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落日霞光落在昭蘅的身上,她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余晖西下,夜幕渐渐升起,她低着头看着摇晃的影子。

她记得小四郎说的那次受伤。那时她刚入宫不久,他去春祭的路上遇刺,被一剑贯胸。彼时他的血洒了一路,她只觉得骇人。如今回忆起洒满他鲜血的宫道,心底有一丝丝一缕缕的寒凉。

“殿下。”门外的宫女看见李文简走来,屈膝问安。

李文简抬步走入寝殿内,按着昭蘅的肩头阻止她起身,他轻轻摇头,侧过脸去看了案上的药碗,端起来一口喝尽。苦涩的药汤入腹,熟悉的苦气从喉咙蔓延进腹内,他忍不住皱眉,手扶着胸口,缓了一阵才将翻涌的苦涩压下去。

昭蘅挣开他的手,走到案旁,倒了杯水递到他唇边。

他也喝了,面容仍是苍白的,纤长的羽睫微垂,在眼睑下投下浅淡脆弱的黑影。

“阿蘅。”李文简垂下眼睛,声音清冷温柔。

殿外又开始落雨了,冰冷的雨丝跌入窗棂,洒在昭蘅的乌发里,昭蘅将手伸到窗外,接了满掌的雨水,她微微一笑,轻声说:“我没事,只是心里有些难受。”

李文简走到她身旁,与她并肩站在窗前观雨。

“最糟糕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李文简面上的神情看起来很轻松,湿润的水汽盈面。要说经受磨难,www.youxs.org,在战场上经历的更加残忍。

“要想做好这万里河山的主人,总得有为它牺牲的勇气。”

昭蘅的手撑在窗框上,雨珠击打着她的手心:“殿下似乎从来不担心有人会争夺你这个位置。”

李文简侧过脸,对上昭蘅的目光:“这是父皇给我的底气。”

“我听说天家残忍,前朝戾帝和无忧太子相互猜忌,父子之间门都没有信任可言。”昭蘅道:“殿下和陛下之间门没有这种猜忌。”

“父皇并非生来便是皇帝,我也不是生来就是太子。”李文简问她:“你知道当初阿翁为何起事吗?”

昭蘅摇头说不知。

“戾帝当初听闻母后的美名,欲纳她入宫为妃。风声传出之后,父皇和母后就提前完了婚。这件事引起戾帝的不满,可是他不敢大张旗鼓对有着几百年基业的大儒安氏发难,只好派人以征税为由到父皇的家乡生事。”提起那段对于李家而言无比沉痛的往事,李文简的没有轻轻皱了皱。

“结果祖母活生生踩死,阿翁和祖母感情深厚,她的死令他悲痛欲绝。那时世道太乱了,人尝不到世间门的百味温情,满口只有苦。后来阿翁就起事了。”

昭蘅愕然。

“世道不好,母后与父皇并肩而战,助他开辟新朝。无论是起事前的相顾之恩,还是共伐世道的相扶之情,在父皇的心中,母后的地位都无人能与之匹敌。”

李文简淡淡笑了笑。

“故而,他对我,只有父亲对儿子的温情,没有君王对臣子的猜疑,我可以大展拳脚舒展我年少为国为民的抱

负,不用惕惕然如对天地小心翼翼迎合他的喜好。”

昭蘅眼睫交织起来,灯火下愈发显得深浓,她认真地望向他,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什么想问,却又吞了下去。

李文简专注地凝视着她,眼眸里满含流淌的温柔,他说:是不是想问既然父皇和母后感情这么好,为何我还有那么多异母的弟妹?”

她有点尴尬,半晌才颔首:“我确实想问,不过背后议论长辈,有些不像话。”

李文简还是一派漫不经心,笑了笑说:“议论长辈确实不像话,不过长夜漫漫,跟你说点家事解乏也不算没规矩。”

说着,他伸出手来,牵着昭蘅回到床上。

“他们的故事很长,我慢慢给你讲。你想从哪里听起?”

一旁的香炉里,隐约的火光在里面燃烧,香味儿被风吹散在室内,添了若有似无的香气。

“殿下,我想从头开始听。”昭蘅抬眼望着他说。

李文简笑笑,说:“好。”

他便给她讲述了一个屠夫之子是如何从山坳里走出去,受到安氏的青睐,破格收入门下为徒,悉心教之,倾力扶之,明珠许之,也给她讲战场上的刀光剑影,讲那些患难与共的情意。

长夜漫漫,莲花宫灯内的烛火缓缓消融,昭蘅靠在李文简的肩头睡着了。

她原本靠在自己的枕头上,在听说陛下被围困花溪谷,安氏几乎暗中筹备粮草千里驰援的时候,惊愕地往他身旁靠了靠。

这一靠便靠到睡着。

他低头看着暗淡烛火下她白皙的脸庞,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会和一个女子躺在床上夜话。

小小的豆灯把他的影子投在帐幔上,瘦而长。

听到枕边人浅淡幽远的呼吸,明明已经处于风暴中心,随时都要经受不期然的惊涛骇浪,他却水波不兴,反倒是品出现世安稳的简朴舒适。

寂寂沉沉的夜,烛光燃烧出晦涩的光线照在昭蘅熟睡的面容上,她无意识地抓着被子,眉心微蹙。李文简拥被坐在她身旁,静默地着看她的面庞片刻,那双总是温柔的眸子微垂,视线又停在她的手臂上。

他一时想起白日里她明明已经走远,却又冲回他的身边。

在他的剑割断那人脖子的同时,藤刀也没入背心。

白日她没有回答,可是他知道,她是为了自己回来的。

次日醒来,昭蘅脑子里乱糟糟的,也不知道昨夜自己怎么睡着的,只隐约记得整整一夜光怪陆离的梦。

她梦到了皇后。

许是昨夜听了她的故事,昭蘅由衷地敬佩起那位不苟言笑,雍容华贵的一国之母。

敬佩她的真诚,敬佩她的隐忍,敬佩她牺牲小我为国为民的情怀,更敬佩她九死无悔的胆气。

“还是没有进展吗?怎么心事重重的?”

越梨将切好的苜蓿草铺开,又抬眼去瞧蹲在院角的昭蘅。

“查了饮食,也没有和点心相克的…

…”

昭蘅垂下头去,有些丧气地说:我都快怀疑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_[(”

“小心驶得万年船,我要是你,可能比你还小心千倍万倍。”越梨说。

昭蘅点点头,向她挤出一抹笑:“我把日用的熏香、胭脂、香露也送去太医院了。”

越梨抬起眼帘:“不错,学会举一反三了。”

昭蘅仍旧蹲在院角,手指轻触篱笆下的一丛野草。

越梨说:“你放过我的紫花地丁吧,它长得挺不容易的。”

昭蘅起身走到躺椅边坐下。

“吵架了?”越梨在水缸里洗了手,端起石桌上的茶喝了一口,抬首望向昭蘅。

昭蘅轻轻摇头,她犹豫了一会儿,反问越梨:“那时你会惶恐不安吗?”

越梨面上带笑,看着她,语气颇有几分意味:“因为地位悬殊吗?

“我……”昭蘅低下头,刚开了个头,便被越梨打断:“多听听你自己的心,它都清楚着呢。”

昭蘅坐直了背,抿紧唇,一言不发。

“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人人敬仰的少年将军,我只是万兽园一个没名没姓的驯兽女。”

越梨拨弄着挂在篱笆上的一串干花:“我从小给别人当下人,后来受不了管事没日没夜的打骂,悄悄逃了出来,在死人堆里扒出了一张户籍,现在连名字都用的别人的。我为了活命,当过小偷,也当街抢过东西,你也知道,甚至还杀过人。”

越梨抬起眼帘:“像我这样的人,本就比一般人偏执极端。我和他之间门,不仅隔着身份上的千沟万壑,就连性子也差了千山万水。”

昭蘅静默地听着,隔了会儿才抬头。

“你和我的情况大不相同,我也给不了你好的建议。”越梨说着便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说:“听你自己的心,它才知道答案。”

黄昏时分,昭蘅还没从万兽园回去,便听莲舟来报:“主子,小郑太医说,发现问题了。”

“什么?”昭蘅一下站起来。

莲舟压低声音道:“殿里熏香里有一味香料,叫做慈悲果,这种香料源自天竺皇室,极其难得,有安神舒缓的效用。此香无毒,可若是和木香同食,容易损伤肝肺。天长地久,再难逆转。”

“是什么香?”

莲舟道:“安神香。”

“你打算怎么办?”越梨问。

昭蘅后背凉意涔涔,只觉得心乱如麻。如同鸡蛋黄般的太阳挂在西天,她抬头看向那片被赤焰染红的天,缓缓摇了摇头。

书房内。

李文简面上此刻已不剩丝毫笑意,他轻瞥桌案上的匕首,素来柔和的眼神变得阴冷晦暗,好似透不过来光。他指节微屈,指腹轻轻触摸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从身后倾斜下来的光线不甚明亮,照在他的侧脸,苍白的脸颊更失血色。

“殿、殿下。”

牧归鼓起勇气,结结巴巴地开了口。

李文简轻

抬眼睫,一双深邃的眸子盯住他,缓缓地挥了挥手,示意他出去。

将近十五的月亮盛大,照得书房内满是清风。秋意渐深,庭院中的树木逐渐飘零,晚上没有宫人打扫,满地枯黄落叶。

昭蘅端着汤药过来,碰到匆匆出来的牧归向她行了礼,面色铁青地离开。

她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晌,牧归一向稳重,可是今天他的步伐为何略显仓皇?

半开的门内,身着月白单袍的男子面容苍白,他似乎不觉得冷,额头上还有些细微的汗珠,而他骨节匀称的手掌内正握着一把老旧的匕首。

“殿下。”

昭蘅端着汤药入内,站在一旁唤了一声。

李文简却恍若未闻,一双眼眸郁郁沉沉,自顾自地打量那一把匕首,片刻后,他收拢指节,紧紧地攥住它。

他发白的掌根被匕首柄上宝石掉落后嵌珠的利爪划破。

昭蘅看到他的血顺着掌根一滴一滴掉落到白色衣袍上,她心中有了些不太好的感觉,便将汤药放到他面前的书案上,蹲在他身旁仰脸看他:殿下……3[(”

屋中灯烛闪烁,李文简低头。昭蘅有点想问他出了什么事,可是看着他洇红的眼角,她抿了一下唇嘴唇,说:“我去给你拿药。”

李文简盯着她被烛火拉长的影子看了半晌,垂下眸。

五年前灞桥折柳,魏湛一身枣红披风被河风吹得飒飒作响。

魏湛风华正茂,一手提着一杆红缨枪,一手端着烈酒,恣意喝下,痛快地将碗掷于地上。

“我此去,定将北狗尽数驱除。书琅,你等我。”他翻身上马,烈风昂首阔步,驮着他消失在长亭尽头。

然后他说过的话,如同烟云消散在天地间门。

李文简最终也没有等到他回来。

他的血在北狄人帐前流尽,他的亡魂也永远留在北府。

他一直以为魏湛死于北狄人之手。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是魏湛誓要保护的中原人从身后给了他致命的一刀。

昭蘅端着药箱从门外走了进来,她走到李文简身旁,如同他无数次半跪在自己面前处理伤口一样,她半蹲半跪下来,仰着头看他:“殿下,我给你涂药。”

昏暗室内,李文简满掌鲜血,眼睫湿润,缓缓松开手,任由她取下掌心那把带血的匕首。

昭蘅放下药箱,檐廊外秋风瑟瑟,她用帕子擦他掌心的血珠。

可是伤口压得很深,刚刚擦过的血很快又冒出来。

昭蘅抬起脸,望着烛火摇曳里他的脸:“殿下不该这样伤害自己,我真的很心疼。”

血珠滴落,在她的裙摆上洇开大片的红。

李文简沉默良久,哑声道:“阿蘅,对不起。”

“殿下没有对不起我,你又控制不住我的心疼。”昭蘅将药粉轻柔地洒在他的掌心,顿了顿,又说:“我自己都控制不住。”

她离得这么近,如同绸子般柔顺的长发,白皙的脸颊,眼睛映着烛光的星火,近在咫尺之间门。他扶着书案的手倏而用力,看向她的眼睛。

“阿蘅。”

“嗯?”昭蘅闻言,抬起头。

“阿湛是冤死的。”

昭蘅擦拭着他掌上多余的药粉,一滴清澈的水从她的发梢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她微微一愣,用指腹揩去澄澈的水滴。!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