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彼岸的麦田

第十八章:彼岸的麦田

金色双麻花辫摇摇晃晃的,似飘摇入天的小船,承载着少女未眠的梦。那浅浅麦浪微浮,在璀璨的暮光里勾勒出一道昏黄,亦沉溺似地坠入心的摇篮里,不知荡到了哪儿,大概是前往天的那边、又或许是灵魂这头,那开满繁花的茶会吧。孤雁朝东方飞去,转溜不见了影,在少女的眼中,就像是沙漏与金平糖那样,甜甜膩腻的。

费罗拉已经等了很久了,每每这个时候,她总会想到那个在父母怀中的自己,还有与朋友手牵手、一起爬向山坡那头的时光,然后她便会将这一切都画下,作为她唯一的那份慰藉永远存在着——当然,这次将要画的,便已经是第五幅了。只是,现在的她并没有灵感,麻木的大脑在这时候,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而已。

“已经是多少天了?”她询问着自己,却只是在笑。

“啊,已经有有几年了呢。这样的话?那就没关系了!”她自言自语着,挥起画笔在画面中比划,却又迟迟不下落笔。

“该画什么啊?除了麦子以外......还会有什么东西呢?”呢喃的声音渐趋于低落,以至于她最后什么也不说地躺在椅子上,举起画笔迎着耀眼的光,让那太过惊艳的金色洒落敛收入她的眼里,倒显得似笑非笑。面庞两侧高翘着的刘海勾勒出一道调皮的卷形,杂杂乱乱仿佛很久都没有打理一般的,连那小撮麻花辫都如同已被咬过几口的牛角面包,用大大的蓝白色蝴蝶结一股脑儿扎住,摇晃着好似荡起的双桨与麻绳,衬得那幽绿的瞳孔中惊艳的光闪烁,却转即消逝正如易然破灭的梦。

她思考着,然后便闭上了眼睛,悄悄地沉思。

——魔女看到了无尽的金色。飘荡在黑暗中、沉浸于苍穹里。

麦浪在红眸里映入摇曳的姿态,像是舞女们手牵手儿跳起的身姿,柔美中挟着丰收的喜悦,掀起丝丝麦浪的歌声,一如稻草人嘴角弯弯的笑容。孤独的大雁向东垂之阳飞去,辗转身形化作了一道长长的影,仿佛吹笛人奏起的笛音虚绰,勾勒出了只属于秋日与金色的音符——那便是这里最美的宝物了。谷穗沉甸甸的晃着,芳沁醉人闻如精灵圣树的枝杈中提炼出的月引香,在朦胧中摇摇曳曳的,又形似一颗颗晶莹的挂坠子,颜色是完完全全的金黄,勾勒出风车硬朗而笔直的轮廓,掀起思念凝固在那老旧而红棕色的瓦墙上,竟使魔女也纵然失神。

“假若在魔界的话,那可就......看不到这幅光景了啊。”那只猫悄悄摇着自己的长尾巴,黑不见底的瞳孔中约莫是辗转出无奈的情愫,像是在已然融化的冰雪中恹恹垂着的那株半死不活的草,即使是久违的温暖让它多了些期待,但也无法掩饰这道早就深深印刻在心底里的落寞。愤怒、嫉妒还有无尽的寒,不知从何时使它失去了灵魂的颜色,可就连它自己都无从明白,更别说是身边的魔女。她大概完全不知道,又或许早已明白,只是无法感受和表达而已。

然后,那墨绿色的猫猫再一次呢喃着,却更像是嘲讽那般的感觉了,“呵,你问为什么?因为啊——我们魔族,早就被神抛弃了!”

“弃子?”雪凌低语着,她暗红色的瞳孔只是望着天空,望着天与天之间那转动的风轮,使她感到了渺小,小而极小的。深粉色长发飘飘垂着,仿佛黑裙的木偶娃娃被掩了层薄纱似的,衬得她站得僵直的娇小的身子,像是即将被风所刮倒般,宽大帽檐掩着那寸苍白与绯红,让人不禁想到在哥特式铁栏杆与高墙的缝隙中、一簇簇盛放的红蔷薇,还有那朵即将枯萎的花。

这时候,不知是察觉到了什么,她顺着攒簇的麦丛而走,直到真的到了尽头的地方,她才完完全全看清了那漆白的老房,还有的便是不知用了几年的木头画架,摇椅、颜料、东倒西歪的调色盘和画笔,以及——呆呆站在麦田里的,那留有双麻花辫的女孩。

“你......啊,是旅人吗?!”她惊讶地举起手中的画笔,像是在拿放满蜡烛的烛火架似的,微驼的背显得她身形很矮,但始终比魔女要高出一点儿距离。扎在脑后的那双麻花辫兴奋般的摇晃着,仿佛是被小精灵附着了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随与她,大概是带给了这画家姑娘在这么长久的日子里,那唯一的慰藉吧。然后,她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那双绿眸炯炯有神地盯着雪凌看,就像是在欣赏一幅绝美的画作般,竟使她在看了长久长久后才愕然醒转,稍时只得仓皇而僵硬地向对方行了个提裙礼,咧起嘴来微微一笑,“啊啊!那个——我叫费罗拉,请……请多多指教!”

“我是雪凌。”魔女悄悄应着,她许是不太习惯对方的热情,当纤细的手指要将法帽再拉下几分时,费罗拉却也伸出手来抓住了她的手。暗红与绿色的瞳孔相视对望,纷纷映入调色盘的倒影中,那是错乱的颜色,瞬间凝滞魔女僵硬的神色里,仿佛连时间这个老顽固都忘记了他的工作,为了享用一杯咖啡而将时刻凝固在沙漏中——一时竟犹如亘古。墨绿的猫儿有些不耐烦地叫嚣着,画家女孩不久便松开了手,魔女也愕然无言。

在一切归为沉寂时,费罗拉爽朗的声音中大概是夹杂着愧疚,但又不免带着惊喜的情愫,“……刚才真的对不起了。我只是很想看看那双眼睛——红色的瞳孔,真的很适合雪凌小姐呢。”

“适合?”冰冷的嗓音,空灵而没有感情存在,只是那词声中却挟着微微的颤抖,不知是否是传达着不理解,还是说表达了内心的愕然与惊诧,但这都无从得知而已。就在这时,费罗拉伸手拉起雪凌的手,她又朝着她笑了一笑,另外一只手指了指最边上的空地,让他们足能看到那尚未完成的画作。画中是满山坡的麦田,真真假假无从分辨,刹那间看就像是在流动似的,要是镶入真实的场景中,大概也无法轻松辨别哪个是画,哪个才是现实吧。那是犹如梦境般如洗的天空,飞去的大雁,远远的风车,以及——这里,她并没有再画下去了。

“这就是我最近的画了,不过呢,有些东西还是不太够啊。但是……不知道是什么?”她的声音趋于低落,绿色眸子不时望望雪凌,大概是想从她的话语中得到什么灵感般的,可对方却迟迟不语,那瞳孔已然藏在法帽的阴影下,冰冷仿佛一具没有灵魂的人偶。

最终她还是放弃了,摇摇头仿佛在自嘲般,使她那小麻花辫在身后窜动着,微阖的眼眸在睁开那刻,亦是噙藏着笑,无法察知出她真实的情感——或许是早就被她掩藏在了心底深处,永远不显露给别人看吧。这时候,那只猫犹如黑夜般深邃的瞳孔,竟乍地敛起一道眸光锐利,它自顾自地嘟囔着,令得费罗拉不禁一愣住了,“竟然画得还不错?不过,那种太过追求真实,却没有灵魂的感觉,倒让我有些不爽。”

“灵魂吗?啊,谢谢你了!这位……猫先生?”费罗拉有些兴奋地嚷嚷道,即使她依然不太明白‘灵魂’这词的含义,但是对现在的她来说,或许只获得个答案便足够了吧。她顺手将画笔藏到裙袋里,绿色的眼眸直直凝望着那无边无际的天穹,像是在怀念着什么曾经的东西般,久久伫立着,竟使整个人都染上了一层太阳的金色。魔女也同样站在那儿,红眸不知盯着哪儿,寂寂的、安然的,什么情感也没有的。在这时候,倒是显得她格外的孤独了。蓦然,雪凌又听到了那女孩的声音,但她却并不明白她所传达出来的感情,大概是幸福,又大概是真挚,还有的,或许也是孤独。可与她的那种孤独,又是不尽相同的两种东西。

“你们……先去我家坐坐吧!因为你们是费罗拉的客人,我......我一定会照看好你们的——一定的。”那是热烈的喜悦的声音,交杂着她等候了很久很久的寂寞,藏匿在满天星小小的盆栽里,在费罗拉的瞳中染上了一层缤纷的色调。或许她真的在高兴,又或许只是掩饰,当然还有可能是喜中杂忧,不过如果要看出这种感情,固然是不太容易的。

这时她在微笑着,但当走进那空房时,她却变得格外严肃,连那双麻花辫都抽去灵魂似的耷拉在身后。眸中温柔倏地荡悠在昏黄的灯光里,却终是泯灭了微芒点点,在绿眸中流转徜徉,寂冷得令人不由颤栗。这时她听到了魔女的问询,绿色瞳孔在抬头一瞬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不久方才推搡似地笑了笑,如此温柔的,“啊,我没事。只是这个房子,让我有点喘不过气而已。”

昏暗的灯光投映在脏兮兮的米黄色墙纸上,衬得罩在厅前那处的挂画黑压压的,在持续不断的钟表定格声中,死寂得令人害怕。那是母亲与女儿的半身肖像,金色长发的母亲、短发的女孩、镶了金丝的绒垫子、柔柔的灯火,还有父亲的被拉得冗长冗长的影子。或许原作者本是想画出一幅三口人的全家福,但是对于身为父亲的他来说,这固然是不可能的。又或许正因为费罗拉明白这一点,她才一直执著于绘画这一领域,只为了画出一幅真正的全家福吧。

然后,她听到了魔女的问询。

“你问家是什么?欸......大概是房子的意思吧。啊?没有房子......也能称作家人?这个——我就真的不知道了。”费罗拉一个劲地回应道,她同样也有些不知所措,大概是她其实自己也并不明白,只得含糊其辞而已。

“那个,对了!雪凌小姐以前拥有过家人吗?噢噢,是猫先生吗?”当那话音毕落时,红瞳的魔女竟悄悄抬起头来,盯着她的面庞看,凝滞良久的。她并没有说什么更多的话语,藏在法帽中的眸子倏地流转出寞落的光,或因此话让她想起了曾经的记忆,竟使她蓦然展露出一丝情感,此刻倒显得格外的冰冷僵硬了。但那并非是完全的哀愁,而是类似于酸涩与无可奈何的那类的情愫,除此之外就只是若人偶般的呆滞木然,让人倏地感到了毫无灵魂——大概也并不是错觉,而是她本身就是一具被命运支配的躯壳,只是依着旅行而弥补自身的残缺,然后一步步寻得真我罢了。

“家人......曾经有过。”她低语呢喃道,红眸中倏地泯灭了一丝光,如同已然枯萎的花骨朵儿,直到褪去她真正的颜色,终是沉默在一片冷寂与无奈中了。脖间悬挂的十字架首饰落寞地凝固在那里,镶嵌着的暗红宝石孤伶伶的,流转绯色交织与昏黄,乍时间变得如此浑浊,竟像是青鸟临死前愤恨的泪水,一霎间又归作了剔透的明。那也同样是即死般的惊鸿,让人不禁感到了寒意,或许是魔女的悲凉、孤独,甚至是对一切的漠视与暗讽似的怜悯,在这时候,竟使那追寻灵魂的画者都蓦然愣住。然后,她颤抖地握住画笔,绿眸紧紧盯着魔女的面庞,像是在想些什么般的,一手挽起了那粉色的发,纵然失神。

“我......我好像知道该画什么了。”费罗拉的声音低低萦绕着,犹如午夜悄悄绽放的昙花,在深邃的猫瞳里刹地溅开一道异色,亦于那眼中流溢、尽相迸发着,使慵懒的猫儿竟也顿乎醒转过来,蓬松的长尾巴仿佛装饰了极乐鸟的羽毛似的,在昏黄间染上了层柔和的光。当是时,她仓皇地站起了身,然后竟拉起雪凌的手,向着屋外直奔而去。那猫厌恶似地皱了皱眉,随刻也迅速窜下,留着那屋子空荡荡的,仿佛在垂暮中已然熄灭的灵魂般,变得毫无生机了。

她开始作画,静静的、久久的。翡翠般的眸中所倒映出的,是那斜斜的夕阳、身居于麦田中的魔女、提起裙角的手,还有微垂的黑帽子,一半隐在暗中、另一半显于明处的红瞳。就只是这些表面?不,不仅是这样,她还看到了孤寂的色彩、哀伤的色彩,以及那超脱于灵魂的颜色。这是她第一次看透灵魂,但她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有第二次——也许不会,有也许是会。而费罗拉却只是画着,她又一次感到了专注,感到了好久好久未曾拥有的那种东西,在自己的心中默默萌发着,然后,或许是生根发芽了吧。

墨绿的猫儿蹲坐在边上,百无聊赖地摇摇它的尾巴,黑瞳死死盯着那幅画,近乎于直愣愣的,竟使这样毫无所谓的它出神了很久很久。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费罗拉雀跃地扔下了她的画笔,然后竟直溜溜地跑去将魔女抱住了。

雪凌抬起头看着她,她看到了画者微笑的面庞,但她却不知为何能够肯定,那是真正的微笑,而并非于虚假的笑颜。魔女不明白所谓人的情感,可她又或许是懵懵懂懂地明白了些,自己却毫无知觉。对她这个人偶般的角色来说,大概没有感情比拥有感情会更好些,但是,她最终还是决定寻找。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只是本能。

……魔女和猫离开了。在她们与画家告别时,那画家女孩站在麦田里,高高摇着她的画笔。“以后,请让我再为你画一幅肖像吧!”她说着,眼中闪烁出自信的光。

魔女并没有刻意留意这句话语。对她来说,这只是她的漫漫旅途之中,一寸转瞬即逝的光斓而已——如此微小的。

画家女孩回到了那孤独的小洋房,她翻出了她那不知是多少年前的画作。画里还是简简单单的涂鸦,那是两个手拉手的女孩,望着她,似乎是在笑。

这让她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在父母弃她而去后,那唯能使她感到温暖的一霎间。

她只模模糊糊记得是个午后,慵懒的阳光斜斜地洒在她的身上,让那时的她很想立即睡去。然后,她听到了喧嚣,那是不同寻常的,窸窸窣窣仿佛少女的小声细语,使她勉强睁开了眼睛。

她以为她能看到父母,或许又是那曾经相识的、前来照顾她的人。但来者却是两个与她年龄约莫相仿的女孩——短发、身着吊带裤的乡村姑娘凯西,还有留有一头长卷发的、穿着小白裙子的贵族大小姐梦娜。

大概是偶然间,大大咧咧的凯西发现了前往她那头的路,却又一疏忽摔了个狗啃泥,然后便把午睡中的费罗拉给惊动了。

梦娜大小姐嫌弃般地提起她的小洋裙,碎碎念道泥泞的土壤弄脏了她的鞋子。她坚决地说着,还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她讨厌这个地方,家里人如果看到她这个样子,自己不就出了大洋相了吗。

就在这时候,恰巧的、或许也是命运刻意为之的。她们三人第一次碰了面。

费罗拉拿着画笔怯生生地往后退,凯西兴奋地跑过去抱住她,大声说着自己结识新的朋友了。梦娜站在那里,故作姿态地提着裙子,嘟起嘴来仿佛是在赌气。

渐渐的,她们三人开始交谈,从神灵创造世界开始,一直讲到她们每一个的所经历的事情、乐趣的东西,还有自己对将来所抱有的无比希望。费罗拉始终拿着她的速写本,她边画着那两个刚刚结识来的朋友,一边说道自己想成为一个有能力的画家。凯西说,她想要离开自己的家乡,前去海的那边,来当一个倍受尊敬的船长,然后一个人周游世界。可梦娜大小姐却什么也不说地摇摇头,她或许是没有想好将来该做些什么,或许是继承家业,又或许——毕竟命运是无法预知的。

时间过得很快。大概身为它的神灵本来就是个迷迷糊糊、严肃且不太讨喜的死古板,当人熬得艰苦时,就硬是不把时间拨得更快些。可当人一遇到最美好的时光时,却啥也不管地让那段日子迅速过去,最好是被当做最底层的无用的记忆,然后一股脑儿遗忘在身后了。

她与她们告别,她们笑着面对她,言说一定会回到这个麦田,一起再度过比这段长而更长的时光。她相信这句话,所以她一直等着。之后每隔这个时候,她都会画一幅画,来纪念这最美好的梦——即使是易碎的。

她依然在画着,但已经不是记忆中的那两人了。

然后她放下画笔,绿眸紧紧盯着那窗帷下的一隙光,像是在寻找什么般,久而及久的。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后,她所画的还会是谁呢?大概也只有神灵,才会真正的知晓吧。

孤独的画者,还在继续寻找着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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