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七十六章 两天 尤利尔

一夜无梦后的早晨,最是教人不愿醒来的时刻。不幸有人砰砰砰地敲门,尤利尔不得不睁开眼睛。他从未有过如此神清气爽,哈欠着舒展身体时,关节一阵酥痒。他耳边听见风声。阳光刺眼,窗户不知何时被吹开,想来是昨夜的事,那时我睡得正沉。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心想。但房间里没有特别之处,夜风把窗帘一并掀开,一根带露水的枝条伸进卧室,地毯上有干涸的痕迹,不知待了多久。这时,敲门声又开始响。

“稍等!”学徒叫道。一大早有什么事非得这么吵?记忆渐渐复苏,忽然他一骨碌爬起身。

“见鬼。”尤利尔滴咕,“怎么回事?我没做梦。”

没人回答。外面的家伙开始砸门。砰!

他来不及多想,忙去开门,却只见到个陌生人。“你是?”

“邮差。”来人不带丝毫感情地说,语速又急又快。“事务司发来一封邀请函,请您务必出席。”

尤利尔本能地心跳加速:“邀请函?”

“礼堂在九点举办火种仪式。”邮差瞄一眼怀表,“顺带一提,现在是六点整。很抱歉这么早打扰,但我得走了。这条街上需要被我打扰的倒霉蛋还有不少。”他递来一封信,接着转身离开,留下尤利尔独自思忖。

他终于想起自己的处境。我没做梦!老天,我睡了一整晚,结果没能找到先知的梦。出人意料的怪事。他肯定自己在睡前作了诸多准备,还用织梦师的魔法和“圣经”来辅助,当然,面对先知时这称不上万无一失,可学徒只不过是要一个对话的机会。拉森先生也在梦中和先知碰面,告知战况和塔内事务,为什么独独拒绝他?

看来我终究还是逃不掉。尤利尔只觉肚中肠子打结。他一边脱下衬衣,有意不去看那封邀请函,一边考虑现下闯进先知的实验室和逃出浮云之城哪个更现实。或许我该从港口跳下去,争取落到圣米伦德平原上。

然而他最终换上礼服、帽子和天鹅绒斗篷,将领结和外交部的标记佩戴齐全。这身打扮只有一个去处。礼服下摆很长,肩膀和袖口缝有苍穹之塔的金色星座图桉,扣子用纯净的蓝宝石凋刻成弯月状。他从箱子底找到一件厚实的羊毛衣作里衬,质地柔韧,针脚美观。它的样式是高塔学徒的统一服装,却更轻薄,由手工在胸前绣出的银百合与十字图桉,也是他独有的象征。或许这不是尤利尔最贵重的行头,但也绝对是他最爱惜的。

这都是邀请函的要求。尤利尔读后才知道自己不是参加火种仪式的学徒,而是捧场的观众。事务司和天文室要他替导师出面,观看神秘学徒们点燃火种。

他动作挺快,旁人却等不及。不错指环赞叹,你这身装扮倒挺像那么回事

“这是我导师为我准备的。”

原来是早有预谋。火种仪式快开始了,集会要求大人到场,或者你去替他指环索伦紧随邮差之后,只比邀请函慢上几分钟出现。

“他自己人呢?”

不见了。我以为他会来你这

学徒可以想象白之使对此事殊无兴趣,因而径自在半途起身离场的景况。换成我就不会了,这才是命运集会也找不到使者的真正缘故罢。你们要求他到场,他却不在乎。

主人很可能去找先知大人了。拉森给我消息说,先知想见他

“先知大人有空?”真是合情合理。早知道我就把秘密结社的消息贴在使者的脑门上了,好教先知一眼瞧见。尤利尔逼自己微笑:“我可不想干这活儿。你最好带我去找他们,我要和他说个明白。”

你不干还能轮到谁?罗玛?别跟我来这套索伦不同意,难道你要青之使阁下去吗

学徒皱眉:“青之使本不用亮相么?”

代表外交部出席,意义是不一样的

“仔细想想,我距离‘代表他人’的资格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快走!把领结系好,扣子……扣子呢?小子,你这一身坠子若是再掉,休怪我去告诉主人,最后将它们缝在你的皮上

尤利尔装作没听见。“好了。”

缺点儿什么。你的手杖呢,此乃绅士必备之——

尤利尔向来不是绅士,盖亚修士和安魂堡的血族应该对此深有体会。当学徒在那里大肆破坏的时候,用的不是手杖,而是长剑。

他随手抽出信箱的支杆,将其变作一根袖珍短杖。不晓得这玩意儿有什么用,但人们都很热衷“风格”“搭配”“套装”。说实话,于寻常学徒而言,今日乃是祭典,可对他来说,礼堂不亚于战场。我宁愿要把好剑。

他这才注意到自己拿错了支架,短杖的主人是邻居阿加莎·波洛,他另一只手里提着的信箱也属于她。尤利尔下意识掂了掂,里面空空如也。

“呃,请稍借我一下。”尤利尔只得对她的家门滴咕,并顺手把信箱放到邻居的栅栏尖上。

她不在家指环告知。

“或许是去礼堂参观了。”想到会在礼堂上见到那位侦探女王小姐,学徒嘴里一阵发苦。还是不见为好,他最终决定。看来我是等不到她的答桉了。

抵达高塔时,周遭景色与记忆中不大相同。云层之上飘扬着各色旗帜,无数高大飞舟环绕着浮梯,从港口一直排列到塔前,轻灵细长的小船在车海里穿梭,洒下玫瑰与百合花。人们操着千百种迥异的口音,同时讨论着仪式、战争和荣誉。千百张脸孔不停闪烁,在晨光中变换,组成汹涌的新的海洋。

尤利尔没想到有这么多观众:“仪式不是在礼堂举行?”

那是最后了指环解释,再此之前,还要分配名额

“不是看成绩和推荐么?”

纸面成绩总得落实一下索伦理所当然地说,在开始仪式前,我们会给学徒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他们对知识的应用比毕业成绩更优秀,就可以将名额从前几名手中夺来

尤利尔吃了一惊。“那外交部岂不是会夺走所有名额?”

占星师和外交部使者应用知识的方法是不同的,二者将分开比较

他极为不安地得知天文室、事务司和外交部的大人物们都将出席仪式。其中占星师以教授“艾恩之眼”阁下为首,负责主持火种仪式和毕业典礼,事务司和外交部共同维持现场的纪律。

最关键的是,先知不会出面。他仍然没法见到对方!

只是些学徒的晋升,不会劳先知的大驾索伦告诉他,除了命运集会,先知只会在重要职位的任命时亲自到场,比如一百年前外交部的……咦,治安局的人上这儿干嘛

尤利尔顺着它的轨迹望去,只见一行佩戴黑鸟徽章的队伍穿过人群,笔直向前,犹如镰刀分开麦浪。他们神情严肃,动作迅捷,还统一穿着制服,气氛与欢腾的观众格格不入。

“治安局是事务司的下属部门,也是来维持秩序的吧?”他猜测。

你搞错了,治安局只负责浮云之都的城区索伦指出,事务司有专门的应对仪式庆典等场合的执行机关,不用城市警员。怪了,难道有神秘学徒签约在仪式后去治安局工作么

警员的队伍引起了一阵风波,立刻有人前去阻拦。双方在浮梯边争执起来,气氛越来越僵。若这是为了欢迎新同事,尤利尔心想,那策划者就太欠考虑了。阿加莎小姐应该来阻止同僚们的行为才是。她原是青之使的下属出身,足以平衡执法队和治安局之间的矛盾。

走吧索伦催促,该去礼堂了

“那边没人去管?”尤利尔问。

和你无关,快走。

“可是……?”

若你真的害怕,就去港口。

尤利尔一愣:“港口?”

离开布鲁姆诺特,现在还来及。

他立时察觉异常。再怎么说,索伦·格森是克洛尹塔的夜语指环,这不可能是它说的话。同时,命运集会将夜语指环分发给空境阁下,作为他们身份的象征和辅助装备。鉴于以往经验……“乔尹?你在哪儿?”

什么指环没听清。

“不。”他走了。或许这只是一段留言。尤利尔想知晓导师身在何处,却没有得到回答。不过换个角度思考,倘若使者真的在先知大人眼前,不可能会有时间回应他。火种仪式正要进行,他和我同样危险,离开高塔才是明智之举。

学徒想起自己的使命,不免心生迟疑。不。不。这是最后的机会,我不能再瞻前顾后。“走吧。”他踏进高塔,生怕自己反悔。

塔内处处布设着节日装扮,人比往常多了十倍。尤利尔挤过一群谈笑的占星师学徒,他们带着一口袋尺子和笔,高声讨论即将开始的资格考试。他继续向前,不得不朝旁躲闪,避开穿舞裙捧鲜花的少女们。拐角处,两个男孩扯着丝带横冲直撞,被食物妖精提着衣领扯到半空,发出吱喳的尖叫。一只银色的鹰飞过吊灯,低头看了他们一眼。

往上走又是占星师的队伍。尤利尔在影子里经过时,听见某人对伙伴窃窃私语。“……人们说她死了。是外交部下的手,因为她留下了死亡信息。”

“雾之城派来了求学使节。”

“有封来信,是火山探索队传递给天文室的,神秘之地……”

“……新兴的歌剧明星!她曾是乡下的放羊女。”

“一棵苹果树?在背后。你看起来和我们有点差别。”

“这是我妈妈给我织的,是不是和制服一模一样?”

“听我说,我想毕业后去事务司,天文室太枯燥了。”

“……除非还有编制。我叔叔在事务司上班,他就这么说的。但你可以做法官。”

“日记。千真万确!我用梦境预言看到的,她从那次打冰球时就开始暗恋我了。”

“树莓味……”

“我要当外交部长!受人爱戴的那种。”

“……”

尤利尔头也不回地朝后一抓,把指环索伦捞在手里。这家伙正准备飞到别人的脑门上。如今它左冲右突,十分愤怒。太放肆了!这帮小鬼索伦恨不得长出嘴来,在走廊里嚷嚷。我要把他丢出塔去

“不过是孩子气的话。”学徒为他们难过。点火已是鬼门关,接下来等待他们的则是战火。“快走吧。”

你走过了

“我不去礼堂。”尤利尔一边拨开跌跌撞撞倒过来的、拖裙子的少女,一边绕开她身后追来的护卫。“这姑娘怎么回事?”他忍不住问。

“不能让她参加仪式!”护卫叫道,“夫人只有一个女儿。这太危险了。”他们匆匆追过去,抓住少女的手臂,将她扯回父母身边。

真是闹剧索伦嗤笑,受尽宠爱的小鬼,总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这次火种仪式是为什么?”

我不是说过?恶魔领主……

“我曾是个逃兵,索伦。但我知道那些选择不逃的人的想法。这些学徒和我不一样,他们从未见过战场。比起找夜莺,这次仪式更像是在征兵。”

守卫秩序是无上荣誉

为它而死是无上悲哀。尤利尔知道这话不该对索伦说。秘密结社此刻命悬一线,七支点的神秘生物又何尝不是?说到底,即便双方差距极大,战斗中也是会死人的。这些满怀喜悦的投入仪式的学徒们,大概便是下一个“理发师”爱德华罢。

若我找到先知,或能改变这一切。尤利尔心想。改变未来是我的命运。他仿佛听到狄摩西斯对他的预言。

你并非无所不能……

也有人对他说过这话。在莫尼-安托罗斯,在反角城的教堂里,无冕的教皇,戴冠的傀儡。

你辜负了她……

可怜的玛奈,桃乐丝,威尼华兹的乡下女孩,她将儿子托付给他。他以为自己办得到,结果只在梦中的血河里,看见她漂荡而去的尸体。玛奈爱她的儿子,谁不爱呢?无名者和秩序生命有再大的差别,他们也都是母亲的孩子。

饶了我罢。尤利尔脑海中回音不断。他冲上楼梯,再无法面对身后的欢声笑语。

会议厅一片沉寂,声音被神秘隔绝。这里没被庆典感染,教他着实松了口气。

你在干嘛索伦质问。

“找先知大人。”尤利尔一间一间地打开门,连藏在画像后的暗门也不放过。“想我下去参加仪式,就快帮我的忙。”假如我还有命活到那时候的话。

这一层没人在指环妥协了,它向来如此。去上层,动作快。‘艾恩之眼’阁下在找你

学徒立刻照办,不惜用魔法开路。

灵视

他钻进一条暗道,从另一张画像后爬出来。等他重新站稳,才发现这正是四圣者时期麦克亚当的肖像。

这是先知大人的观星台

尤利尔轻易推开门,但里面仍旧空无一人。不提摆放设备的玻璃间,怪异悬空的指针,以及主人家戏弄罗玛的酒柜,他本能地注意到一面空墙。“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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