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傍晚温柔绚烂的日光倾落在碧纱窗上,折射出片片如羽毛的浮光,窄身细口的白瓷花瓶里,绿竹拥成一蹙,偶有风从窗棂罅隙中扫过,带得花枝颤颤摇曳,犹如美人翩翩而舞。

坐在临窗书案旁的昭蘅蓦地放下手里的书,抬头望向面前正为她研磨的男子:“谢亭欢要出嫁了。”

“谁?”李文简心不在焉地应一声,放下墨条,拿起她放在案头的绢子擦了擦指尖上的墨渍,困惑地盯着她。

“谢侯的女儿,安嫔的侄女。”昭蘅提醒他。

“哦。”他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静默地捏着小刀裁案头上的洒进宣纸,裁成适合书写的大小,他的嗓音很轻:“记不得长什么样了。”

“你知道的,我对这些东西从不上心。”他的语气多添几分意味。

他有忙不完的国事,又没有添个枕边人的打算,自然不会在女子身上投入过多的目光。

“她对你有意。”昭蘅仰头望着他。

李文简闻言,那一双眼睛再度看向她,他唇畔带了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看起来温和又干净:“阿蘅,我对她无意。”

“你笑什么?”昭蘅问。

李文简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将裁好的宣纸一摞一摞放在她手边,他的嗓音轻缓沉静:“若非你因缘际会来到我身边,我现在还是孤身一人。”

“我扰你的清净。”昭蘅仰着下巴问:“你后悔吗?”

“不后悔。”李文简摇摇头,眼底压着清浅的笑意:“遇上你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

他时常想,若他和阿蘅换一种方式相遇,若能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遇见多好。

昭蘅轻轻垂下眼眸,耳尖微微发红。

“我想去参加谢亭欢的婚宴。”

李文简面露诧异。

“之前在林安池,就是她先下手想推我入水,后来在凤鸣阁,也是她在屋外放火,引来羽林卫。”昭蘅看着他说。

她在凤鸣台解决阿箬真的时候,刚刚下过雨,怎么会突然失火?

那时候是盛夏,一年天气最热的时候,宫里往来的人很少,有心查证,她很快就知道那段时间有哪些人从凤鸣台经过。

恰好那日谢亭欢从那边经过,她再不明白也明白了。

李文简听了,一瞬恍然:“你从来没说过。”

“这种小事我自己都没放在心上。”昭蘅说:“若非安嫔今日跟我说她要成婚,我都快把这事忘了。”

“那她成婚你还要去观礼?做什么?”

昭蘅说:“就是想过去给她添点堵罢了,她大婚的日子最不想见的人肯定就是我。”

“原来是这样,恰好我也有事要去一趟谢侯府上,不如我们一起去。”李文简忽然说。

“你去谢府?”昭蘅不解地眨了眨眼,她听说过李文简极少参加臣子府上的宴饮婚嫁。

李文简平淡陈述道:“上次在陵园追杀我们的人里,有很大一部分西

蛮奴。小四郎一路追查,发现这批西蛮奴是□□年前有人从西北买回京城的,当时这些买回来的西蛮奴被运往一个叫做熹园的梨庄。”

“你是说庄园的主人是前朝的人?”昭蘅一下子明白过来。

李文简皱起眉:“小四郎查到,这个熹园的主子早些年从事的是人口买卖的生意,宣和二年,父皇颁布禁止买卖西蛮奴的禁令之后,便改行经营果树,可背地里仍在做贩卖西蛮奴的勾当。”

西蛮是夹在北狄和东篱十万群山怀抱中的一个部落,受到地势影响,那里十分偏僻闭塞,极少与外界通来往。同时得益于四面群山环抱的地势,西蛮内部湿润温暖,子民都过着富足的生活。

直到前朝末年,天降大旱,天火连连,稻谷颗粒无收。

很多西蛮人为了寻求破解困境的办法,走出群山。彼时北狄和中原正在大战,高大勇猛的西蛮人出现,两国人才知道群山之中竟然还有这样一个英勇的种族。

两国人如同争夺粮食、财富一般争抢西蛮人,让他们为己所用,甚至开拔大军压入西蛮的十万群山抢夺强抢西蛮人入伍。

本就遭受天灾的西蛮人更添人祸,不得已往十万群山腹地迁移。

群山深处瘴气重重,汉人和北狄人都受不了山中弥漫的瘴气,这才作罢。

只是这时群山外围的西蛮人被戕害得只存十之一二。

战争结束之后,有人领头做起西蛮人人口买卖的生意,将他们运往各地贩卖。西蛮人大多生得高大英俊,大户人家里都以府上有西蛮奴为荣,一时之间所有豪族争相抢夺。

好些人家看中西蛮奴的高大英勇,用来做家丁护院;更多的则是将他们当做牛马猪狗之类的玩意儿,用来取乐。

昭蘅以前在蒋晋府里的时候,就曾见过蒋晋用西蛮奴取乐,他将西蛮奴和饿虎关在笼子里,看他们互相撕咬。

场面血腥可怖。

“熹园将西蛮奴买来,再设法卖给豢养死士的人。”昭蘅沉默片刻,嗓音有些发涩:“只要追查到熹园的买主,便能知道到底是谁派出的刺客。只是,这跟谢侯有什么关系?”

李文简赞许地点了点头,看向昭蘅:“熹园曾经的主人名叫任重春,这个人是谢侯的妻弟。父皇颁布禁止买卖西蛮奴的政令之后,任重春就把西蛮奴卖给了现在的主人。小四郎怀疑熹园背后仍是谢侯把持,想趁谢侯嫁女人多眼杂的时候去谢府查探。”

谢家原本是乡下的农户,靠着皇恩获爵发家,已经过上了梦寐以求的日子。可是谢家子弟并无真才实学,毫无建树,要维持一掷千金的开销,便只能走这些歪门邪道赚得利益。

人心永远都不知足,昭蘅清晰地感受到背心涌上一阵寒,冷得彻骨。

昭蘅忽然转过头,去看窗棂外夜幕渐渐披洒下来的宫檐:“殿下,一定要让这些黑暗里的鬼祟灰飞烟灭。”

他们便是王朝最大的蠹虫,食君之禄,受万民供养,却干着最肮脏龌蹉的事情。

“阿蘅。”

李文简垂眼看她,唤她的名字。

昭蘅侧过脸来,却被他握住手,他将她的手握紧掌心:“我们一起去谢府。”

他俯身,下颌靠在她的肩头,高挺的鼻子嵌入她的颈窝:“我帮你膈应那个谢亭欢,好吗?”

他的语调展露出令人难以忽视的自责和愧,昭蘅脖子热热的,拉着他的手缓在腰间,他手掌的温度散开。他的体温、他的嗓音、他身上的熏香,无不勾得她心跳加快。

安胥之已经在熹园查探过多次,没有找到账簿,所以猜想账簿或许在真正的主人手中保管。

他决定亲自入谢府看能不能找到。

“殿下不用亲自到谢府,我跟谏宁已经说好,他到时候会接应我。”

散朝之后,安胥之和李文简一通往长阶下走。

“周阔在家里吊死,谢侯现在恐怕犹如惊弓之鸟,那账本肯定藏在极其隐蔽的地方。”李文简面色凝重:“你此行,怕是难得很。”

“殿下不用为我担心,我会见机行事的。”安胥之步履仍旧轻快,随即却皱了皱眉,又问:“二殿下那里,还是没有取得联络吗?”

他略微想了想,又道:“只怕现在他就算收到你和陛下的信件,也会怀疑是否有诈。”

李文简何尝不知道,他默了一息,没有说话。

安胥之轻笑一声,眉眼微扬:“等熹园的事情告一段落,我想亲自去北境走一趟。”

李文简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心中五味杂陈,他对自己永远怀着一颗炙热的赤子之心。他一时无言,隔了片刻才又道:“阿临,我已经派了人去北府。”

“谁?”安胥之被他的话勾起兴趣,抬眸困惑地望向他。

李文简说:“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人。”

安胥之闻言低头思虑片刻,忽的眼睛一亮:“是她!”

然后又有些怀疑,慢吞吞地问:“她能行吗?”

李文简摇头,望向灰蒙蒙的天,说:“不知道。”

谢亭欢成婚这天,昭蘅向习艺馆告了假。

李文简拿出两件提前准备好的披风,用披风将昭蘅从头到脚裹了起来,仔细地将绦带一根一根系好。

又把另外一件披在自己身上。

两件披风都是用的同一块洒金织锦料子,在阳光的照耀下,亮出金灿灿的光影,如同碎金浮动。

远远瞧过去,像一双会发光的璧人。

马车缓缓行驶出宫城,昭蘅枕在李文简的腿上迷迷糊糊睡着。

今日有事,回去怕已是深夜,为了不落下课业,她昨天晚上便将今日要写的字都写完了,熬到快三更才睡。这会儿困得眼皮都睁不开,李文简白皙修长的手指托着她摇摇晃晃的头,另一只手拍着她的脊背,哄她入睡。

昭蘅睡得迷迷糊糊,梦里梦外听到车子碾过石板路的声音,半睡半醒间,窸窣的声音入耳,马车停了下来。

她还有几分睡意未消的懵

懂,在风吹开的车帘的刹那,李文简抖开披风,盖在她身上,将她挡了个严严实实,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该起来了。”

尽管他的动作够快,可是谢府门前还是有不少翘首以待的人从车帘吹开的间隙看到那女子竟枕着殿下的腿睡觉。

昭蘅后知后觉,他们已经到了谢府,一下坐了起来:“不是说好快到了叫我吗?”

她抬手摸了摸头上的珠钗步摇,有一根坠着珍珠的金丝流苏缠到了发髻上,她想理开,却牵扯到头发痛得她皱了下眉。

“看你睡得沉,便没有叫你。”李文简看她的模样,按下她的手,满脸真诚地看她。

他把流苏摘了下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的面容,忽然抬起手指在她的唇上蹭了蹭,将殷红的口脂抹得淡了些。

昭蘅一动不动,由着他替自己整理妆容。

“不好看吗?”昭蘅纤长的睫毛好似不经意地眨动一下,眼眸里藏着小小的担忧。

“好看。”李文简轻轻笑,屈指从她鼻梁上刮了下:“不想让他们看了去。”

车厢的香炉里燃着香,淡淡的充盈着整个空间。她的脸微微一红,忽然凑上前亲了一下他的脸颊,然后就松开他,握着披风走了下去。

车上有厚厚的软垫和宝贝,并不觉得寒冷,下了马车寒意却扑面而来。

昭蘅刚下车,宁宛致就不知从哪个角落扑了过来,急忙握着昭蘅的手:“她们说你和殿下要来,我还不信呢。”

昭蘅眉眼弯弯带着笑。

说话间李文简也下了马车,两人站在一处,日光照在他们洒金的披风,犹如金色鳞片般的暗纹莹润层叠,绚丽至极。

在座的人纷纷拱手屈膝行礼。

李文简道:“孤来参加爱卿千金的婚宴,各位还请随意。”

在场的人窃窃私语,要知道李文简几乎从来不参加臣下宴饮,今日怎么会破格来谢府。

正当他们困惑不解时,又听到李文简对昭蘅淡淡地说:“你不是说想看谢府的梅园吗?去玩儿吧,不用跟在我身边,待得也无聊。”

昭蘅温声应了个好字,便同宁宛致往园子里去了。

安嫔嫁侄女,早早地便到谢府来了。

谢家的各位夫人少夫人都围在她跟前聊天话闲,听到仆妇来禀报,太子和良媛已经到府门口了。

屋子里忽然便是一静,安嫔的笑容兀的僵在唇角。

昭蘅竟然真的请得动李文简。

谢亭欢出嫁,满园张灯结彩,整个谢府的道旁都挂上了红色的彩绸。

太子殿下都亲自来了,朝中上下闻风而动,原本打算不来的都亲自过来了,丰厚的贺礼如同流水一样抬进了谢府内。

府内移步换景,入目之处无不精致琳琅,许多地方的陈设比东宫还要奢靡。

昭蘅只要一想到这些堆砌的金玉和华贵浸透西蛮奴的鲜血,她便胸口憋得几乎难以呼吸。

昭蘅让仆妇引着,径直去了谢亭欢的闺

房。

屋内龙凤烛高烧,满屋都是正红,左右仆妇的脸上无不堆满喜气,屋内屋外道喜声喧嚣。

“良媛,姑娘就在屋里。”引路的丫鬟将昭蘅带到谢亭欢门前。

昭蘅朝她笑笑,提起裙摆走入屋中。

“良媛。”屋内人齐声向她道安。

谢亭欢望着从容走来的昭蘅,无比惊诧,她怎么来了?

此时此刻,她最不想见的人便是昭蘅。

分明是比她还低贱的宫女,却偏偏得到殿下的青睐,迎进宫里,半年便从昭训爬到了良媛。得知姑姑求皇后给她赐婚后,她整个人像被抽了心骨,直到今日仍旧神情落寞。

昭蘅的到来,为这份落寞添上了浓墨淡彩的一笔。

凭什么,昭蘅的命就这么好。

她更想不明白,她之前明明匿名给殿下写了密信,告知昭蘅和阿箬真的丑事,为何她还是无事?

难道信没到殿下手里?

“良媛。”尽管万般不愿,可她的身份压在这里,她只能起身向她福礼。

昭蘅走得急,忘了带手炉,站在谢亭欢面前,她竟然觉得有些冷。好在她只想说两句话,没打算久待,正要开口,林嬷嬷急匆匆从外面进来,走到昭蘅身边,将手里的鎏金手炉塞到她手里。

“殿下说主子走的时候忘了带手炉,怕您冻着,让我给您送过来。”

昭蘅黑白分明的眼中闪过一丝讶然,想到那日李文简用和他不相符十分幼稚的语气说帮她膈应谢亭欢。

这个人啊。

看到谢亭欢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她不由得朝谢亭欢弯唇笑了笑:“谢姑娘,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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