不好动他,恐怕是屈打成招,将罪名一并强按在了那可怜妇人的头上。

温恪了然,陷入沉思。

云中妇人已然殒命,口供这条线索,便算是彻底断了。如今唯一的切入点,似乎只剩下了那朵意味不明的火焰莲。

平章宅邸可不是什么小门小户,东西两侧的院墙就算让熟练泥瓦匠粉上腻子,也要足足两天之久。

以上京腊月宵禁之严,想要在徼巡禁军眼皮子底下,往这两侧院墙上一夕之间画满火焰莲,几乎是人力不可能完成之事。

倘那云中犯妇与胡人真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恰恰让整个案件更显得疑点重重——

究竟是什么样的刺客,才会愚蠢到在行刺失败之后,费劲心思留下这么多殊无大用的记号,生怕别人不能顺藤摸瓜去抓他?

难道,这朵火焰莲花的含义,竟是另有隐情?

“京城祆神寺——不,不止祆祠,还有吠陀教、萨满教、景教,以及贵霜人所供奉的大小寺庙,一共多少所?”

一位计吏抬头道:“署内只有武昭末年的记载,七十三座。但如今十年过去,不少寺院荒废了,也有一些新修的民间私庙……”

温恪望向案头的上京舆图,终于明白了魏殳昨夜的用意。

他笔走龙蛇,很快写好一封官署行文,盛在一只紫纹宝匣里,递给一名小吏:“速去——交与京兆府巡检使,范安及范都统。”

“喏。”

小吏快步出了崇明司,大殿里很快静得只剩下书吏们翻阅卷牍时的唰啦声响。

昨日范安及对魏殳种种刁难,温恪同他这梁子便算是结下了。但如今箭迫眉睫,并不是置气的时候。

他需要借助禁军三衙的力量,范安及正是最合适的人选——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这位京兆府巡检使或许驭下严苛、私德有亏,但待官面儿上的事,从来至公至允。

温恪伸出手来,垂眸打量着自己的掌心。自接麒麟金令以来,他的心思仿佛被剖成两半,一半是纯然的炽诚,一半又是凉薄的理智。

就像左手腕子上那串被菩萨施了咒枷的南红佛珠,将其下无尽的取离与爱尽,连同手腕上那痕朱砂似的执念一起,遮掩得滴水不漏。

案头纹枰上,摆着一盘珍珑棋局,是几日前官家摆驾崇明司,亲自与他摆下的。

这局“珍珑”极负盛名,本为前朝太师容公亮所创,十多年来,天下竟是无人能解。

温恪收敛心神,从棋钵中拈出一枚棋子,再度思忖起官家此举用意,余光瞥见一线绯红的衣袂,来人一身平金团花圆领袍,竟是内侍左班都知,苏朝恩。

“苏公公?怎不遣吏通传。”

“杂家私下来访,不敢惊扰诸位大人办公。”

苏朝恩并不言明来意,望了案头的云中卷牍一眼,只道:“云中虎符,是官家的一块心病。”

温恪闻言一怔。

一国虎符不知所踪,天子心怀忌惮,夜难安寝,是三岁稚子都能明白的事儿。苏朝恩不是庸人,他浮沉两朝,进退有度,断不会无故说这些无用之话。

这位御前大珰是官家尚为皇子时的伴当,知白守黑,深谙中庸之道,手中掌握的两朝秘辛不知凡几。

温恪知他身份超然,虚心拱手道:“还请公公明示。”

“这局‘珍珑’,是官家赐下的?”

“正是。”

苏朝恩微微一叹:“珍珑棋局凝聚了太师容公亮毕生所学,却也是他毕生所惑。”

“毕生所惑?”

温恪眉峰一轩,不知苏朝恩为何突然说起这番看似浑不相干的话。

“容太师常去相国寺参禅悟道,用了整整三年时间,摆出这盘珍珑残局。东州不知多少俊杰人物慕名而来,却对着残局一筹莫展。纵是棋圣石夏襄,在苦思冥想了七天七夜之后,呕血棋枰,依旧不得破解——”

温恪心中一动,忽然问道:“那容太师生前……可曾亲自尝试破解‘珍珑’?”

“自然有——容太师砥柱中流,犯颜直谏,率三千太学生拦驾请命,这局‘珍珑’,遂成死局。”

温恪一震,霍然抬眸,苏朝恩此言,竟是在以棋局喻朝政。

他心跳不由快了三分,但见这位深藏若虚的御前大珰从棋钵里抓起一把白子,手指一松。那些白棋便似雪籽伶仃飘坠,触着棋钵,骤如乱珠跳起,噼里啪啦摔散在黑子之间。

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还是说——

苏朝恩竟是在以白子喻云中魏氏,以黑子为赵氏皇族?

龙骧镇国公功高震主,锋芒太过,难道竟是因此惹得人主忌惮,蒙冤而死——可魏檀破龙城,七战七捷,长驱六举,封狼居山,纵使穆宗皇帝再昏聩无能,也断无可能在贵霜彻底俯首称臣之前,亲手折断这把所向披靡的天子剑!

先皇英名素著,唯才是举、从谏如流,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做出这等自毁长城之举。莫非这白子是云中魏氏,黑子象征着贵霜,难道……魏檀叛变,竟是真的?

不可能!

魏氏忠烈纯孝,满门公卿之骨,更何况若非当年之变另有隐情,官家根本不必避开世家耳目,藉由崇明司的名义,默许他重查旧案。

“云中虎符,是官家的一块心病”——这块“心病”,究竟是忌惮,还是后怕,是悔恨,还是……带着那么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愧怍?

若这白子寓意着赵氏皇族,黑子意为东州世家,白棋入涅,星飞云散……一个大胆而无稽的猜测陡然袭上心头,温恪呼吸一窒,竟是微微变了脸色。

不,应该不会的。

这念头太过离经叛道,所牵涉的实在太广太广,倘若坐实,恐怕大半个东州朝堂,都将一夕倾覆。

温恪心头剧震,竭力摒除杂念,微微皱起眉来。

心潮起伏间,那沉封冰面的真相在将融未融的波涛中涌动,一瞬快要破冰而出,他忍不住上前一步,还想再问,苏朝恩却不愿多言,只是微笑道:“是非黑白,动若参商。小温大人,何不在这案牍中寻找答案。”

仅是与本案相关,出自户部、三司使的支度账册,便已浩如烟海。想在茫茫沧海中寻找一粒珠子,谈何容易?

温恪却神容一肃,深深一揖:“谢过苏公公提点。”

苏朝恩望着温恪明若晨星的双眼,微微颔首。

帝王之术,均衡之道。温恪是官家亲自挑选的王佐之臣,待他参破珍珑之日,必已身负宰相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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