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别,永远是人生里必须要面对的事。
比如冯延春那已寿终正寝的奶奶。
比如大学毕业便只留下一封家书,背上行囊出了门便打算再也不会回去的家。
比如小学时来不及告别便搬家了的秋冬夏。
冯延春原本以为他是讨厌秋冬夏的,只是多年过去,才明白当初其实是拉不下脸的喜欢。
然而现实不会给他机会,就像他也从未给过秋冬夏机会。
小学那年,冯延春把哭了一路的秋冬夏领回了家。
不是因为他家有多漂亮,他有多少好玩的玩具。
只是因为他家里住着他的奶奶,奶奶会做世界上最好吃的饭菜。
冯延春那时认为,每天最幸福的事,就是回到家能吃到奶奶做的饭菜。
于是他把自己的幸福分享给了秋冬夏。
也许是被冯延春傻乎乎的诚意打动,也许是熟食的香味勾起了食欲,秋冬夏上桌就松开了冯延春的手,抓着碗就扒拉起饭菜。
止住了哭啼,也不再纠缠冯延春。
当时冯延春想到的是后者。
然后他错了。
本以为饭后奶奶打电话让秋冬夏的爸妈来领人回家后,他的生活就会回到原本的轨道,与秋冬夏回到不相干的同班的陌生人的关系。
谁想到后来秋冬夏就成了他的跟屁虫,就像变了个人,不再当别人的孩子王,蓄起了长发,声音也柔软起来。
然后经常跑他家蹭饭。
好家伙,有所图谋啊!
那时的秋冬夏吃过饭后就由奶奶打电话喊她爸妈来领人,后来确定了那么个大概时间段后到点了她爸妈就会把她领走,再后来她爸妈不来了,秋冬夏自己走回家去,接着发展成在他家做完作业才回家,又或者就不回去了,直接在他家过夜。
学校里冯延春从受到班级里的调侃起哄,到习以为常,见惯了两人黏在一起的身形,他们得不到想象中的反馈,就不再理会。
这其中冯延春早就习惯别人的议论,只是他想不到的是秋冬夏也忍得住她的暴脾气,跟着他一起忍受所有。
换着早先,估摸着就是上讲台一巴掌拍在黑板上让大家闭嘴,威胁着谁要是继续说这件事就要其好看。
只不过想像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事情甚至很快就盖过去了。
秋冬夏随着年岁的成长,短发蓄长,说话变得柔声细语的,穿起了裙子。
唯一没变的,就还是他的跟屁虫。
只不过跟屁虫长大了,变得漂亮了,她还是秋冬夏,自己也还是冯延春。
冯延春当时迟钝得很,没明白秋冬夏那过于含蓄的表达。
直到小学六年级某一天,秋冬夏红着眼跑来他家,坐在他房间里一言不发,无论冯延春怎么问她都不回答。
沉默。
僵持。
以及没说出口的话。
夜色越发深沉,窗外霓虹灯的映衬下,只有一轮快要没入黑暗的月亮。
秋冬夏一直待到深夜,冯延春也一直陪她到深夜。
坐在床边,两人相顾无言,就这么干坐了几个小时。
最终是秋冬夏站起了身,走到门口打开房门,回头嘴唇微动,欲言又止。
要走了吗?
——冯延春问。
嗯,走了。
——秋冬夏答。
一整晚的沉默,换来一句平淡的回答,然后秋冬夏毅然走出房间,再没有音讯。
是的,秋冬夏走了。
第二天,冯延春到了学校,没像平时那样在校门口看到秋冬夏,也没看到她们家那辆熟悉的车,他就明白前一天晚上大概她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了。
但更早的时候,他就已经察觉到了,不是吗?
体育课的时候,在做热身运动弯下腰时,看到的从教务大楼里走出来的秋冬夏父母。
几天前开始的冯延春房间里两人一同坐在书桌上做作业,秋冬夏时不时走神的模样。
以及课间偶尔才能看到的从头顶的飞机,那时在走廊里抬起头盯着飞机的秋冬夏。
还有许多许多。
冯延春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但没有点破。
只不过直到最后,分别的话是由他来问出口,而不是秋冬夏主动告诉他。
冯延春心情一般,感触并没有很深。
毕竟他早已习惯了分别。
就算是再也没有机会见到的人。
后来上了初中,奶奶离世过后,越发见不到父母,家里像是只剩他一个人那般。
与双亲的交流只剩下了餐桌上留言的便利贴。
然后度过了一个毫无波澜的高中生活。
高考时候考了个中规中矩的分数,选了一个离家较远的大学。
与父母的交流从便利贴变成了手机里的转账与从未回复的留言。
四年大学也很快匆匆溜走,转眼便又要毕业,从此真正走上社会。
可从做完毕设跟答辩到领毕业证正式毕业的那段时间,冯延春每天晚上翻来覆去硬是睡不着,就算把脑袋都放空了也依旧烦躁无比。
然后掏出手机一看,又到凌晨三四点。
几经折腾,终于是在快天亮才睡过去。
接着就会梦到小时候,他跟秋冬夏的一幕幕日常,那些日常支离破碎的,经常东一块西一块,上一幕还在学校闲聊,马上又到了家里两人一同做作业,一会是长发温婉的秋冬夏,一会又是短发稚嫩的暴力女……
真是奇怪啊,明明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人与物了,为什么会在这种节点想起来呢?
秋冬夏离开以后有关于她的一切,都从身边渐渐淡去。
熟悉的同学,身边的邻居,自己的记忆,被时间逐渐蚕食,只剩下零星碎片。
最后几乎要忘了这个人。
然而在人生的转折点,似乎都会想起已然远去的她。
初中那年奶奶过世是如此。
高中毕业选择院校时也如此。
现在即将毕业,亦如此。
就好像在冯延春的青春里,秋冬夏一直陪在他身边,陪他经历了他人生中所有重要的时刻。
冯延春甚至能想象出来秋冬夏长大后会是什么模样。
长大后的秋冬夏身高并不出众,甚至可以说得上有些矮,不对,是娇小,她的面容有着与年纪不符的稚嫩,天然而又纯真,长发刚好过肩,披散下来整个人都如同瓷娃娃那般。
精致,好看。
她会穿着一条米白的连衣长裙,长裙是那种精心设计的黑白分层的裙子,裙子的种类冯延春说不上来。
秋冬夏还斜挎着一个小包,脚踩着一对高跟凉鞋。
看起来十分阳光可爱。
——尽管冯延春从未见过长大后的秋冬夏。
是想象中的她吗?
可是为什么会这么清晰具体?
就好像他在非常近的距离观察过她。
他也在她的身边。
可是为什么呢?
冯延春想不通,每天都快黎明了才休息,然后一觉睡到下午,顶着一身疲惫与没来由的烦躁醒来,百无聊赖刷着手机看短视频来缓解心情,没有再为毕业后做准备。
一般到了这个时间点,要么就是收拾东西往家里寄,要么就是准备简历投递,去往向往的城市,或者回到家乡。
总有要做的事情。
可冯延春都没有做,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就是一个下午过去了。
舍友问怎么了,也只能回复没有心情,很烦,想不到毕业后想做的事。
冯延春本来想着就专业找一份得过且过的工作,再慢慢考虑将来。
但想起秋冬夏又让他不得不再次直面自己的内心。
就如同小时候她临走时一直想要说,却始终没有开口的话。
犹豫,不安。
不敢去面对后果。
自己能为社会带来什么贡献?
自己真正想要做的是什么工作?
自己这二十多年的人生有什么价值?
自己的存在有没有意义?
父母有没有闲下来些?
秋冬夏她……
然后冯延春被一个响指打断了思绪。
抬头看见舍友背坐着椅子,双手搭在椅背上,舍友说:
“如果直到领了毕业证都还没想好未来,我个人建议来一场旅行。
去爬雪山,去越过沙漠,去走一趟人迹罕至的地方,体会自然的精彩。
然后在某个晚上,抬头看着星空,当然也可能是下雨,毕竟天气说变就变,然后就是那什么……
对!
就是在旅行途中身心平静的某一瞬间,就会突然想通了,想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自己想做什么。
不记得是在哪看到的了。
‘如果不清楚自己的真实想法,就来一场旅行,旅行途中无论遇到什么,都会将内心最真实的一面亮出来,然后告诉自己当下的所有问题,接下来要做的事,就只剩如何解决问题’。
不一定跟原话完全一样,大致上差的不太多。
总之就是,如果你有那么个时间跟钱,旅行,是个不错的选择。
你看现在毕业旅行的人不是挺多的嘛,你也可以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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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冯延春大概是被舍友给说动了,报了个旅行团,来了场横穿沙漠的旅行。
冯延春以为他会在这段有着既定路线的旅途里找到什么,却没想意外会来得那么突然,那么猝不及防,那么让人难以接受。
也想不到自己的人生会那么短暂,结束得那么快。
冯延春,23岁,大学毕业。
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