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息猛地从床上坐起来,额上尽是层层薄汗。
她嗓子哑得发紧,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做噩梦了?”十七这样问她。
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样的!!!
周息双手捂面而泣,她失声喊道“十七——”
后面是几近要心脏暂停的窒息。
她心痛的厉害。
整个胸膛像是被巨大的悲伤压覆,得不到半分喘息的机会。
周息缓缓将手放下,按在自己的胸前,试图将窒息的感觉压下去“我遇见一个人。”
可为什么我还是那么难过。
那声音顿了顿,开口“周息,是噩梦。”
“我在这,不怕。”
周息抬头,望向虚空“他答应我,等洋桔梗花开的时候就结婚的。”
只是一场梦吗?
大梦一场空……
不能当做梦……
可是不当作梦的话,她如今经历的这些又该算什么呢?
她眼里尽是迷茫,问十七“可这里又是哪里呢?”
真真假假。
假假真真。
“我又在哪里呢?”
痛得太过真实,以至于她会怀疑此刻这里的真实性。
“哪边才是真的呢?”
十七那边又是长久的安静。
周息听见那良久的沉默之后,十七说“没有真假,你所在的地方就是真。小息,把那些分不清真假的东西就当作——”
周息疑惑这个断句,她顺着十七的话问“当作什么?”
“异世一夜游。”
那声音半玩笑半真地说“小息,你一直想去周游世界的,你看,这个机会就很好。”
周息垂下还控制不住下落泪水的眼睛,她说“好。”
只是大梦一场。
她早该知道的。
异世一夜游,她遇见了一个顶顶好的人。
隔着时空。
隔着真假。
泪水如断线的珍珠,周息抬手一抹,对十七道“明天陪我去挑个配饰,最好戴着手腕上叮当作响的那种。”
若下次再分不清,就晃两下手。
于是她就知道了,是现实还是别的。
梦境的沉沦总是在一瞬间。
昏沉不堪的意识像是被搅进了“善良人”在凌晨一点启动了的公共洗衣机中一样。
越发昏沉。
无止境的下沉。
无边际的坠落。
足够的暗黑和足够的安静,让这场酷刑越发难熬。
有潺潺水声流过。
很清脆的声音。
时而湍急,时而静置。
不变的是永无止境的下沉。
在强大的水压下听得见骨裂的声音,过度的缺氧、倒灌入肺部的水搅弄着昏沉的意识。
周息在一片浑浊中睁开眼睛,无法用语言去形容的疼痛让她张大嘴巴,更多被吸入腹腔的水似刀似箭,一路割刺着。
她像是濒死的鸟儿,在弥留之际死死瞪大充血的眼睛,不甘地望向世界。
有声音遥遥传来“小息,小息,小息……”
是她朝思暮想的声音。
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
这清冽的、寻常的声音却好似带着魔力。
令人起死回生的魔力。
周息闭住嘴巴,睁大了眼睛拼了命地往上游去。
在一片湛蓝中,身体越发轻松,意识却越发昏沉,肺部再没有半点氧气,机械挥动着冻到僵硬的双臂身体却仍然慢慢坠落。
“小息!小息!小息!……”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好似就在头顶一样。
周息仰头看着遥遥的湛蓝之上,白光大盛,有人影摇曳。
水浪声成为唯一的乐章。
破水而出者,水花四溅。
没有那人。
声音也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周息环顾四周后,缓缓弯下腰,双手撑膝,干呕着肺部过多的水。
在幽暗的杂物间内,一盏昏暗的白炽灯幽幽地亮着。
过膝的积水,水面因着周息的动作还在荡着波澜,上面三三两两漂浮着不知名的物品。
一排排的货物架上杂乱无章地堆放着一些文件。
不知道过了多久,水面回归平静。
空间内干呕的声音慢慢转变为沉闷的抽噎声,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变成撕心裂肺的恸哭声。
外面的灯光打过来,有人压低出声“哭什么!是嫌命长吗?”
强灯光让周息下意识闭起眼睛,有人拉扯着她的胳膊,将她拽出房间。
过膝的积水助力不小,走在其中,水浪拨开的声音很大。
身边的人还在絮絮叨叨“只要我们出去就好了。”
可下一秒,尖利的长矛贯穿他的心脏。
长矛进出只在一瞬间,一团一团的肠子从血洞中流下去。
这人连一声哀嚎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倒下去,染红了积水。
周息愣住。
下意识抬手起阵,却没有任何反应。
流动的肠子随着水的波动打在小腿上。
周息哇一下,弯腰吐了起来。
水面荡起波澜,一层一层的水圈冲荡着女生浸在水中的裤管。
周息缓慢地直起僵硬而酸痛的腰,借着并不明亮的灯光,在满水面的晶莹中,她看见自己前方一点左右两侧各立着一根黑色的、长着尖锐倒刺的“长矛”。
温热的呼吸洒在脖颈间,身体的潜意识,这亿万年来人类在自然界中演化出的趋利避害的本能叫嚣着危险、叫嚣着快跑、叫嚣着离开。
还不待周息有任何动作,对方像是已经知道她心中所想一样,又走近了一步。
腰间被什么东西环上,周息感受着肩膀上温凉的触感,低下头看见,在浅绿色的格纹睡衣上,闪着晶莹光彩的蛛丝绕满整个腰部。
从荡漾的水面上看见一只巨大的蜘蛛贴着自己而立。
巨大且饱满的腹部紧贴后背,八条过长的腿在低矮的杂物间内只伸开一半。
蛛丝蔓延着、收缩着,身后温凉的触感贴着周息整个背部。
膝盖被什么东西从后面顶了一下,同时脖颈上一阵刺痛,尖利的口齿咬在覆了层层冷汗的皮肉上,已经被蛛丝缠满身的周息倒进一个怀抱中。
在意识的最后,她看见消失的蜘蛛。
以及重叠的人影。
昳丽的容颜。
鱼群破水面而出,在高耸的绿茵中闲游。
像是从远古时期残留的一角,古老的树种,盘根错节的根系,遮天蔽日的枝翼。
三三两两已经发黑的死藤蔓枝垂下,有绿色或是白色在上面蔓延。
没过小腿的水面下柔软而有弹性的草皮。
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在平静的水面上晕出层层波澜。
高入云端的古老大树,垂下的条条枝干穿插进水下,几只颜色鲜艳的鸟儿立在那贴在水面而生的枝干上,叽叽喳喳。
在幽深的绿色中,在荡漾的碧波中。
巨大的邮轮上攀满春意。
布满青苔的铁板上方,半月似的崖顶上流水若屏,淅淅沥沥顺着绿色的桅杆,荫出大片大片白色苔花。
各处的流水叮咚响。
伴着高入云峰中枝冠上鸟鸣声,自成画卷。
窄窄的扁舟行于其间,柔和的光线穿过浓密的树冠三三两两洒落下来。
在晶莹清澈的水面上光影斑驳。
周息抬起胳膊将眼睛遮住,良久之后,她又缓缓将胳膊抬高一点,露出一条缝来偷看。
绿水青天,是现实看不到的景致。
手腕上也没有新买的红绳铃铛。
很烦。
上一个梦境中的场景在脑中盘旋,清晰宛若再临。
尖利的牙齿一寸一寸撕咬着血肉,从疼痛的嘶吼到麻木地等待结束。
有生命终结于犬齿之下,灵魂离体却不得解脱。
困囿于尸体上方,看着自己被蚕食殆尽。
留满地鲜血,几块碎骨。
真的很没意思。
船尾蹲着的人站起身来,熟练地跳进船舱中,引得小船轻晃。
来人停在周息面前,双手撑在膝盖上,弯腰看她。
这人真的很漂亮,是非常有冲击性的异域美。
是看一眼,就再也不能移开眼的美。
四目相对良久,周息默默将胳膊放下,遮住眼睛,假装自己还没醒。
那人愣了一瞬,想象中的惊恐、害怕、厌恶并没有出现,她笑起来,笑声好比流水潺潺。
小鱼猝而不及防地拉起周息遮在脸上的胳膊,将人拉进自己怀里。
两人一起跌进船舱。
她问“不怕?”
周息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身后出现的八条黑色蜘蛛腿。
声音平淡到极致“怕,怕死了。”
她也是怕过的。
只是现在明白了怕是最没有用的。
小鱼听罢,又笑起来,默默将身后的腿收好,慢慢悠悠地坐起来,背靠船板。
手指着与小船行驶方向相背的远方。
绿色戛然而止。
那是一望无际的水平面。
望不到尽头的蓝色。
再远些地方是看不到顶的天。
层层而堆砌的云中,有巨大的水柱倾天而下,流入似镜一般的水面,似连接天地的巨柱。
荡漾的碧蓝色波纹,大群大群的鱼儿畅游其中。
也有一两个落了队的小鱼游出水柱,在空中一甩尾巴,尖利的牙齿咬住一只飞过的鸟,而那离了水的鱼,在空气中又是一甩尾巴,衔着战利品游入水柱。
殷红的血水没入碧蓝的水波中,淡化于无。
小鱼盯着周息,声音里尽是蛊惑“那里有座城。”
“去到那里,就安全了。”
周息看着对方,看着她眼里的兴奋,轻呵一声,继续躺回船舱里一手遮脸睡觉。
她是逃过的。
在上个梦境,她在那条路上奔跑到几近昏厥,却依旧摆脱不掉被猎犬啃食的结局。
在上上个梦境,她也做过反抗、逃跑,却依旧摆脱不掉被割掉双耳,活活疼死的结局。
在上上上个梦境,是逃跑后被人一遍一遍按进水池,最终淹死。
……
……
……
从上个月开始,从她爱上一个梦境中的人开始,到现在,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在梦境中死过多少次了。
更记不得自己经历了多少种死法。
她反抗过。
她挣扎过。
她逃跑过。
却从未改变过死亡的结局。
一遍一遍的死亡后再次经历,循环往复。
直到梦境结束。
既然改变不了,那就接受吧。
等梦醒了,她依旧是好汉一条。
小鱼盯着躺在船舱中一动不动的周息,无声地笑起来,笑过后也躺过去。
小船在一片绿色中前行。
向绿意更甚处缓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