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寸绡

马车继续向前走着,阿蔚坐在末尾那架车上,她身侧随意放着一本快要被翻烂的册子,封面上隐约写的是“一寸绡”三个大字。

她似乎并未察觉自己身在梦中,正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的一对男女。

二人夜半相对于湖畔,那男子书生打扮,面目十分模糊,女子动人的五官却清晰可见,一身红衣更添娇艳。

书生腕上才被恋人系上了一寸薄绡,他紧攥着那女子的双手,情话中透着无限欣喜。

“既有皎娘巧手纺绡,还要红线何用?你我便以此绡为证,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对面的女子又喜又羞,低下头轻抚着书生手腕,眼中满是爱意。

月下的湖水正泛着粼粼波光,二人紧紧依偎在一处,情景仿若一幅精心描绘的画卷。

可弹指之间,那画卷却似浸透了泪水,女子的红裙逐渐晕染开来,化作鱼尾上的斑斑血迹,她面上再不复从前爱意,只恨恨地望着眼前的一对璧人。

“为何负我?为何负我!”她心中满是怨悔,却阻不住泪水自腮边滑落,又凝为满地明珠。

那书生牵着其他女子,闻言竟也泪流满面:“皎娘,你还问为何?那你又为何害了那么多人。”说罢,他抬手指向皎娘身后。

皎娘下意识地回头,居然看到身后一片尸山血海,无数冤魂挣扎着,哀叫着,直到后来,将她也拖入了无边的深渊……

砰!

一双大手乍然合上话本,故事便于此处戛然而止,方才种种均化为文字,重新留存于书页之中。

然而阿蔚依然留在原地,身形大小一如书中之人,她迷茫地四下张望,见自己立于幽暗之中,心中并不害怕,只是满脸困惑。

“刚才那是……什么来着?”她喃喃道。

明明只是对着一片空洞寂静,可不知为何,怔愣片刻后,阿蔚竟久违地生出了些许安逸之感。

她突然想再多留一会儿,就这样站在原地,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

渐渐地,阿蔚的脑子转得越来越慢。

可她才闭上眼睛,心中平静便被一阵由远及近的声音给打断了。

“鲛人怎么这么毒,吸阳气不说,还吃人肉喝人血啊!”

“这样的东西,再漂亮也不能娶回家,不过要是真能玩玩儿的话……”

“哎呦,还别说,要真能碰上一条人鱼,咱们就发了,不说放血刮鳞,光是让她天天哭,就够咱们滋润一辈子啦。”

“对对对!还有那薄薄的鲛绡,就是不卖钱,给相好穿也行啊,哈哈哈……”

黑暗中渐渐走出了许多灰色的虚影,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轻佻刻薄的话,声音此起彼伏,逐渐变得嘈杂刺耳。

阿蔚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却很快稳住了心神,又坚定地把手放了下来。

然而,还没等她做些什么,眼前说话的虚影竟突然化作雁泽内终年不散的白雾,雾气又聚为数道绳索,纷纷朝她袭来,阿蔚躲闪不得,被牢牢地困在原地。

一道天雷瞬间袭来。

……

阿蔚猛然惊醒,膝上珠子随着她的动作落到了脚下。

她顺着响声看了过去,心中顿时一紧,赶忙弯腰将其捞了起来,再一发力,两颗泛着微光的珠子瞬间碎成了齑粉,很快消散无踪。

那本《一寸绡》还摆在阿蔚的身侧,她面无表情地把它拎到自己面前,盯着封面看了足有半刻钟。

可也只过了半刻钟,她就好像与其和解了似的,对着书轻轻一笑,又自言自语道:“也不能全怪你。”说罢,她便将话本妥善地收进了包袱。

阿蔚的秘密,几乎全在这本书里写着,为此,她始终与旁人保持着距离。

她是条人鱼,准确来说,曾经是条人鱼。

人鱼,即鲛人,人身鱼尾,常居于水中,泣泪成珠,擅纺绡。

世间曾流传不少人鱼的传说,在故事中,为了追寻爱人的脚步,人鱼都曾用尽浑身解数化形上岸。

可阿蔚却不同,她半年前被天雷击中后,便莫名化了人形,从此隐姓埋名上岸,只为寻找变回鱼尾的机缘。

原本人鱼极少现于世间,即便曾有传说故事,却多是模糊的记载,又各自流传不广,基本上不足为虑。

然而这册名为《一寸绡》的话本的流行,却彻底改变了原本的状况,人鱼因此变得几乎家喻户晓不说,声名更是一落千丈,受其影响,阿蔚在凡间也不得不小心谨慎。

《一寸绡》的故事很短,只说盛夏的月圆之夜,蒋生于在碧玉湖畔偶遇了红衣女皎娘,皎娘貌美如花,他很快便对其倾心,以家中三件重宝许之,只求佳人一笑,皎娘却无动于衷。蒋生苦寻求凰之法而不得,满腔情意寄托于花木,以百种花卉入画,初看是花,细看全是心中所念佳人,皎娘果然大为感动,取一寸绡系在蒋生腕上,以示二人定情。

这绡不同寻常,虽薄如蝉翼,却流光溢彩,仿佛日月星辰都为之失色。

二人很快成亲,洞房花烛夜,一仙风道骨的老者入梦,向蒋生警示三声而去。蒋生毫不在意,实在是他自与皎娘定情后,奇迹般地躲过了种种厄运,仕途上也是平步青云。

春风得意之时,二人恩爱不减,皎娘心智非凡,胸有丘壑,除了助蒋生官运亨通,更替他挣下偌大一份家业。夫妻俩扶贫济困,修桥补路,渐渐声名远播。

可好景不长,一日,蒋生外出,路遇一捉妖女,名唤蜜儿,美貌竟不输皎娘,且不同于皎娘的高傲冷艳,蜜儿甜美清新,见之者无不喜。蜜儿上前直言蒋生妖气缠身,妻子皎娘真身乃是一尾鲛人,腕间鲛绡便是证据。蒋生大惊,回忆过往种种,均透着不寻常,那夜,她可不就是趁着月圆出水吐纳,这才有二人邂逅吗!

蒋生此后不敢再与妻子同床共枕,私下里常与蜜儿结伴探查。这一查不要紧,原来妻子不仅是妖,还是个吃人的妖!自己的事事顺利,不过是妻子杀戮与夺人气运求得的结果罢了。见妻子已嗜血成性,蒋生心中最后一丝柔情散去,解去鲛绡,与蜜儿合力制住了皎娘,面对蒋生知己在侧,皎娘声声泣血,直指蒋生负心,血泪落腮成珠。

僵持之际,那一寸鲛绡自蒋生怀中脱出,见风而长,直想勒死二人。原来鲛人纺绡,不仅美妙绝伦,更是让这妖物称心如意的法宝,蒋生负心,鲛绡便听从皎娘号令,成了杀人的利器。皎娘挣脱束缚,正陷入疯狂,关键时刻,梦中仙翁驾临,施法除去了皎娘,又解脱了此地的冤魂,这才乘风而去。

蒋生与蜜儿经历生死大劫,此前也早已情根深种,便从此结为夫妻,二人生儿育女,蒋生高官得做,骏马得骑,又与蜜儿终成眷属,可谓是皆大欢喜。

这话本内容没多精彩,可胜在成书早,又赶上印刷之术革新,书局飞速发展的好时候,再加上画师笔法高超,书中两位美人各有千秋,又详述了神魔斗法,细节值得玩味,故而在各国风靡多年,至今仍有外传、续书、探佚等衍生之作产出,也多次被搬上戏曲舞台。

然而问题就在于此,这话本实在太出名了,写的人鱼既真实又离谱,拜其所赐,凡人心目中的人鱼形象就这么固定了下来,阿蔚不但时常能听到对人鱼的轻蔑唾骂,还不得不隐藏起鲛珠、鲛纱等诸多特征,不然她一个不留神,挨骂吃亏事小,直接丢命事大。

她可被这话本给坑苦了。

“咱们到啦!”

阿蔚正在车中出神,忽听前车有人兴奋地喊了一声,便朝外望了过去,哪知这一望,她就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

前方立着一座城池,虽不比别处雄伟,却自有一番古朴厚重,大开的城门两侧刻着对称的雁形浮雕,只是在近百年岁月的侵蚀之下,稍稍显出陈旧。

城门周围皆没有雾气,那些浓重的白雾被隔绝在数丈之外,在雁城周围形成了一道明显的界线,不仅如此,踏入雁城界内的瞬间,阿蔚便觉心神一清,一路上的压抑感顿时烟消云散。

似乎有个巨大无比的透明罩子,将这附近的土地精细地看守了起来,决不让雾气侵入一步。

她左右瞧了一瞧,猜测雁城中应是设有护城大阵,才能有这般功效,算了算规模后,心中又不禁佩服起那布阵的大能来。

商队众人在城门处依次登记了姓名,进了城之后,他们都松了一口气,先前那蜘蛛带来的阴影也几乎都消了。

趁着这个时机,阿蔚提出辞别之事,却见文掌柜依旧表情凝重,似乎还在烦恼遇袭之事,于是便宽慰了他几句。

文掌柜面色稍缓,听说她要离开,便提议道:“游姑娘,先前多亏你除了那蜘蛛,才救回那几个不成器的小子,可……虽说你武艺高强,但咱们出门在外,大伙住在一处,总有个照应,左右我们已将你的房间备下,你去忙你的,想落脚时再回来也成。”

按文掌柜的意思,她既可以白住一间房,又不用非得和他们一起行动,阿蔚心想着,自己手头不太宽裕,如此一来不但免了她先前的顾虑,还省了不少事儿,似乎没什么拒绝的道理,便答应了下来。

阿蔚之前曾帮过金不换一位掌柜的忙,才蹭到了来雁泽的马车,本来众人与之交情淡淡,可她有先前救人的功劳在身,还显露了高强的武艺,文掌柜便实实在在地对她关照了起来,见她应了,又顺道嘱咐了不少话。

众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客栈那边去,阿蔚到房中放下包袱后,便自行在雁城逛了起来。

雁泽位于两州交界,不仅遍地毒雾,还没什么出产,许多年来始终人迹罕至。可近百年前,忽有一位“雁神”大人从天而降,在此地建起了一座城池,收容了无数遭难的贫民。他将制作避毒护符的秘法传授给了初代城主。其后又识出雁泽中数味独特药材,让雁城居民得以谋生,多年后功德圆满,飞升而去。

阿蔚便是听说了此地多产灵药,才慕名而来,找寻她的机缘。

据说此处百姓家家供奉这位“雁神”,可除了之前城门处的大雁,与满街若有若无的药香,她一时还真看不出雁城与别处的区别,只是逛到城主府附近时,瞧见了一块极其显眼的巨大石碑。

那石碑就在城主府旁边,其上记载了雁神的无数功绩,字迹雕刻清晰,估计近期才修缮过。

入夜后街上没有多少灯火,阿蔚便不打算停下细看,可她正欲离开时,却猛然间瞧见了一道白色的影子。

晚间行人寥寥,石碑旁边只余阿蔚与那影子驻足,她还没反应过来,那白影扭头看见她,却率先开了口:“小游,你怎么在这儿?”

阿蔚愣愣地瞧着眼前的人,半晌后才问道:“卫……大侠?你不是已经……”不是已经飞升了吗?

卫子聿身着广袖白袍,周身仙气缭绕,闻言爽朗一笑,随之答道:“我来办差,接这位升仙。”说罢扭头看了看那石碑。

这位雁大人?不是也早飞升了吗?阿蔚看看卫子聿,又看看石碑,只觉脑子比做梦时还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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