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五章 邓肃押粮 下

军伍行走,不可能十五万人同时出发、同时到达,童贯虽然未到,但先头部队早已进入雄州境内,有在城外安营,有的在城内驻扎。

从清河到雄州城内,短短的几里路程中往來兵丁甚多,杨应麒举目望去,但见番汉掺杂,竟比汉部兵马还不像中原军队,为何会这样,原來宋廷此次兴兵,多用秦晋两地兵员,其中有不少是大宋境内的少数民族,就算这样,军队中汉人兵员也远比少数民族为多,可是由于许多兵丁是临时征集而來,少经训练,举止之间像个边荒农民远多过一个战士,言行惫懒散漫,和杨应麒印象中“中原军队纪律较好、举止较文明”的印象大相径庭,因其蛮野,所以气质便和他心目中的蛮夷有相类处。

杨应麒再细心观察他们的衣甲兵器,越看越觉窝心,大宋兵制与女真不同:女真之兵都是自备兵器衣甲,大宋军队的装备却是由朝廷提供,自澶渊之盟以后,宋辽边疆和平已久,所以武备日渐荒废,熙宁一朝曾力图振作,一时间兵器犀利,武备大兴,但蔡京当权以后又废弛下來,朝廷的税赋都用于建道观、起园林、聚奇宝、搜花石,兵府甲库里面的东西几十年间竟然都沒更换过,这次贸然兴兵,事前也沒经过详密的筹划,只是将十几万人拉起來,再将兵府甲库里的东西发下去,甚至发放物资的官吏也是马虎了事,杨应麒见一些高个子穿着露肚脐的短甲,一些矮子却批着及膝的长袍,心道:“穿成这样,走路都不方便,还打什么仗!”又扫了几眼他们的兵器配备,钝的刀,锈的刃,腐烂的柄鞘,缺角的鞍鞯,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这些人就是和我们刚刚招募來的民夫打,只怕也打不过!”

忽然前方一声“救命”打破了杨应麒的冥思,他回过神來,只见一群军士逐着一个蓬头乱发的女子朝这边而來,那女子一脸的惊惶,那些军士却是满面的淫笑,那女人边叫救命边逃,那些军士却猫捉老鼠般不慌不忙,似乎吃定了她,周围有不少兵将看见这场面都驻足观看,却沒人出头。

邓肃怒道:“光天化日之下,这些人竟敢行此伤风败俗之事,大宋沒有王法了么!”

那女子正孤苦无援,听见这句话稍觉振作,又见邓肃一行的打扮似乎是官爷,连忙跑了过來乞求庇护。

护送邓肃进城的雄州文吏劝邓肃道:“贵使,这里是大宋,不是贵国,这些事情,你还是少理为是!”

那女子本來正跪在地下求援诉苦,听见这话身子忍不住后倾,邓肃听到这句劝告也是犹豫了一下,怕因这些枝节误了大事,回头看了杨应麒一眼,杨应麒低声哼道:“良心!”

邓肃一震,心中叫了声惭愧,对那文吏道:“天下不平事,天下人管得,大宋哪条律令军规允许军士在大街上为非作歹了!”

那女子听了大喜,那文吏却苦笑道:“贵使太憨直了,本国的事情,你哪里知道!”

他还沒说完,那些追逐而來的军士已经跑到跟前,为首那人约四十多岁年纪,满脸的横肉,指着邓肃叫道:“什么东西,敢管爷爷的事,來啊!拿下!”

他身后的喽啰就要上前,那雄州文吏忙拦住道:“不可,这几位是童太师的贵客!”

那些喽啰听到“童太师”三个字连忙住手,为首那人却仍傲然道:“我爷爷的贵客,本少爷怎不知道!”

那文吏一听惊道:“原來是童万宝童少爷!”

邓肃听得一怔,杨应麒却忍不住笑道:“爷爷,童贯好像沒那么老吧!怎么会有你这么大的孙子!”

那童万宝喝道:“大胆,我爷爷的名字也是你叫得的!”

那文吏一听忙道:“童爷息怒,这几位是外邦人士,不知中原礼仪,还请见谅!”

“外邦人士!”童万宝看了邓肃等一眼说:“辽人!”

那文吏道:“不不,是金国的上使!”

邓肃纠正道:“是汉部靖海将军的使者!”

那文吏可搞不明白这些,只是应道:“是是!”对童万宝说:“这次邓大人为使,是要面见童太师的,大家本是一家人,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场误会,要是闹大了,将來童太师面前怕不好看,还请童爷大人大量,不要计较了!”

童万宝似乎也知道一些事情,说道:“是东海那个欧阳将军的人么,嘿!我也听爷爷提起过,说是來给爷爷送大礼的,既然是爷爷的贵宾,那我就从轻发落,让他们把那女子交出來,这事就算了吧!”

那文吏又凑到邓肃这边來陪笑道:“邓大人看如何!”

邓肃还未说话,杨应麒问那女子道:“你是这姓童的家奴!”

那女子慌忙摇头。

杨应麒又问:“那是他家的姬妾了!”

那女子跪在地上哭诉起來“奴家并不认得这位……童爷,只是刚才在市集卖刺绣,忽然这几位爷围了过來,然后……”说着又哭。

邓肃喝道:“如此说來,便是强抢民女了!”

童万宝怒道:“强抢民女又怎么样,我们姓童的,别说民女,就是官女,抢了又怎么地,我爷爷马上就要封王了,到时爷爷我便是王子王孙,这些女人能得爷爷我的临幸,那是她们的福分!”

邓肃听他爷爷來爷爷去,怒火中烧,手按佩剑竟是颤抖不能自已,杨应麒见他如此大失分寸,颇为奇怪:“这事虽令人义愤,但志宏不是量浅不能忍的人,怎么会如此过分激动!”

杨应麒却不知道他如此激动由來有因,要是邓肃在汉部境内见到这样的事情,多半能平静处理,但这次是出境后首次回到大宋,对他來说,这片土地乃是他的故国,在这里他内心深处实以主人自居,而视杨应麒等为客,他多希望大宋展现在杨应麒眼中的是一个富强而文明的形象,但现实却完全相反,当此末世,就是首都汴梁的民间秩序也已不能和津门、辽口相比,何况这即将成为童太监作威作福之所的边陲之地,这种心理落差戳破的其实正是邓肃内心不愿承认的一种自欺,对于这种自欺的剥离陈正汇也曾有过,不过当时他是自己独个儿渐进自省,不像邓肃这样,一入宋境就在杨应麒面前遇上这等丑事,但这些只是他内心隐秘处的波澜起伏,就连他自己也不能完全明了,别人却如何能理解。

那文吏见邓肃脸色不善,暗叫糟糕,杨应麒扯了一下邓肃的衣袖道:“邓大人,您受欧阳将军所托,凡事谨慎!”

邓肃毕竟不是莽夫,醒悟过來,手脱剑柄,心念一转,已有主意,说道:“下官虽在境外为官,但见胡人也知礼仪廉耻,何况大宋,童太师位极人臣,更当自律,这位童官爷,你此刻在雄州的作为,童太师知道么,在外部使者面前强抢豪夺,不知在大宋算不算有失国体,若童太师听说了这件事情,不知会如何处置!”

那童万宝被邓肃几句话挤兑得狼狈不堪,既不敢恃强夺人,又不愿就此离去,他那几个不知好歹的手下看见竟然怂恿道:“童爷,理他们干什么?咱们就把这小娘子拿回府去,看他们敢怎么样!”

要邓肃等是本国士人,也许童万宝早就下令乱來了,但他们毕竟是童贯的贵宾,心中存了忌惮。虽然被喽啰们怂恿得心动,几次想动手,却每每悬崖勒马,犹豫不前,忽然几员骑士拥着一辆马车走近,其中一个二十不到的少年骑士上前來问:“前面什么事情,你们为何在此堵塞道路!”

童万宝正愁沒台阶下,听见这话跳了起來,指着那骑士骂道:“你什么东西,敢來管你童爷爷的事情,來啊!给我把他扯下來打!”这招叫转移焦点,要借着教训这几个不知好歹的路人來挽回自己的面子,却是古人一千多年前便会了的招数。

那群痞子军丁一听都拥了上去扯打,那少年骑士无缘无故挨打,一时愣了,一边勒马躲避一边大叫道:“你们干什么?你们干什么?”

邓肃看了一眼杨应麒,杨应麒低声笑道:“这驾马车周围的人个个精神抖擞,只怕不是个好惹的人,看热闹吧!”

果然马车旁冲出一个身穿便装的青年來,手挥马鞭就朝那群痞子军定抽去,他下手又准又狠又重,啪啪啪啪十几声连响,竟抽得那群乌合之众四散逃命,跑回童万宝背后躲避。

童万宝见这青年这般武艺心里有些吃惊,却仍死撑叫道:“你们是什么人,胆敢惹我们童家!”

那青年骑士听见这话一怔道:“童家!”

童万宝得意洋洋道:“不错,童太师就是老子的爷爷,识趣的赶紧下马,磕头认错,那老子还可以饶你们不死!”

那青年微微皱眉,这时马车已驶近,内里一个厚重沉稳的声音问道:“彦崇,是什么人闹事!”

那青年彦崇道:“好像是童某人的干孙!”

车内人道:“彦崧,问清楚是什么事情!”

那少年彦崧下了马,上前问道:“这里有地方官员么!”

雄州那文吏也看出对方來头不小,应了一声,那少年彦崧问他发生何事,那文吏委婉回答,几方面都不得罪,但不免把童万宝的恶迹隐了,邓肃在旁看不惯,一见那文吏不敢说的地方便朗声直言,中间不免掺杂那女子的哭声,杨应麒的冷笑,以及童万宝一党的喝骂,好容易把事情分说清楚,车内人道:“原來是外邦贵使來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顿了顿道:“这位童万宝身上有军职!”

童万宝昂然道:“不错!”

车内人道:“强抢民女,已是目无军纪,何况是在外宾面前,大失国体,彦崧,依本朝军律,在职军士强抢民女当定何罪!”

那少年道:“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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