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遗留之物

第一百一十章:遗留之物

魔女收到了赠物。

在第二天清晨的时候,当灯塔的光芒稀稀薄薄地斜射入窗帷中,河边的孩子唱起了洗衣谣的那时,昨日提着青灯穿行的恶魔早已放下手中的灯儿,失落的人仍在寻找着他的过去,身为慈善家的蜘蛛夫人举起她的伞儿、望着天空悠然漫步着。还有,还有呢?或许那小贵族,正艰难地喝下医生给他准备的良药呢,噢,这对他来说,想必是件十分糟糕的事情......

这时候,只有魔女站在空无一人的大厅里,独自度过这寂谧岑森的黎明。黑暗如同海沟里那深沉且是压抑的罅隙,亦像是静置在山洞中那支古老的烛,当孤独飘荡的火光变得稀薄,殷红色的烛油与土地融为一体时所染上的颜色——这大概是由世间最最孤独的守望、最亲近的疏离与最无用的叹挽所掺杂而成的产物吧。魔女只感觉自己被黑暗围堵,她的影子顺着那渗入窗扉的薄光,极其冷硬地凝滞在墙体上,就仿佛易散的沙土被人们筑作高墙的一瞬,在时间的眼中便只是刹那的文明,沙土仍是沙土,固然是稍纵即逝的产物罢了。

她看到了翼蝶,那透明的蝶翅在灯火下,忽就沾染了一层浅青。那蝶携着赠物而来,小小的愿签悬挂,飘摇着映现了祝福的字样,赠物是十字形的、让人不禁想起教皇手持的权杖。假若它被特殊的人佩戴,在雨雾里、在刚落暮稀薄的残阳中,又会是怎样的肃穆与和谐?

魔女并无法想象这一场景,她只是将挚友的礼物攥在手里,映在铜镜里的面庞是苍白的色彩,那深粉色的长发被法帽掩着,衬出她那双暗红色且是毫无情感的眼瞳,犹如蔷薇孤独绽放于将军的庭院中,锋利的荆棘交缠而起,隔开了尘世的一派喧扰纷闹,凝聚、疏离、交缠、飞散,直至化为陌路人心存余念的哀舞曲,俱都归于魔女的眼中,在她久远久远的记忆里,所看到、所感知、所历经的一切......对于魔女来言,这或许便是一场梦。

雪凌佩起了那一耳坠,精巧的十字架是漆黑的色彩,棱角清晰、如同荆棘织就的那死寂寂的形影,坠子的支点轻贴在她的右耳垂上,甚至并不需要在耳上打入个足能刺进肉中的针孔,那耳坠只是简简单单地贴在那儿,幻化的翼蝶变作一束如烟的光晕,当魔女垂下手时,她的耳坠已经牢牢固定在右耳上,没有意想之中坠落的情景,只是悄悄的、冰冷的悬挂起,静若止水,凝如落晨。

然后,她走到近处将帘幔拉落,清冷的光芒映照在地板上,划过她的脚跟、裙摆与长发,在法帽上染了一层淡幽幽的色泽,让人想起月下的吹笛人、公主正跳着七重纱舞、深渊下失去一根手指的龙骨、现在的天使思索着过去与未来、未所知道的神柱内部被智者目睹,甚至是曾经的空虚中,那仅有的温柔藏在魔女的红眸里,在灯影下模糊虚化,最终消散于一派的岑寂。

阿丽西雅正巧小憩。

她一手托着腮帮子,半眯起的眼睛迷迷糊糊地瞧着那悬挂了吊灯的天花板,不太刺眼的灯光在她的眼中映下明晃晃的白,一时竟犹若于白昼。然后,那暗绿的眼瞳便在困倦中耷拉下,狮鹫温柔地蜷在她的身侧,此时此刻竟如同一只暖融融的大毛球,大概在寒冷的夜间,取暖这回事儿,只要缩在它的绒毛之中,抱着这只似鸟非鸟、似狮非狮的生灵,将它的羽毛当做自己的羊绒毯子,安安心心地睡个好梦,那就不足以让人冻着了吧——对狮鹫来说,能这样呆在主人身边,默默安慰着她入眠,也不妨是件好事。

晨曦侧坐在沙发边上,正查阅着一本一本的图书,堆叠在脚边的书籍将近有一米高了,最上一本的书页顺着读者查阅的行迹、孤自翘起几页角儿,大概它所写的便是有关于魔界历史那类的东西,包括前十三位君王的事迹、曾经的传说以及生涩难懂的种种预言。不过,晨曦的重点并不在那里。

“西雅,你记得有哪本书,写了上次......噢不!是上上次神魔之战的事情?或者是,在此之前的?”她自顾合上她的书来,那双艳红瞳孔稍而显露于发缕之间,浅眯莞尔,温和中暗藏寒芒。话音毕落,只见晨曦直勾勾地盯了阿丽西雅一小会儿,发现对方并无什么实际性的反应,她便随意地躺入狮鹫的绒毛中,一手抚摸着那金黄的羽,另一手将书放下,顺手叠在脚边的那一堆史籍之上。

随后,阿丽西雅顿然醒转,她猛地一拍脑袋,一个激灵直起身来,带着困倦的眼睛眯起了丝极小的缝,眼皮还不时打着颤儿。毕竟对她来说,这只是个平凡的午后而已,经历了不知多久多久的旅行,也只有这里才存在着她所能感受到的仅有的宁静、和谐与安详了。但是,她却又感到了不自由,像是有一块巨石正死死压迫着她的野性,使她的心脏倏忽抽搐了下,并且很不是滋味地揪紧成作一团,她清楚的知道她并不习惯这种日子。大概,她仍是渴望远行。

“这种书......并没有多少啊。呵,如果说真的要说有一本书的话,那便在——”阿丽西雅咧嘴一笑,她顺手朝她的脑袋指了一指,然后竟慢悠悠地瘫回了沙发上,双手交叉整在脑后,微微阖起她的绿眸。

而晨曦所询的那些历史,对于她来说只不过是白驹过隙,毕竟她是经历过所谓战争、所谓惨剧的那辈人,无论是战友的死亡、伤疤的痛楚,或者是更久远的时候,现已离世的父亲的循循教诲、同曾经的敌人举剑对指之时,这些过去的记忆,她依然历历在目,在大脑中麻痹、凝固、滞怠,使得这些她曾想努力摆脱的破烂玩意儿,竟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像是几双利爪死死地勾着她的脚踝,拉扯着她陷入更深更深的泥沼中。

大概,像她这样的人,是无法得到救赎了吧。不过,本就不信神的她,固然是不相信有什么救赎的。当然,她也厌恶那所谓的神性的垂怜。

“啊,真想听听西雅你过去的故事呢。”晨曦顺势撩起她那柔顺的红长发,缕缕发丝从指间滑落了,如同瀑布的水流与青烟交缠,叮铃琼响中、回旋绕聚那时所奏成的交响曲,她那兼并人类与精灵特性的尖耳朵恰巧隐露,使得此时半眯眼睛的阿丽西雅竟倏地有些失神,并且还直愣愣地盯着晨曦的耳朵看。

她时不时蹭着那毛绒绒的鹫羽,伸长脖子倒如同一只待宰的鸭——如果有人发现这位将军竟然如此出神地瞪着未知的地方,忍着疲倦仰着头,那爆出红血丝的眼睛在黑暗着辗转出一丝诡异的光,或许,呃……噢不,这冷不丁地一斜睨,一定会将其牢牢吓住吧。

但当彻底看清那时,对方却不禁一皱起眉头,愈渐黯淡的眼神中似乎藏匿着类似于猜疑或是愕然的产物,但不久便被无法忍耐的困乏掩下,沉没在模糊虚朦且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空渺中了。大概阿丽西雅从未关注到这小小的细节,对于她来说,那位红发大小姐在平日里都裹着那宽大的黑袍,不知为何很少修剪的头发总是长得遮住眼睛。在三人的过去,那不知走了多久的旅途中,她也从未看到她剪过头发,甚至只是简单修发都不曾有过。

这时候想,类似于保留天生存在的东西……这类的习俗,不正是所谓为精灵族那永恒不变且是愚昧的坚持吗?传说中那神秘的种族一生只剪两次发,第一次在洗礼的时候,第二次在垂暮将瞑的时候。或许真是不假。

“咿——”那房门被悄悄推开,吱呀的声音拉得冗长冗长,竟让人不由想起吹着小号的怪鸟与撑着伞儿摇摇摆摆的野鸭,噢,如果有这样的场景,那显然是十分怪诞的吧,但是阿丽西雅确实产生了这种莫名其妙的臆想,更甚的是,它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竟然愈来清晰了。那只野鸭是怎样的呢?它的脚趾是它的伞架子,偌大的鸭璞和伞面一样高高举起,一步一步地跳着、用它的单只脚......正巧这时她的视线被来者吸引,然后便迅速忘却了方才的种种,甚至连模糊的记忆都不剩多少了。

魔女提着她黑红相间的裙摆,那娇小的肩头袒露着,深红蔷薇点缀在裙襟边上的蕾丝中,此时此刻倒真像是个迷失道路的公主,如此孤独落寞,仿佛已经失去且早以释下身为自己的一切,包括对曾经的留恋、悔恨与无助的悲凉。以及——十字形的耳坠佩在她的右耳上,这时候却不像是信神者的坚持,对阿丽西雅来说,这倒形似于意为堕落之眼的魔界葬十字的一部分,不知是她改变了信仰?或者只是朋友的赠物?大概,不需在意便好。

“......贵安。”雪凌呢喃,她轻微一颔首,那双红眸在黑暗中显得分外沉寂、冰冷中甚至不存情感,就像是个单纯被神灵的红线所操纵的人偶,最后只剩下她那空无的躯壳,而所谓的灵魂呢?或许早已在无助的忏悔中四散纷飞,直至完全消失在他人的眼中,如同行尸走肉。但又或许,她本身便是一种极其澄澈的灵魂,那纤尘不染的存在就像是一面镜子,倒映出世间的真实与肉眼无从辨识的内在,即使它必会失去自我的颜色。

阿丽西雅不由发愣,她只是支支吾吾地回应道,下意识抓了抓她的头发,甚至把她的斜刘海都搞得一团乱,显是分外的不知所措。而晨曦抢在她之前站起身来,狮鹫澄澈的蓝眸朝来者瞥望了一眼,随后便是微眯、发出了一声沉闷的低嚎。那红发的家伙仍是微笑,她毫不犹豫地走到书架前,东翻西找,搜寻着相关的资料。这时候,她随口自语道,那双眼睛若有若无地盯着雪凌看,然后狐疑地眯作了一丝小缝,“雪凌小姐能和我一起找找有用的资料吗?看在姓氏都是克里斯蒂安的份上。”

“呃?什......什么意思?!你们有亲缘关系?!”平日尚算是处变不惊的阿丽西雅,此刻竟险些嚎出声来。她顿地愣住,与此同时拼命瞪大着她的眼睛,那惊得缩小的瞳孔与蔓延在眼白上的红血丝,在暗室中、于影绰的灯光下显得极其诡异,让人不禁想起招摇街上准备食用孩童的恶鬼。她猛然直起身来,暗绿的眼眸朝晨曦瞥了一眼,忽就望向了雪凌的位置,可刚想开口时,本应果断利落的她,却陷入了片刻踌躇。

当然,无人知道她在思索着什么,或许这一滞怠也只是个她本能的反应罢了。只见阿丽西雅烦厌地皱起眉头,冷不防的、那质问似的神情对迎晨曦自信且是格具威迫力的笑容,而对方却依然不紧不慢地寻找着她所需要的文献,在阿丽西雅眉头愈紧、雪凌抬头凝视向她的某一时候,晨曦才停止动作,孤自抛下一句语来,“噢,那就要问问我们的小雪凌了呢。”

“克里斯蒂安。是神父先生的姓氏。”她以极其淡然的声音回答道,径直走到阿丽西雅的跟前,然后便停驻了脚步。当那绿色瞳孔与她的红眸相对视时,时间竟仿佛陷入了凝固,让人不禁想起绿与灰色间杂的老墙、枯萎的植株在玻璃瓶里所映出的笑靥、暮光下海湾灰白的岩石,或及是遥远遥远的过去发生的关于魔女的故事,竟使得二人心神趋静、躁动归宁,甚至能令那将军暂时丧失她的警觉。对她来说,在这一时刻,一切皆为空无,万物纷扰亦是无干。

待对方或应知晓而恢复了平日的神态,雪凌这才点了点头,半话不说地向书架那处走去,狮鹫浑圆的眼睛紧紧盯着她,金黄的羽毛显得柔软舒适,几片残羽顺着微寒的风,静驻在红白黑三色的西洋棋地毯上了。只觉那将军刚想说些什么,那声音却又戛然而止,“所以说,你经常提到的那位神父先生,究竟是个怎——”

“砰——”霎时间,一阵沉闷的回响骤然迂荡开来,像是有什么重物从半空中直接坠到地板上似的,使得阿丽西雅遽地直起身,那双眼睛朝声音的源头猛一瞪去,冷硬且是锐利的眼神如同猎鹰般眯成一丝缝,目光掺杂着血色、毫不避讳地辗转着阴芒,顺带起刹那间的蹙额随而舒展平释,晨曦可掬的笑容映入瞳眸中,一手抚面竟仿佛是个无事人。

只觉对方假作无辜地摊了摊手,然后便弯下腰去,顺手想要拾起那本书来,可阿丽西雅却像发觉了什么似的忽一愣住,那瞪大几近爆出的眼球与颤栗的瞳孔,不知是在阐明着尴尬还是那种类于错愕的情愫。她刚要伸手阻止,恰觉雪凌停驻了身,沉重的书籍被晨曦轻松抱在胸前,那书架内部回响起齿轮活动的滋滋声——或许除了她自己,便是无人知道这意味着何事了。

大概,便是在沉睡了多年的链条开始滚动的刹那时,眼前的书架竟顺着墙壁悬到了天花板的位置,并带着不知积了多久的灰尘,从高处嗖嗖地抖落了下来——噢,真是个惊险而怪诞的一幕。那不为人知的暗道上遮了一层饰着金色家纹的旧地毯,如果是那些根本不带思考回路的死脑筋的话,估计会一脚踩上去,然后任凭自己倏地掀翻滑倒吧。晨曦朝阿丽西雅暗示了一眼,她自顾自的将那地毯抽开,使暗道的形貌再现于众人的眼里,此此手法皆是干净利落,甚至没有一点儿拖沓的意味。

而至此发生的一切呢,就像是被某人刻意安排了一般,对阿丽西雅来说,这或许并不是什么好兆头。但她不久会恢复了常态,故作无谓地甩甩手走至暗道边上,随然咬牙嗤出一声鄙夷的鼻音,于是便抬高嗓音直言道,声音中竟已无慌乱,“喔噢!呃……只是个暗道而已嘛,又有何不对吗?呵,有兴趣的话,咱们就一起下去瞧瞧?”

“——哎呀呀,真是个有趣的展开呢。我也不妨想去看看,西雅家——暗道的秘密呢?”晨曦应着,一边脱下自己的白手套丢入垃圾桶里,阿丽西雅无奈地笑了笑,顺势拉起雪凌的手,像牵着个人偶似的,问询是否一同前行。当她与晨曦都迅速利落地爬下暗道时,概许是因裙摆的繁缀而有些踉跄,雪凌缓缓且是艰难地爬了下来,阿丽西雅飞快地抱住她身子,毫不费劲地将她护在身侧,虽然对阿丽西雅来说,这场即兴演出实在是无聊到浪费时间的地步,而她本人,也确实并不期待接下来的展开,但那一瞬间的鬼使神差,竟使已是好久没有放纵自己的她,心中又莫名多了些蠢动。

想着,阿丽西雅顺手拿起挂在钩上的提灯,手中的魔力顺玻璃质的罩子向内四溢开来,那银色的火焰忽就燃起,跳荡着、如同炸裂的星星随与滚滚烟霾。然后,她扭头朝身后二人笑了一笑,当看到晨曦翻起手中的书、正在问询着什么的时候,她便毫无所谓地吐出一句语,一手叉腰向暗道深处走去,“你说那个东西啊?啧,是我们家的家谱!你想要就拿去好了,反正对我来说——也没什么用处。”

“家谱?”雪凌呢喃,那双瞳孔中不知敛起了怎样的情感,冰冷如同冬日里孤独绽放的寒花——必是由日暮与夕阳、瓷灯所揽的霞色、青白色的岩石中映入的石楠花与少女的笑靥,及是由刺破茜红的晓日所汇聚成的颜色、灵魂与疏梦。那便是近似于虚无的产物了。

阿丽西雅一把抓住雪凌的手,然后小心翼翼地牵着她,大家一同走过那段蜿蜒狭窄的路,跳荡的影子在早已剥蚀了色彩的石壁上沉滞着,斑驳的灯光攒动周游,在漆黑的门上飞掠过它胆大妄为的杰作,荆棘状家纹雕刻在门的正中央,扭曲团聚如同混杂于一处的丙烯颜料。晨曦皱了皱眉头,她先是错愕地瞥了阿丽西雅一眼,随后笑说这道铁门挡住了她们的去路。

但对方毫不在意地走上前去,完全无视了晨曦的话语般,右手伸出、指尖随意地触到了家纹的位置上。然后,她手背的符文竟骤然染上绯红,那道颜色如同炸裂的火炎,顺着指节攀上,与家纹血融为一。于是,一切皆然如故。

“哎呀,门开了呢。”只觉晨曦不禁抬高音调,她一笑莞尔,放松且是随意地、拿起那本老旧的家谱翻来覆去,虽然当她看到最后的几个单词时,或因错愕而嘀咕一声,但她不久便恢复了平日的神色,那书被她夹在手臂间,待阿丽西雅将门推开时,一股厚重的灰尘味道扩散在那令人窒息的空气中,使得三人不住地捂嘴咳嗽,晨曦抱紧书来将脸掩在袖下,阿丽西雅顺势挡在同伴的身前,眯着眼睛望着屋内那久违的景象。

这并不像是什么秘密之所,打理得反而如同一个不受待见的杂物室,古老陈旧的家具与乱七八糟叠在地上的书本,早已积灰的烛台像是婀娜的花枝凝固在铁灰色的外壳里,蜡烛是暗沉的赭红色,极厚的灰尘缠绕于一处、仿佛就算拉扯也无法了断它们的粘连。这只是个不知扔了多少年的烂摊子了。阿丽西雅冷哼一声,直接一脚就踏入了屋内,那皮靴携同尘埃飞散,在地面上敲出了声沉闷的响。

魔女并不怎么在意眼前的景象,她只是出神地盯着那墙上精致的烛台,提灯的光芒顺着发丝辗转、幽幽洒下一层冷光,阿丽西雅顺手整理着那一堆无用的杂物,实在不需要的东西大概要被迅速扔弃了吧,就算它曾经给自己带来了多少的回忆,也只是个无足轻重且是扰乱心神的产物罢了。

她只知道她丢下了早被肢解拆散的破怀表、小时候最爱的关于骑士拯救公主的童话书、用烂了的竹刀是一对的,甚至还有那红与绿色的两条发带,年少时给父亲的检讨书——依稀记得是自己揽下所有责任、使妹妹免受责罚的那时候,或者是姐妹二人刚入伍时的军帽......阿丽西雅倏然发愣,以前她从来不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杂物,甚至在多年后,仅少的一次进入此处时、她都没细看它们一眼,她也并不知道,那人究竟收藏了多少她们曾经留下的东西。

承载了过去的记忆,不知是否微不足道的旧时光,还有幼稚的自己曾做的种种事情......啊,这对她来说,还真是个令人期待的宝物。

“喔,我还以为藏着什么珍宝呢?没想到是这种小玩意啊——西雅你,可真是充满童趣。”晨曦有些不太自在地抿唇强笑道,她悄悄望着密室更深处的地方,孤自出神。或许那里会有个更值得她探索的地方。下一个密室?或者说......是另一个足能通向未知领域的捷径?她清楚得知道对方不会再带她们过去了,此行也终归是要告一段落,但是与此同时,她也找到了个非同寻常的王牌。

然后,晨曦又翻开了那本家谱,不曾枯谢的树叶书签被静静地夹在这里,金黄色的脉络如同树的枝杈融合于血肉那时,艳得显眼、分明不像是魔界特有的植物,至于是何人在这本家谱中夹了这片书签,又是在何时藏于此处,那便是个无从得知的故事了。阿丽西雅偷偷打开了个剑匣,那把巨剑静置在匣中,剑身被几条锁链牢牢地桎梏住,甚小的盒子藏在剑匣边缘的地方,被她顺手捡起、抓在手中摆弄着,雪凌极其淡漠地盯向那个盒子,冰冷的红眸就像是看到了事物之外的东西般的,面庞依旧是苍白,与黑裙相衬、映亮在银芯灯的火光下,更是毫无血色,呆木如同一具死尸。

“这东西......是那恶女人的——欸?”阿丽西雅自顾自嘀咕了一句语,她似是想起曾经的窘态般,微皱的眉头与耷拉的唇,顿时呈现出了不大讨喜的神态——固然是扭曲的,掺杂着烦躁与极度的不解。

直到手中的盒子被晨曦夺走,她这才一个激愣瞪大眼睛,从错愕转变为愤怒,又从愤怒渐成受窘,那神情就像是历经多次重熔然后凝而再生的岩浆岩,绿眸中顿地映入那同行者的笑靥,只见晨曦顺手将盒子打开,将那别致的精灵耳饰攥在手中细看,这一首饰突兀地出现在魔界某位将军家中的地下室里,就已经很令人怀疑了,并且,它还是个专门为精灵一族提供的小装饰品,对于原本从属于精灵族的晨曦而言,这理所应当的、是个突破性的疑点吧。

但那惊愕的神情在一瞬恍惚中便飞掠平舒,晨曦微笑着将耳饰佩在自己的左耳上,精致的雕镂间辗转出一丝如月的青蓝色泽,金色纹样装饰在红白两色的坠子上,在暗室里的灯光里流转出好看的冷青色。于是,她与阿丽西雅一对视,藏匿情感的笑容中,似乎携着非同寻常的意味,“西雅,我戴着它——噓,好看吗?”

“......很适合你。雪凌的......也是啊。”对方嗫嚅地扯着话语,那双瞳孔不时朝四周瞥去,就像是个不会逢迎他人、甚至连牵引话题都做不到的交流障碍者,她顿地与魔女相对视去,只觉雪凌恰是冷幽幽地敛起瞳眸,在那发缕之间,十字架耳坠悬挂着、忽地渗透出许冷硬的银灰色光泽,阿丽西雅倏地感到了一股诧然,她静思良久,发觉自己并想不出什么可与之联系的信息后,直脑筋的她干脆就啥都不想,然后脱口而出一句问话就罢。

而那魔女只是木讷地盯着她,苍白如同人偶的面庞上没有一丝肌肉扭动的趋势,晨曦止住了笑,不知藏了何等情愫的眼睛敏锐地眯起了隙小缝,直到空灵的嗓声缠回在狭长且是静谧得令人窒息的密室里,那道回音好似碎玉敲响了祭礼上的长明钟,一荡接着一荡地颤击骨膜,渐渐地淡隐去了,终至阒寂无声,“昨日的......初诞节。你们不记得?”

“呃啊,竟然是初诞节的缘故?所以说,雪凌你,是交了新朋友吗?”只听得阿丽西雅尴尬地低询一声,她皱起眉头思考了良久,待意识到周遭的过于肃默时,阿丽西雅这才猛地一拍脑袋,支支吾吾的、赶忙回应道,暗绿瞳眸中乍映入对方那古井无波的眼神,如同啼血石般的殷红色彩晕染在朦胧的冷光中。雪凌微微点头着,大概是表示了默许。

晨曦站在一旁把玩着耳饰上的吊珠,这时的她竟许是燃起了些兴致,脱口而出了好几句问话,把阿丽西雅的那句:“喔,新朋友是吗?没想到雪凌也交新朋友了啊。”完完全全地湮没在她的询声下,令得那我行我素的将军,此时甚至都无从插嘴了,“小雪凌的新朋友是个怎样的人呐?一定是个很温柔的人吧......是不是呢?啊呀,雪凌有时间的话,能跟我聊聊那个可爱的新朋友吗?”

那灯火顿地一摇荡去,微斜的影子映在墙面上,坚硬而明朗的边缘线将其分割,像是黑夜中的魍魉在扭动着那曼妙的舞姿,耕火在狂欢中被湮没的一瞬时,一切倏地回归于压抑难忍的黑暗之中,再于刹那变得清晰、明亮更是澄静了然。魔女的面庞在灯光下显得如此落寞,她的法帽低垂着,将情感尽都藏在那朦朦胧胧的阴影里,只听得那声极为空澈的言语,许是在允诺似的轻喃道,然后便是淡褪,归寂于灯影中,一片杳然。

直到密室的暗门被书架藏在它的底部,晨曦恋不释手的家谱已是回归于它原本的位置,三人也各顾各的坐在了属于她们自己的席位上时。不知是哪个人突然提到了过去旅行中的一小段往事,让得她们拼命想回忆起很久很久以前、在魔女与猫一同旅行的时候,从某人的眼中所看见的人、事、物......甚至是在新的同伴加入时,自己的心里究竟抱有何等的情愫呢?那必是就连自己都不可理会的感觉,五味杂陈中甚至还带着绝非这个世界里可能存在的味道。噢,这大概便是所谓为——庸人痴迷地回忆过去。这类的无端之思吧。

魔女想起了更久之前的时候,神父先生正在一字一句地为她读着睡前故事,微弱的烛光在她眼中颤抖,神父银白的发丝早已染上了一层浅柔的暖色。

然后,烛火滞然。最终仍是熄灭。

......真是太过久远了。她想着,试图抛弃这段刻骨铭心的曾经。即使她清楚地明白,这确实是无能为力的。

但如果说是遗留之物的话,或许——她拉下她的帽檐,将脸深深掩埋在帽檐的阴影下,孤自沉思。

“只是过去的事情。过去的遗物而已。”

“最重要的,终归是现在的时光。”

灯火乍又晃荡了一刹,魔女无情的声音顺着烛光潜走,冷冽如同极寒的冬日里,喧嚣的风随与霏雪空濛。

“我会......努力忘却的。”

“如您所愿。神父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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