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九章【雨夜】

吃饭的时候,顾云舟从妇人口中得知,她们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已经十余年了。战乱自新帝登基后并未停歇,甚至愈演愈烈。正教人士如地上神仙,受尽了恭维吹捧;而魔教弟子亦如鬼魅人间,一边被世人喊打喊杀,却又饱含着畏惧。这种差距造就了鲜明的等级分别,而位于最底端百姓,无疑被视为草芥,苟且偷活。这位妇人的丈夫,正是在魔教向中原征伐时,被杀死的。

“道长,老身平生不信佛陀、不信天神,此生活到现在,也无得罪的人。苟延残喘地活在世上,独独最恨魔教。”

【最恨】二字被她说得轻飘,好似毫无情绪蕴藉其中,而往往此种语气之下蕴藏着的恨意才最深,早已经融入血肉肌骨之中了。

“我没了丈夫还好说,但楗儿他从小就没了爹,受过的欺辱,尝过的痛楚,都让我这个做娘的痛心啊.....所以,仙长,我有一事相求,若你们在途中,遇到魔教弟子,请替我杀之。”

顾云舟一直静静低头聆听,唯独听到此句时,抬起头,与那妇人四目相对,却只看到了她眼神中的苦涩与幽怨,还有就只剩下了卑微的哀求。

“若遇无恶不赦、霍乱人间者。无关三教九流,吾等定替□□道。”

此些怨语,这些年来,顾云舟听得太多太多了。心里早就麻木了。【杀邪魔,立功德,万古流芳】这句人人传颂的话,其重点到底是在于杀魔教,还是在于立功颂德?

兴许这话题犯了大禁,这之后,顾云舟与那妇人都未再言语。日落月升,屋里有些安静,屋外稻田里蛙声一片,田园气息浓厚,倒也算惬意。

“醒了!仙长,他醒了。”林楗高呼声从内屋传来。顾云舟眉间一动,神色微喜,放下碗筷。脚步有些匆急地向内屋走去。

彼时,肖信靠在床头,眼神愣愣地看向窗外,脑袋里浑浆浆的,像是做了一场大梦,但自己却丝毫也想不起梦境中的场景。

见人有些痴傻,顾云舟坐在床边,低声问道:“阿信,感觉怎么样?伤口处痛不痛?”

肖信看了一眼顾云舟,随后摇了摇头,好像不大想说话,自己用指腹搓弄着指甲,心事重重。

“那为师给你削个苹果吃吧。”

语罢,也没等肖信愿不愿意,顾云舟从果篮中拿出小刀和苹果,自己坐在板凳上给肖信削果子吃。

“我....是为何受伤的?”肖信偏过头去看向窗边那人。

夜晚,烟雨又入江南。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顾云舟坐在窗边的木椅上,嘴角衔着笑意,握着手中的小刀,将果皮一层层除去,露出了里面鲜嫩的果肉。未抬头,只柔声道:“阿信忘记了?那绿林和嵇无忧还记得吗?”

肖信记忆有些模糊,只能记住自己要扛住嵇无忧的那三弦琴,至于最后...自己到底怎么倒下的?又为何受伤,他有些记不清了。

见肖信迟迟不回话,顾云舟站起身,走到人床边坐下,把手中的苹果递给了肖信,摸了摸小孩儿的头,温柔至极道:“阿信长大了。你受伤,就是为了给我挡嵇无忧从背后刺过来的一剑。”

肖信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果肉,一股不知何处而来的酸楚感在心底翻涌。他心里在犯别扭.....但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别扭什么。

深林中和嵇无忧对决的最后一刻,肖信虽然什么画面都不记得了,但是心底一刹那之间的情感,却深深的印在了他的心中。弹指一挥间,头脑都未来得及反应,心却先给答案。

那种感觉,不同于肖邵行的义,不是惺惺相惜多年的师徒之情,也不是从小到大陪伴的亲情......是,一种悲楚欢喜!是欢喜自己的死能换来顾云舟的的活,是痛苦也庆幸自己因他而死,无怨无悔。悲喜交加,矛盾到无法言说。

到底,顾云舟在肖信心里的情感是什么样的,肖信自己都捉摸不透。

“再不吃,就不新鲜了。发什么呆呢?阿信。”

“啊.....没,没什么。就觉得,能活着挺开心的。”

“塞翁失马,安知非福。阿信,有没有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不同?你的【无霜阁】第八重剑法——琪花玉树,开悟了。”

“真的啊!师父你说的是真的吗?”忽然听闻这个好消息,肖信喜不自持,激动到差点扯到伤口。

顾云舟轻抚了两下他的背,示意他冷静,又道:“不会有错,刚刚给你把脉的时候就感觉到了。并且脉络比以前更通透了。待你伤恢复了,可以一试。”

“害!伤口已无大碍,并且修仙人愈合力要快嘛。师父,明日可以试试吗?”

“看你状态。”

“诶,我真的没什么事儿.....”肖信讨饶的话刚说道一半,门口传来了一阵叩门声。

“里面的小兄弟,我把饭给你端进来啦,吃点东西吧。”语罢,林楗笑眯眯地用托盘乘着菜肴走进来,把汤饭放在肖信身前,将小木桌在床榻上撑开来,道:“你可醒了,再不醒我觉得你师父啊都能急出心病来。”

肖信用余光瞟了顾云舟眼,嘴一撇,“他平时冷冰冰,不露声色的。谁能看出来他着不着急啊.....”

“诶呀呀,啊呀呀,你可误会你师父了。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们这些外人都能看出来,你师父在乎你的很。”

顾云舟轻咳了一声,对进来的林楗问道:“可有雨具,我想去外面走走。”

这个问题让林楗如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也不知道这人怎么想的,外面下雨还要去散心,‘可能...仙家都这么,奇怪吧。’

“有,有,等我给您拿去。”

肖信用瓷扫勺搅着碗中汤,冲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

“林楗,你也随我出来一下。”

“嗯?好。”

二人撑伞站屋门口的老槐树下,郊野静谧,人烟稀少虽然清净但也危险四伏。

“仙长有什么事吗?”

“无事,只想问问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动。”

“异动?”

林楗知道顾云舟这样提问绝不是无由而来,尽管他好像没有什么察觉,但是却细细回想起来最近有无什么异样。

“异动?人...倒是没有见到附近有什么奇异的人来到小村,但是...百兽有异动。”

林楗猛然想起来,自己家的稻田这两天一直没有麻雀来偷粮食。此事虽有些微不足道,但是也着实奇怪。

“有何不寻常之处?”

“麻雀。从前,不管我家的稻田里是否放了稻草人,都有鸟雀来偷吃谷物。可是近半月来却如同消声匿迹了般,无影无踪了。”

顾云舟眉心一动,当年魔教入犯中原时也是百鸟俱飞,走兽皆逃。鸟类最通天地生灵,对周遭环境的变动也敏感。

“对!”林楗又忆起来一件事,“还有,乌鸦.....我长这么大,从未见我家前的丛林中出现过那么多乌鸦。”

“也是近半月以来吗?”顾云舟握着罗伞竹柄的手指微微捏在了一起,心道:‘黑鸦盘林。果然是魔教,那...前几日在客栈中嗜血杀人的东西应该也是魔教教徒所为了。’

“嗯,就是这二十日左右。”

“林楗,这几日这里确有不速之客到访。不过,先莫乱阵脚。只需在夜晚就寝前把院门紧闭。我也会在此设下结界,护佑你们母子二人平安无事。”

林楗重重的点了点头,拍了怕胸脯:“仙长放心!我一定好好配合,不给你们添乱。”

“好,你先回吧。”

“嗯嗯,那您也要小心啊。额.....还有,寒舍就两个屋,仙长要是不嫌弃,我和家母.....”

没等林楗说完,顾云舟便插话道:“不必,今夜我在阿信那屋凳椅上打坐修身即可。”

“啊.....啊,那好吧。我先回去了。”林楗一天里的疑惑可太多了,推合木门时心里还犯着嘀咕:‘这....修仙世家都不用休息的吗,真是奇哉怪也。’

顾云舟手执罗伞,双眼微闭,听空中风雨声如孤魂野鬼一般躁动不安。

三年灾害席卷民间,洪水曝日交替轮转,迫得民生流离婆娑。奈何就像他们这种被世人供奉为“仙家”的人,也无力逆□□事。

雨势加大,风也吹的更厉害了,顾云舟需紧握手中的竹伞才能挡住狂风骤雨。可就在此等天象前,顾云舟也察觉出了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倏忽间!霜晨剑从剑匣飞出,深深地立杵在了顾云舟所站的土壤之下,稳而不动。剑身裹着一层霜雪,寒气逼人。

“何人在此?为何遁形黑夜之中,断会做些鬼魅伎俩。”

无人应答,天宇之上风雨依旧。好似顾云舟自己独唱了一出独角戏。

“好,既然如此.....”顾云舟话说了半句,忽然右手一推而出。只见,雨夜之中忽现一缕寒光冷锥铺盖席卷着风雪向前冲去。那道力本应冲到树干之上,却偏偏不知因何而悬留在了半空中。随即,便在黑夜之中看到一个黑影携着寒冰,从树上簌簌地往下掉。

“魔教隐匿西部十余年,曾立誓再不踏入中原半步。今日竟然违约!是等着再次被围剿吗?”顾云舟的声音在皓夜之中响起,虽不响亮却足以震撼人心。

那团黑影还在地上挣扎,腕间的一缕红线若隐若现,虽然看上去痛苦十分但却并未有逃匿之意。

魔教的鬼人不会说话,只能通过仙家的心魂对话,声音可男可女,雌雄不定,的确是妖孽人间。

“【无霜阁】阁主难道不知我等来此地是为何吗?”

“你不说,我如何能知晓?”

“呵呵....”那人沙哑地干笑了两声,“顾决,你真的以为能瞒天过海吗?!”语罢,空中忽然惊现了一道闪电,地上的黑影瞬间变成了一团烈火,熊熊燃烧于雨夜之中。

顾云舟神态自若地看着眼前一切,那团东西没过半炷香的时间便化为乌有,不留一丝痕迹。以身祭教,倒是做的决绝,可惜啊....不过是一只被人操纵的傀儡罢了。顾云舟一挥袖,在陋室外摆上了一道结界。随后,转身推门入院内。

准备入户时,顾云舟在木门前顿驻了脚步,收起罗伞,拍打掉雨痕,微微偏头看了一眼院外,双瞳中的神色晦明难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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