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8 章 一个宫女

“父皇。”

徐云瑞一进御书房,便能感觉到御书房里沉闷的空气几乎要化为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您找我?”

皇帝难得没有坐在案前,而是负手站在窗边。

御书房的后面有一片荷花池子,那扇窗户常年关着,徐云瑞还是第一次看到它打开的样子——

从这个角度,外面的风景一览无余。

如今正是盛夏,荷花开得正好,一阵微风掠过,便能看见池中水波粼粼,荷花荷叶竞相拂动。

“朕不爱和你兜圈子,”皇帝沉声道:“今日之事,是否有你手笔?”

徐云瑞在心下叹了口气。

绝大多数的人,大概都觉得今天这一出,是他整出来的。

毕竟如今朝中争储,最大的两方派系就是他和徐永明。

徐永明下狱,他是最大的受益者。

你看,连皇帝都不免俗。

“自然与儿臣无关。”徐云瑞无奈道:“儿臣也吓了一跳!这事儿真是莫名其妙的!叫人摸不着头脑。”

皇帝不说话了,他只是看着外头的荷花池,神色里透露出了些怀念。

徐云瑞也不着急,只是也顺着皇帝的目光去看。

皇宫里的一草一木自然都有专人照顾,这一大片争艳的荷花池子也不例外。

“朕很久没有看过这片池子了。”皇帝终于还是轻叹了一声:“那个时候,朕也如今天一样,打开了这扇窗,正好瞧见一个宫女,那时候已经很晚了,御书房也熄了灯,她大概以为这附近没人,脱了鞋,提着裙摆在那儿踩水,月色落在她身上……朕难得觉得心下意动。”

徐云瑞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皇帝说得这个人,大概是徐永安的生母。

果然,皇帝接着说道:“那天的奏折一如既往地气人,朕看得疲倦了,就站在这儿散散心,本来应该是去呵斥她的,可也不知道怎么的,竟是看得入了神……大抵是她那样欢乐,也能够带给朕一点宽慰。”

“朕还没说话,她自己回头,就瞧见了朕,吓得连忙跪在地上了……她身上穿得是鹅黄色的宫衣,应当是侍弄花草的小宫女,不知怎么的自己偷偷溜出来,大半夜在那儿玩水……朕吓唬她,要她在这一池子荷花里摘一朵荷花精给朕,不然朕就要治她的罪。”

“她竟然敢敷衍朕……随意从岸边摘了一朵下来,告诉朕,朕是真龙天子,天生就有龙气,吹一口给那荷花,荷花就能成精了。”皇帝说到这里的时候,脸上带了些不易察觉的笑容:“朕吹了,她就把那荷花埋在了岸边,告诉朕,这荷花下次投胎,就一定是个娃娃了。”

徐云瑞想了想那个场景,大概也能理解了。

空旷的皇宫、安静的晚夜,当你推开窗户,在如水的月色下,一个穿着鹅黄薄裙的姑娘在岸边踢水玩儿,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青春、快乐、愉悦的气息,只那一眼,就往你一成不变的苦闷生命中注入了一丝清透的光。

皇帝的眼里流露出些许温柔:“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她怀上了永安……朕问她,想要个乾元还是要个坤泽,她说,要个坤泽吧!若是坤泽,定然是那朵荷花转世投胎了呢!后来生出了永安……朕……是朕对不起她……”

徐云瑞叹了口气。

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宫女,生下了一个乾元皇子……

是福是祸,实在说不清楚。

皇帝苦笑了一声:“朕有时也觉得很奇怪……朕大概是什么天煞孤星吧?最后,在朕身边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她、她后来也变得不爱笑了……朕之后又回忆以前的那些事情,陡然发现,那个晚上,在御书房外面,竟是她最高兴的时候……”

他颇有些自嘲:“是朕……冲动了,把她的快乐也夺走了。”

徐云瑞迟疑了一会儿,才小声开口道:“父皇……”

皇帝摇了摇头,止住了徐云瑞的话头:“徐永安……是朕小瞧了他……你也是,怎么半点没有警惕心?思妤不曾告诉你皇后的现状么?”

徐云瑞顿了顿,小声道:“思妤先前同儿臣说过,儿臣……儿臣想着,父皇早有定夺,便没有多问。”

皇帝皱紧了眉头:“你来之前,天枢的人已经来过了……季庭生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儿子竟然也染上了那赏仙丸……皇后出事之后,朕就已经着人去调查赏仙丸的事情了,但不怎么的,冥冥之中总有波折,至今没有探查清楚,不曾想都城已经有人开始正大光明地售卖了……若是赏仙丸的出售再扩大人群,造成的后果不堪设想。”

徐云瑞连忙点头。

赏仙丸的危害,他和叶明玉已经分析得十分透彻了,这东西就像是养蛊,用这玩意儿控制别人给自己卖命……同时却也在透支对方的生命力,服用赏仙丸的人,身体便会受到不可逆转的伤害……最终殒命。

“父皇先前交给过儿臣两个天枢营的暗卫,儿臣也着永昌去查证了……之前是儿臣想错了方向,让永昌去方州浪费了许久时间……如今仔细想想,七皇弟大概是不会把据点设立在方州境内的……因此……儿臣之前路过丰州,让永昌从丰州查起了。”

“丰州?”皇帝一愣:“丰州的巡抚常迎春,也是陆正则的门生。”

徐云瑞含糊道:“到底隔了一层……就想碰碰运气。”

皇帝摸了摸手上的扳指,许久才笑了声:“丰州……”

徐云瑞有些摸不准皇帝的意思,这一次徐永明下狱,虽然他与皇帝一样惊诧,但皇帝未必就真的相信了与他毫无关联——

便是他没有从中主导,皇帝大概也会觉得他知情不报。

这样很不好。

信任这种东西,一旦有了些许的裂隙,很快就会越变越大。

徐云瑞站在原地,纠结了一会儿,还是说不出什么为自己辩解的话。

皇帝似乎也并不在意,他又站了一会儿,便对着徐云瑞挥了挥手道:“你先下去吧。”

徐云瑞知道他如今心情不好,便也不敢再耍宝卖乖,低着头小声应了:“是,父皇也不必忧思过甚……儿臣先行告退。”

临了要走出御书房时,徐云瑞没忍住,又用余光瞥了皇帝一眼。

皇帝仍是站在那扇窗前,似乎透过窗户在看窗外的花,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

回到秦王府时,那个名为文卓的小丫头正等在门口。

“怎么是你?梅雪呢?”徐云瑞好奇道:“王妃心疼你,不是不许你在外头当值么?”

文卓是长阳公主拨来的人,生得甜美,声音也清脆,整日像是小蝴蝶四处飞舞,因为年纪还小,叶明玉对她也有几分偏心,粗活累活都不愿意让她去做,有的差事要在太阳下站一站,叶明玉都担心把这小姑娘晒黑了。

“奴婢见过王爷,”文卓笑吟吟答了:“王妃带着梅雪去叶府了,请奴婢在这儿等您,说是永大人已经从丰州回来了,先前在书房等了您许久也不见您回来,便叫他先去休息了,等您回来,奴婢再去通传。”

一来因为文卓的年纪小,二来她进入秦王府的时间还不长,诸如永昌幽露,叶明玉都没有说清楚他们的身份。左右文卓也认不清都城里的达官贵人,十之八九是把人当成了秦王府的门客。

“永昌已经回来了?”徐云瑞惊喜极了:“你去把他叫去书房吧,我在书房等他。”

“王爷!”

徐云瑞话音刚落,便听见身后传来了叶明玉急切的声音。

文卓有些惊讶,徐云瑞也没搞明白,疑惑道:“不是说去叶府了么?怎么这个时候就回来了?”

叶府自然是叶知玉的府上,出嫁女和出嫁子难得回一趟娘家,大多都是要坐到黄昏才归家。

叶明玉急道:“我同嫂嫂说了会儿话,大哥便就回来了,同我说了朝上诸事,我哪里还坐得住……便连忙回来了。”

事情超出了他们的预料,叶明玉担心徐云瑞也会被受到牵连。

徐云瑞应了一声:“既然如此,那你和我一起来……永昌从丰州回来,定然不会一无所获,咱们一起听一听。”

若是在平日,叶明玉一定是要说这样不合规矩的。

但眼下事态紧急,他只是略略迟疑了半晌,便点了点头,跟着徐云瑞进了书房中。

永昌在丰州多待了月余,人也晒黑了些,看上去也越发精神了,穿着一身灰色短打,腰后别了一把不起眼的黑色匕首。

他走进了书房,对叶明玉也在并不感到惊讶,向徐云瑞和叶明玉分别行了个礼道:“属下永昌,见过王爷、王妃。”

徐云瑞点了点头:“客套话自不必说了,今天早晨,在朝上发生的事情,你可知道了?”

永昌清晨才回到都城,恰好与上朝的徐云瑞错开,之后便在厢房里休息,确实还没有得到消息,他摇了摇头:“不知早晨发生了何事?”

徐云瑞便又把重点挑拣着说了。

果然,连永昌都一脸惊讶。

若是昏君在位,有官员死谏并不奇怪;可如今的皇帝当得还算称职,谁也没有想到,一个侍郎会在朝上自尽。

“还是先说说你在丰州查到的事情吧。”徐云瑞啜了一口茶水:“徐永安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永昌又行了个礼:“属下知道王爷十分忧心此事,故而在丰州打听了许久……幸不辱命。”

“丰州,的确是在做那赏仙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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