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白雪沁朱砂

是日正值休沐,沐苍霖与张秉谦二人在翰林学士院的差事一向清闲,左右闲来无事,便去温恪府上吃茶。

清明已过,春风骀荡。

放鹤轩院子里只有檐下两名伺候的小厮,鹿鸣替二位客人沏了明前龙井,张秉谦规规矩矩坐在书室中,对面墙上,挂着一张洒金大蕉叶琴,除此之外,便是一把紫杉木的小弓。

沐苍霖探头探脑望了一眼窗外,明净的春光下,温恪正立于院中侍弄花草。

前些日子京畿路突然倒春寒,“霜下鹤”花枝这般荏弱,险些冻死在冷风里。温恪差人将花移去暖阁,辛苦以火温养,费了不少心血才将这一株官家赐下的三品芳官救回来。

沐苍霖踱去院中,在温恪身边停下。他低下头,不错目地盯着“霜下鹤”纤柔优美的雪瓣,由衷赞道:“哎呀,真是一株美人花呢。”

这花无愧于三品芳官之名,姿容果真仙逸。色若山巅之雪,花缘泼墨描边,分明意态凛然,极清极冷,蕊脉偏又缀着一痕旖旎的胭脂红,惹人怜爱。

春风拂面,带来幽微的香气。“霜下鹤”的气息很独特,若非要沐苍霖形容的话,那便是高山雪后松针的冷香。

这么清清冷冷的一株病美人花,又是雪霁霜晴的味道,反倒令人心中微微一痒,欲加攀折。huci.org 极品小说网

沐苍霖抚过翠叶,似乎想碰一碰“霜下鹤”的花瓣,温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后者讪笑两声,缩回手去。

“官家已经赐我了沐大人,君子不夺人所爱。”

沐苍霖摇着折扇,洒然一笑:“温大人侍花,倒不像是对无情草木,更像是对眷爱情人。”

“草木本无情,却因人而有情。”温恪修长的手指拂过雪色的花瓣,像是想起什么美好的往事,轻声道,“虽然病柳扶风,听说要是养得好,这花一年四季都能开放。”

他顿了顿,眼底泛起柔软的光:“雪里的鹤,最好看。”

正说话间,一阵东风卷地吹来,遥远的天际重重堆起烟青色的雨云,墨色压着瓦灰,阴得令人心颤。

沐苍霖皱眉望着天空翻涌的雷云,啪地合上折扇:“温大人,要变天了。不如”

状元郎话音方落,长风扬起黄尘,但见浓云中电光隆隆一闪,转瞬之后,天潮潮地湿湿,劈头下起了骤雨。

鹿鸣匆匆冒雨自堂内跑来,将绸伞奉给温恪与沐苍霖,飞快道:“少爷,方才少卿大人差人传来急令,召大理寺各官速往断案。”

沐苍霖愣了愣,抖开绸伞:“今日百官休沐,除非捅破了天的大事,其余公务皆可搁置上京城这是出了什么大案要案?”

乱珠似的疾雨打在荏弱的花瓣上,温恪随手拭去额角的雨水,神容微微一沉。他撑起绸伞,遮在花木上,潇潇风雨中,霜下鹤轻轻一晃,柔雪似的花瓣轻轻蹭了蹭温恪的指尖。

“我去换公服,将花搬去书室吧。”

鹿鸣怔怔地接过绸伞,替霜下鹤遮住密雨斜风,温恪一身淋漓,转身快步走进珠帘雨幕中。

上京城,大理寺。

几名衙役面色焦急地在府衙前踱着步,见温恪下了马车,连忙迎上去:

“小温大人到了。”

温恪点头谢过,快步走过里三进,在檐下收了伞,抖落雨珠,递给看茶小吏。大理寺审案厅内已围立了许多同僚,从石青色公服到绛绯,一个个神容沉肃,对着桌上几份案卷指指点点。

“什么案子?”

看茶小吏向温恪奉了茶,一名书吏官随后递上断案陈要。温恪将茶盏随手搁在长几上,翻开案卷,一阅之下,蓦然变色:

“案情明晰……贵霜五王子?辱杀?!此人尸首何在?”

“装了薄棺材,收殓于义庄中。”

温恪怔了怔,旋即点着案卷上誊录的缉案时刻,皱眉道:

“半个时辰前接的案报,贵霜三王子塔木兀尔一口咬定谋害王弟真凶乃莲花棚老鸨蔡狐狸及狎司段老三我记得推官稽案尚需瞻伤、察创、视折、审断,其后乃决狱讼,怎么断得这么快?”

书吏被他问住,喉头一哽,还未来得及辩解,却见温恪将案卷抖去“验尸格目”页,沉声问道:

“金发,翠眸,海东青刺印这便验明此人确系贵霜五王子正身了?此人文牒印信何在?既为贵霜王子,为何又肩刺东州奴籍烙印?”

“这……塔木兀尔王子说……”

温恪眯起眼,忽然轻笑一声:“听说那位三王子正是贵霜遣来参与中秋盟谈的使臣?在这个节骨眼上,偏巧又出了这么一桩天大的祸事可依这案卷所述,实在疑点重重。”

“……确是如此。可贵霜三王子言之凿凿,鸿胪寺礼宾院那边也发话了,若不速断严惩,实在于两国邦交”

书吏被温恪盯得额角发汗,未竟的话语一下子噎在喉咙里。这位年轻的大理寺丞将案卷拍在桌上,冷然道:

“一位身份存疑的五王子,一份六成皆听贵霜使臣一家之言的陈案倘若陈情与事实不符,岂非任由他国使臣在我京都借机挑起事端,兴风作浪?”

审案厅静寂了一瞬,大理寺诸官纷纷侧目,欲言又止地望着这位新任的大理寺丞。

“说得不错。”

审案厅众人闻声纷纷回头,却见一袭绛紫公袍打厅外而来。待看清来人面目,众官纷纷搁下案卷,肃容行礼:“下官见过公申大人。”

“免礼。”

那人撩起袍裾,抖落衣袂雨珠,大步跨过门槛。

温恪的目光随之望去,来人神容冷峻,狭长的剑眉斜飞入鬓,气度威严冷厉,直如一杆铁面无情、锋锐冷峭的判官笔,正是朝中人送尊号“阎王闩”的大理寺卿,公申丑。

公申丑取过案上的陈情,快速翻过,冷锐的鹰目扫过在场十数名下属,目光过处,属官皆悚然低头,规规矩矩站着,讷讷不敢言。须臾之后,公申丑搁下案卷,在众僚中点了两下,淡淡开口:

“你,还有你随我去义庄。”

大理寺卿说话一向很短,能一个字交待完,决不拆作两个字。公申丑吩咐罢,冻着一张秉公无私的铁面,转身步出审案厅。

雷厉风行的顶头上司这一走,大厅内旋即响起嘈嘈切切的小声议论。被猝然点名的温恪长眉微敛,却见大理寺少卿窦恒从身后走来,低声耳语道:

“探花郎,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公申大人铁血手腕,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纵使平章大人的面子,他也罢了,你往后行事,切记藏锋守拙。”

“……多谢提点。是下官失言。”

少卿大人微微颔首,点到即止。他快步跟上公申丑的步伐,审慎的话音倏忽消散在疾风骤雨中。

温恪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二人的背影,眼前却莫名浮现起当日琼台夜宴时,安广厦对这位大理寺卿毫不掩饰的敌意。

大理寺卿二人脚步声渐行渐远,温恪不及深思,抄起一把绸伞,旋身步入磅礴雨幕中。

大理寺偏僻的义庄里,敷衍地扯了几幅灵幡,庄内正堂处,摆着一张丈许的楠木长案,案上铺了白布,布上则是“莲花棚案”死者的遗骸。

“如何?”

几名仵作官正低头检视案上尸首,闻言回身,恭恭敬敬地向大理寺卿见了礼。

义庄蝇虻乱飞,雨水清冽的草木香自帘外飘来,根本掩不住屋内难以言喻的秽臭腥气。公申丑恍若未觉,一把掀起盖在尸体上的白布,窦恒垂手立于身后,偏头瞧了瞧温恪的神色。

这位金尊玉贵的平章公子面不改色地望着面相狰狞的死尸,敛眸端起楠木案一侧的樟木匣。

樟木匣里垫着白布,布上洇满紫锈色的血污,赫然托着一对翡翠色的人眼。

金发,翠眸,海东青。

温恪盯着那对漂亮的眼睛,面色几不可查地沉下去。

他托起木匣,折光望去,屋外雨云遮蔽旭日,黯淡的天光下,那对瞳眸磷磷一闪,仿佛一对名贵的祖母绿宝石。

“死因?”

几名仵作对视一眼,小心地看了看大理寺卿的脸色,公申丑神色阴鸷,鹰眸眯成一线。春雷在远方天际炸响,仵作官猛地一激灵,脊背悚然生寒,连忙作揖道:

“属下无能,只查验出死者生前无他物外伤除背后一串烟灰烫疤外。至于确切死因……”

公申丑的目光落在死尸空空的眼洞上,端详片刻,冷声吩咐:“翻。”

死尸浅金色的长发在潇潇雨声中随风扬起,凌乱地披散在背。仵作官戴了白手套,小心地撩开死者的发丝,几双眼睛不约而同地直直盯向尸身背后墨刺,敛息凝神。

温恪一怔,心底忽地一空。

那死去的异国奴隶很漂亮,骨架修颀,腰肢清瘦,不堪一握。大片苍白的体肤如霜凝雪砌,纤长优美的肩胛骨上,赫然是一枚深墨色的丑陋奴印。

……那奴印烙下的瘢痕,一笔一划,竟像极了魏殳的。

温恪心头一揪,无端感到惶恐,蓦地攥紧衣袖。

他敛眉细看,此人骨相太笨重,皮相太媚俗,不当是他的阿鹤。温恪眉睫一颤,余光瞥向那小奴浅金色的长发,他略定了定神,匆匆望向死者腰间,见尸身尾椎处清白一片,终于暗自松了口气。

他知道,他的鹤仙儿那里,有一枚令人怦然心动的朱砂痣。

吻不开,揉不化。

作者有话要说:橘猫:脸红温恪,你怎么知道……咳咳咳,什么时候偷看的!太坏了太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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