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身上下已被砍得不成人形,鲜红模糊了一脸,骨头血肉纠缠在一起。
旁边静静躺着的柴刀,刀刃甚至已经发卷了。
难以想象经历了什么。
陆迟险些没有认出这是史来。
至于其他四人,已经没气了。
史来的情况不容乐观,近乎感觉不到气息,已经是回天乏术了。
曾学过的急救措施尽数忘光,陆迟脑中只留一片空白。
他机械般的喊了救护车后,小心翼翼将半死不活的史来背回去。
哪怕心里很清楚,史来已经撑不到那时了。
一路走去,道阻且长。
当察觉到陆迟不善的目光,卢姥爷适时解释。
“你如果想调查真相,那四人是你迟早要面对的,他们会成为你的绊脚石,甚至还会危及你的生命。”
“是史来主动要求,要帮你除掉一切阻碍。”
“从他负责看管那片田地起,也许就是为了等这一天。”
陆迟听着差点犯病,冷笑道,“你利用了史来,利用了他对父亲的敬意。”
同样,那四人身上隐藏着的秘密,彻底石沉大海。
现在倒好,死无对证。
“若不是为了隐瞒什么,你就是最大的获利者。”
也是仅剩下的,唯一知晓真相的人。
“或是狡兔死,走狗烹。”
利用完就扔掉,隔绝可能被出卖的风险。
“不论是哪种情况,我不在乎,也不关心。”
惊异于少年人的冷静,哪怕面对这种情况,还能如此条理清晰。
卢姥爷看了眼昏迷中的史来,没有表态。
......
天可怜见,史来奇迹般的醒了。
然而醒来的第一反应,却嚷嚷着打死不见先生。
于是,陆迟只好焦急的在房间外等待。
没多会儿,卢姥爷沉着脸走出,先解释了史来回光返照的状态。
“他是做了一件蠢事,但任何人都能否定他,唯独你不能。”
“那对他来说,是做过的唯一一件有意义的事。”
陆迟点点头,明白老人的意思。
如果表明身份,自己并不是史来眼里的先生,恐怕真能当场气死。
“他......是个怎样的人?”
当进入房间前,陆迟脚步一顿。
明白时间不多,卢姥爷也就长话短说。
“那孩子十几岁就开始嚷嚷着没意义,不想活了。”
“人不笨,但做事总是半途而废,对什么也提不起兴趣,浑浑度日,最后媳妇跟女儿都离他而去。”
“直到他作为那片田地的守夜人,一坚持,就是十几年。”
......
躺在床上的史来盖着被子,挡住了所有丑陋骇人的伤口,还洗了把脸,尽显精气神。
不仅脸色红润,呼吸也顺畅起来。
至少从表面上看,已完全找不到重伤濒死的状态。
陆迟心里明白,这是属于回光返照的范畴。
“先生看到我这副样子,是不是眼角酸酸的。”
“嗨,看我多好,还特意不让你见血,就怕你绷不住哭出声。”
煽情氛围还未起头,就被陆迟淡淡打断。
“你快死了。”
“啊......多大点事儿,人死鸟朝天。”
陆迟犹豫了瞬,从裤兜掏出某个东西交到史来手上。
“其实我不是你印象里的先生,也根本不认识你。”
“我知道啊,失忆了没关系,只要我还记着就行,这是......”
史来仔细研究片刻,直至眼中满是错愕。
身份证上,姓名,出生年月,写的清清楚楚。
“这是身份证,事到如今,我没必要骗你。”
原来是一腔热血交付错人,对方只是毫无交集的故人之子。
在这少年郎眼中,自己岂不是小丑中的小丑。
逐渐回过神来,史来为缓解尴尬,故作高深一笑。
“嗨,料到了,其实我早就料到了......”
关于卢姥爷的提醒,陆迟听进去了。
用善意的谎言送别,假装父亲的身份陪史来走完最后一程,确实圆满。
但他不想那么做。
在史来临终之际,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之时。
跟他好好交个朋友,以陆迟的身份。
“也算圆满了,起码知道了先生姓陆,当年黎老师都没这待遇......”
陆迟也不知这乐天派是好是坏,短暂接触下来,史来心态总是那么豁达。
但在卢姥爷口中的他,貌似却是个悲观情绪的集合体。
“你还不能死,你还有事没做。”
“什么事?”
“首先你杀了人,必须接受法律的审判。”
史来闻言愣在当场,难免为这不近人情的语气哑口无言。
他想说些什么,张张嘴还是算了。
都是将死之人了,说点好听的不行么。
“但我会请最好的律师,你只是正当防卫而已,法律会给予你公正。”
“其次,等一切尘埃落定,我还会帮你找到先生,以及你的媳妇和女儿。”
“难道你就不想......亲眼见见他们?”
这才明白陆迟一番好心,史来沉默半响,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只求解脱。”
是,虽然很想再见先生一面,叙叙旧,拌拌嘴,但他深知身体状况并不容许。
至于媳妇,他自认对得起,也断了情分,是对方嫌他穷,临走之时还带走了家中所有积蓄。
若非要说留有遗憾,那就只剩下女儿了。
不可否认,他是一个十分不负责任的父亲。
“如果真有机会的话,小伙子,你就帮我看下女儿过得好不。”
“好,她在哪?”
“不知道。”
女大十八变,史来多半也不确定相貌了。
“她的名字?”
“这得让我好好想想,好像是叫史......”
好像???
陆迟黑了脸,这也太离谱了。
“有了!”
史来忽地一拍脑门,神色满是身为人父的自豪。
“她叫史来牡!怎么样,这名字还可以吧?”
旧时村里条件差,史来算是少有念过书的人,取名倒也随意,某日梦里牡丹花香扑鼻而来,便给女儿取名为史来牡。
不过......
史来突然面露难色,有些不好意思。
“那小丫头从小就不认我,后来黏上你爸,就求着帮忙改了个名。”
不用说,肯定也忘了。
“好像还挺好听,叫什么竹子乱七八糟的......”
这无疑为找人增添了难度。
茫茫人海,更是毫无头绪。
陆迟极少做出承诺,没思索多久,一口应下。
“不论多久,我会帮你找到她,如果生活过得不好,先跟你讲清楚,我不会直接给她钱,只会帮助她自己去丰衣足食。”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即便只是场面话,史来听上去着实舒服。
“嗨,绝了,你这口气简直跟你爸一模一样。”
必要的话讲完,陆迟正了正神色,回到正题。
“关于那片田地里的秘密,你知道多少?”
“虽然不知道你从哪得到的消息,不过我确实一无所知,只知道那些尸体都缺少了脑袋。”
史来不得不惊讶。
那片田地下埋藏着尸体这件事,连在此生活多年的村民们都毫不知情。
可相遇之初,少年人便坦言是来找尸体。
作为那片田地的守夜人,本就是他的地盘,多年来按理说不可能完全不知。
但陆迟明白,史来没有撒谎。
“那么......你知不知道卢姥爷拐卖女孩的事?”
“拐卖女孩?!你是说老头子?”
史来下意识想反驳,可想起田地下的那些尸体,一时沉默。
因为无一例外全是女性,而且独独没了头,像极了担心某天东窗事发,提前打好的预防针。
细数村里,有能力瞒天过海这么多年,并且能命令那些壮汉的人,就只有村长一人。
对村长毫无保留的信任,这是村里所有人共同的认知。
可凡事有例外,讲真,史来曾怀疑过卢姥爷。
当年,先生为救学生身负重伤,说法好像就是遇见了在村外游荡的人贩子。
而自那不久,就发生了轰动全村的猥亵案。
前后衔接下来,太像是一场阴谋,太像是先生发现了什么秘密,品行败坏的人说话也就毫无可信度了。
可真相究竟如何,女儿到底是不是受到了老头子的蛊惑,如今已不得而知。
但他不想影响陆迟的判断,如果因为自己的话铸成大错,恐怕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息。
......
短暂的沉默。
“快了,我感觉快升天了,你还想了解什么?”
“那就把之前没讲完的故事,结个尾吧。”
史来闻言会心一笑。
他有些倦了,闭上眼睛开始讲述。
回到审判先生的那天,的确出现了转机。
就在最后关头,小女孩幡然醒悟,站出来澄清了一切谎言。
怕大人们不信,还承认了异样情愫,刻意诬陷只为报复先生的严词拒绝。
从小就没妈,史来也对她不管不顾,更从未感受过父爱为何物,很大程度上是受了原生家庭的影响。
可自从成为了受害者,她受到太多人的关爱和照顾。
但她毕竟年纪尚小,起码懂得知错改错。
而风波暂平后,所有无关者回归正常生活,之前对先生做出的种种侮辱,也没有任何表示。
但先生很大度,不仅原谅了小女孩,也没有要求其他人做什么。
没过多久,小女孩还是因不敢面对先生,最终选择出走。
佛不渡众生,唯有自渡。
人们对先生的恶意,并没有因此消失。
从一个小小的谎言,足以临摹出更多犯罪的细节,永远停留在人们的潜意识里。
先生依然是众矢之的,以往的形象严重受损,遭受异样的目光,面临区别的对待,村民们的态度愈发恶劣。
恶意不会消逝,它只会在人们的手中转移。
故事划上句号,史来没过多解释什么。
这也是当他得知先生想调查那片田地时,不假思索作出的决定。
不仅是想给老友补偿,同样也是给自己一个交待。
“时间应该还多,再给你唠唠你爸的事。”
史来是中期才认识先生的,开始相处得并不融洽,几乎见面就吵架。
久而久之,两人吵架次数多了,反倒吵出感情来,成了近乎无话不谈的朋友。
“你爸那人有个臭毛病,特喜欢给人说教,净扯些大道理,就好像别人不知道似的。”
“于是我问他,怎么躲到这地方来,他还义正言辞跟我说是为了体验生活。”
“嗨......不就是逃避嘛!真以为谁看不出来一样。”
史来看得透彻,先生虽能吃苦,却掩盖不了养尊处优的事实,很多时候还会莫名感伤,但凡他好奇追问起,总是闭口不谈。
虽不知道在逃避什么,但他确信不会看错。
“还记得那次,是你爸后来偷摸着告诉我的。”
记忆逐渐变得模糊起来,转瞬间又变得清晰无比,仿佛近在咫尺。
原来是黎老师邀请先生留宿。
“那会儿都摆在台面上的事,黎老师对你爸有意思,可他就硬装不知道。”
“都事到临头了,还给你扯些君子之交淡如水什么的。”
“你知道黎老师怎么回答的不?她说她不是君子,是女子!”
“当时就给他整无语了,干脆转身跑了。”
有关于父亲的趣事很多,史来讲述之际,也是使劲挑一些糗事添油加醋。
“你爸那人也很小气,记得有次他躺院里晒太阳,被温阿姨养的那条老黄狗扰得睡不着。”
“嘿,后来等那条老黄狗睡觉的时候,他鸡贼的很,每隔几分钟才去打断,耐心好的令人称奇。”
陆迟听得入神,这可以理解为不吃亏的性子。
“还有,有次温阿姨从城里带回来些水果,给你爸分了点香蕉,他不喜欢吃就送给黎老师。”
“黎老师讲客气,一个劲说不用不用,他倒好,突然来了句不用可以吃啊。”
“给人家纯情女孩子搞懵了,听说后来还虚心请教他到底啥用途。”
“哈哈哈......当时差点没给我笑死......”
陆迟跟着笑,只觉画面感十足。
“你爸那人啊,也就是个假正经,平时还真看不出来。”
史来歇口气,一副容光焕发模样,好似真的回到了当初那些日子。
“嗨,先就这样吧......”
陆迟自认是个合格的听众,很容易就融入进去,不时点头附和,或跟着一起偷乐。
同样也明白,他们的世界很精彩,讲一辈子也讲不完。
因此,没有打搅。
半响过去,史来保持微笑,迟迟没有接着讲述。
但陆迟很有耐心,出声催促很不礼貌。
半响过去,史来笑容不变,仍残留着对老友笑料的打趣。
但陆迟依旧认真,甚至在脑中幻想接下来会讲些什么。
半响过去,史来笑容僵硬,细看之下很丑。
陆迟出神良久,忽然悲从中来。
“老朋友,一路走好。”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