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鱼尾

痛,阿蔚的脑中只剩下了这个念头。

恍惚间,她又忆起了失去鱼尾的那一天,一道天雷猛然劈下,其中蕴含的雷火之气迅速分为无数细小的雷丝,在她体内胡乱游走,如钢刀、银针、金丝一般,勒紧、穿透、切割了她身上的每一寸,鱼尾之处尤甚,仿佛在这诸多痛苦之上,另被一遍遍地捶打、撕裂,自内向外,又从外朝内。

现如今明明没有天雷,一切却似与那时别无二致,她应对起来还是一样的无力,痛到极致时几乎无力喊叫挣扎,连泪也流不出一滴。

意识消逝之前,阿蔚已经近乎五感尽失,整个人仿若游魂,悬浮于一处幽暗的牢笼之中,她在心里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她想不通的事情太多了,可就算她下意识地不求甚解,这些疑问最终还是会回到她身边,以更加激烈、极端的方式提醒自己的存在。

可她不想败给这些疑惑。

那一抹微弱的不甘乍然在阿蔚心中燃起,她的意识很快回到了现实中,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未知的异样感。

然而如影随形的痛感并没有给她机会多加思考,这一次,冰寒刺骨的潭水也加入了折磨她的行列,多重煎熬伴随着愈加清晰的五感,使她不由自主地想要去缓解这些苦楚。

……

郦贞娘独自守在岸边,想到二人可能就要找到舒云的魂魄,她心中既紧张又激动,便将堆积的疲劳感搁置一旁,自己则来来回回地踱步,又时不时地往水中看去。

水面依旧盛满了淡光,自阿蔚下水已过了许久,却至今还没有一丁点动静,郦贞娘看向水中的次数越来越多,到最后干脆抻直了脖子,脚下不动,只盯着水中的风吹草动。

阿蔚那条长长的纱绳先前还会偶尔抖动一番,最近却几乎不再动弹,郦贞娘只当她是找到了地方,神经不由崩得更紧。

陡然间,水面以某处中心,生出了数圈波纹,整个水潭也渐渐随之晃动起来,像是要翻起浪头一样不住涌动。

见这情形,郦贞娘更是连眼都不敢眨,一心观察这场震动的中心。

几乎就在转瞬间,那处便涌上了一朵巨大的浪花,一个纤细的影子随之一跃而起,猛地冲出了水面。

郦贞娘的心脏险些跳了出来,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一时竟忘了其它。

那是……什么?

影子高高跃至半空,其周身细碎的银光在昏暗的环境中格外夺目,如同自水下升起一轮明月,就连迸溅出的无数水滴也因之染上了霜色,几处光芒交相辉映,石洞瞬间明亮了不少。

借着这些光亮,郦贞娘真切地将那影子的形貌看在了眼里。

鸦黑色的长发散落开来,却未能遮挡住银灰色的袍服,乃至袍服之下那一条闪着银光的长长鱼尾。

鲛人,人鱼。

她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景象。

阿蔚于半空中缓缓睁开双眼,她墨黑色的眼眸被诸般光辉映得多了一层波光,一刹竟现出些许摄魄夺魂的意味,可她很快便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直直跌入了水中。

郦贞娘的呼吸也随之停在半路,她连忙看向水面,见人身鱼尾的少女很快又露出了头,才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

鱼尾拍打水波的声音随后传来,阿蔚缓慢地向岸边接近,银色的长尾与半透明的尾鳍俱隐入水下,只露出一截衣领来,她面上几无血色,双眼中的神采也没了大半,手才触到“月牙儿”的边缘,她便伏在其上,一动不动了。

“游姑娘?”

安抚了一阵胸中惊叹之后,郦贞娘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了两步,却始终不敢凑得太近。

“游姑娘?”

如此唤了数声后,阿蔚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她见状心里直打鼓,只好轻手轻脚地到了近前,再蹲下/身来细细观察。

阿蔚的长发散乱披于脑后,泰半还没在水中,颊侧却已带出几缕,与额发一道将她的面容遮得严严实实,郦贞娘始终看不见她呼吸带出的起伏,只好将手指缓缓伸到她鼻下试探。

“还好……”感受到那阵微弱的鼻息后,郦贞娘终于松了下心,她又轻悄悄地原路返回,这才三两步退到了石壁旁靠坐了下去。

不同于之前的顺口猜测,她第一次真正见识到了传说中的人鱼,如今探查舒云夫人的事情僵在半路,她一时也不知能做些什么,更难掩内心激动好奇,便开始端详起阿蔚来。

只见阿蔚昏睡在水边,她纤细的指尖自袖间露出,上面还绕着数根编在一处的鲛丝,其另一端还固定在石匣上,正显出比先前多上几倍的柔和绚丽。

其实旁的她也看不见,如今对她来说,最显眼的莫过于阿蔚身上那件轻盈飘逸的银灰袍子,乃至与其材质十分相似的纱绳。

那袍子与她在祭祀后见阿蔚穿着的类似,不知用料为何,看着顺滑晶莹,银光融于其中也分外柔和,虽轻薄非常,却不见得会透出其下的肌肤。

难道这就是那万金难求的鲛纱?

郦贞娘小心地捞起了一段纱绳细看,心中愈加肯定这个答案,可她又暗自纳闷:游姑娘方才穿着的分明是一件灰黑色的短打,怎么一转眼,却又变成这样的袍子了?

沉吟片刻后,她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始至终,游姑娘都给自己的衣裙施了障眼法,自己之前联系了护城大阵方看破,联系一断便看不出了,如今这情形,估计是她的障眼法被撤去或是破了,这件袍子才现出了庐山真面目。

可她为什么会突然如此呢?郦贞娘心中疑惑,却不知人鱼究竟该入水还是上岸,便始终没有挪动她,只一心盼她早些醒来。

水下的呜咽声仍不时传来,阿蔚安安静静地倒在原处,她的意识处于一片混沌之中,正艰难地与痛苦较着劲。

她要忍下这种痛楚,才能有机会活下去,才能有机会过自己想要的日子。

可是她实在太痛了,痛得钻心彻骨,痛得几乎想要立时放弃。

阿蔚脑海中再次闪过她所见过的每一个人,他们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有些是彩色的,有些却是黑白的,可是这些人无一例外的,都不是她能够下意识去求救的对象。

“爹……”她轻声念着父亲,痛楚像是减去了一丝,却也只有一丝。

“娘……”她又试图去向自己素未谋面的母亲索取安慰,可她一时想象不出母亲的音容,只好再集中精力去回忆与之相关的事情。

她的父母两情相悦,她的母亲拼死也要生下她……

……

痛楚似乎都渐渐退去了,隐约间仿佛有人轻抚她的发顶,又柔声说了些什么,阿蔚的意识很快归位。

“你醒了?”见她手指轻动了动,郦贞娘惊喜道。

阿蔚闻言睁开双眼,随后便将双臂撑在水边,缓缓地抬起了头,她面色还十分苍白,只有眼角微微泛红,颊上犹挂着泪,那泪珠随着她的动作滚落腮边,未等落地便凝成了鲛珠,又很快击于石上,发出了翠玉玛瑙一般清脆的响声。

鲛珠一路滚到了郦贞娘脚边,她惊奇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一时又没了动作话语。

“吓到你了吗?”阿蔚轻声问道。

“没……我……你……你真的是……”郦贞娘有些语无伦次。

“嗯。”阿蔚点了点头。

先前难忍的痛苦已经去了大半,她现在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状况,虽然流失的法力还没能回来,可这鱼尾却不是虚假的,是她寻觅很久的,熟悉的鱼尾。

“刚才到底怎么了,你……你没事吧……”郦贞娘又关心道。

“我还好。”阿蔚安慰似的对她笑了笑,随后又问道:“你感觉到了吗?”

“什么?”郦贞娘疑惑道。

“鬼气,从方才开始便从水下溢出来了。”

那阵阴气森森的哭声还盘旋在石洞之中,似乎自从阿蔚接近那扇水下的石门之后,哭声便越来越近,甚至还夹杂了不少阴寒的鬼气。

而这股浓浓的鬼气与哭声的真正源头还在水下,正等着她再去探查一番。

更何况她恢复鱼尾也与那里有关,原因还未查清,实在不容她忽视。

“你守在这里,万事小心,我再下去看看,之后再与你解释。”歇息了一会之后,阿蔚给郦贞娘留下几个防身术法,跟着便又一头扎入了水中。

原本的身体果然更加灵活,阿蔚在水中移动地更快,这次她身前身后横七竖八悬了数根鲛纱线,以防有危险发生。

水下一切还是原样未变,她始终保持着警惕,一路平稳地循着光源前进。

可到了近前,她才发现,石门居然已经打开了。

阿蔚不敢贸然过去,只先送进去两根鲛纱线试探情况。

半晌之后,鲛纱线仍是好端端的,石门中却突然有声音传了出来。

“是谁来了?”声音清透悦耳,显然出自一名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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