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

第83章

嬴政微微挑起如剑的长眉,面露诧异看向小家伙,“做客?”

也不怪他对有人邀请小崽做客感到惊讶——若是在盛行“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的唐宋时期,君臣设下宴会互相邀请,自是常有之事,据史料记载,当年宋高宗赵构前去权臣张俊家中参宴时,各色下酒凉菜、热菜、羹汤、果脯便足足有188道呢,连给随行的军士也备了炊饼两万个、熟肉三千斤!(1)

但嬴政身处的不是繁华盛世,而是生产力低下的战国乱世。这时节,粮食是最为宝贵的物资,因为无人知晓哪天会猝然开战,国库粮仓必须时刻充分保障足够的军粮。

事关国家存亡之“兵戎”大事,列国诸侯自然慎之又慎,故而,鲜少有人如赵王那般,动辄在宫中设宴款待公卿大臣。

这时节,君王盛行的示恩办法,是在每年的五月初五恶日,命人捉来许多“弑母妨坤”的鸮鸟,将之剁成肉酱后赏赐给群臣,食之以辟邪。(2)

如此一来,君王尚不敢随意浪费粮食,身为人臣,谁又会不识趣地在君王面前,显摆自家丰盛的筵席呢?

至少在秦国,并无臣子会宴请君王及其家眷。

霎时,他脑中渐渐浮现一个人嬉皮笑脸的模样,大秦满朝官员,性子这般张扬的,恐怕也只有此人了吧?

果然,明赫将凑在父王脸庞轻轻贴贴的小脸收回来,兴高采烈答道,“是的呀父王,是刘季邀请孩儿明日去做客呢,到时韩信也会一起去的哦!他说,是刘季家人搬来咸阳为庆祝乔迁之喜,才想要邀请孩儿前去的...”(3)

说着,他怕没接到邀请的父王多心,忙又抱着君王的胳膊,脆生生解释道,“韩信还说了,刘季担心自己身份低微,便是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邀请您同去,而兄姊们课业繁忙,他也不敢打扰,这才单单只请了孩儿...不过,若您也能跟着孩儿一起去,刘季一家定会感到万分荣耀...”

小家伙自然不知晓,实际上是刘季知道自己铁定邀请不到君王与扶苏诸人,唯有他,是最有把握能通过韩信请到的。

而他一口答应韩信会前去,自然不是被刘季许诺的会准备“弹弓”给吸引了,而是想趁机出宫玩耍一趟,顺便再当个耳报神,探探刘家人的口风——在他这个小孩面前,想来刘家人也没多少防备之心,若让他发现刘季私下对父王有何不敬之处,定会第一时间告诉父王的!

他垂着小脑袋,暗暗在心头嘀咕着,“一个对父王忠心耿耿的刘季,纵便他有再多缺点也能用,毕竟能力摆在那里;但一个只对父王有着表面恭敬的刘季,却是大秦头号危险分子,纵便他能力再强也是要设法除去的...”

一旁静静站着的蒙恬听着这心声,神色不由得肃然起来,九公子言之有理!

他稚嫩的童声还在继续着,“我是父王的儿子,自然不能拿秦国的未来,去赌刘季这只在史书里、取秦而代之的黑天鹅,能变成乖顺的白天鹅...刘

季啊,希望你是真心实意想做大秦的官员,而不是想折腾什么造反...”

嬴政听了这心声却并不担忧,面上仍是一派光风霁月之色,他不疾不徐将小家伙额前几缕凌乱的发丝理顺后,指着案上的一摞摞奏章,爽朗笑道,

小崽啊,你看,寡人着实是片刻也脱不开身!不过,吾儿既然要上门去做客,自不可空手而去,回头寡人让人从内帑中,挑些礼物让你带去可好?”

他自信,神画中的秦国会被刘季的汉朝取而代之,当下这个秦国却绝不会——因为,如今这秦国,将来再不会有走投无路之百姓。

若让天下庶民皆能吃饱穿暖、子孙有书读、家族有希望,还有何人想跟着那帮六国贵族、或是各路枭雄胡闹?

反之,即便真有人敢犯上作乱,那些丰衣足食的庶民,想来还会主动反抗那些想破坏他们安稳生活的贼子。

再者,如今这刘季亦非另一个刘季,想来,自小崽被扶苏抱回咸阳宫那日起,天道便将每个人的命运走向,重新安排了一遭。

他既然用了便敢放心用,若对方真有不臣之心,待犯了事再依律处罚便是——至少,眼下敢将全家老小都迁来咸阳的刘季,想来不会是让他们来送人头的。

明赫扬起小脸,濡慕地望向父王轮廓分明的面庞,一个连孩子去臣子家聚餐,都不忘郑重备上礼物的守礼君王,竟是后世君臣口中虐杀无度的暴君?真是可笑至极!

这一世,再有人敢胡乱编排我父王,我定要当场发疯好好教训他们!

当君王修长的手指落到他脸上时,明赫急忙回过神来,甜甜笑道,“好呀,谢谢父王!”

嬴政看着他明净清澈的眸子,面上神色愈发柔和起来,又轻轻戳了戳小小的酒窝,抱着他殷殷叮嘱道,“明日,寡人会派蒙恬护你前往...吾儿切记,绝不可离开蒙恬的视线,亦不可离开刘氏府宅半步...”

明赫认真听着,待听完后便伸手摸了摸父王的下巴,笑嘻嘻道,“父王放心,孩儿全都记住了!”

这世上,可没有人能拐跑他!

...

第二日,庆贺乔迁宴的刘氏宅院之中,虽未张灯结彩,倒也布置得干净亮堂,昨日,刘季还特意买了一套上了朱漆的小桌椅,等着许诺韩信会来的九公子大驾光临。

这典客衙署之中,也不能人人皆告假休沐,故而,刘季只邀请了几位关系颇近的同僚下属。

比起诸侯贵族动辄以黄金为贺礼的豪奢,刘季这四品典客令年俸不过六百石,他那些官职五六品的下属,俸禄自然更低,故而秦国官吏人情往来并无攀比之风,有人送了他小猪一头,亦有人送了一筐白面馒头、或大白鹅两只。

刘家人笑容满面接过礼物,自是激动不已,往日在丰邑乡中,只有乡中豪强富户设宴,众人才会送上千钱,但这等大礼自与落魄的刘氏无关。素日乡邻红白喜事之时,互送的不过是些瓦罐竹筐。

因客人还未到齐,众人围坐堂屋之中,喝着陶碗

中兑了些水的黍米酒,一人捧着一个馒头交谈着。

在重视农耕以强军事的秦国,耗费粮食过甚的酒,是被商君之法视为洪水猛兽的,但公卿官吏们在家设宴之时,是不可缺了酒水的,故而,众人想出个折中的法子掺水。

掺了水之酒,一杯能变两杯,还不多费粮食,只要适量而止,朝廷亦是不会追究的。

刘太公虽觉这掺水之酒薄淡无味,但还是心满意足地砸吧着嘴,感慨道,“还是秦国好啊,早些年便是列国大夫公卿,也吃不上这等松软香甜的白面馒头...”

早在前些日子,沛县官府就为各乡打制了免费水磨,又公布了朝廷发下的食谱,丰邑众人这才平生头一遭晓得,原来这小麦,除了能煮成如同啮檗吞针的麦饭,果真能如那邻人阿姊当日信中所言,磨制成细腻的粉末,加水揉制成各色美味的面食——而这些美食耗费的柴薪,却比炖煮麦饭更少。

几名秦吏自豪地对视一眼,暗暗挺直了后背,他们是土生土长的老秦人,自是巴不得每一个归顺秦国的列国之人,都能这么赞上一句“还是秦国好”。

刘季笑嘻嘻道,“老父欸,莫说早些年头,便是现在你去列国瞧一瞧,又有哪个公卿大夫能吃上这白面馒头的?”

当日他忽悠那魏国张天师之时,对方府中确乎是没这白面馒头的!

他抿了一口黍米酒,继续道,“嘿嘿,只有我秦国王上不嫌弃墨家是奇技淫巧之术,也只有秦墨才造得出这水磨,这不,我家王上还命人开办了匠人学室呢...你且安生等着吧,往后在咸阳城里,大伙的好日子还多着呢!”

刘太公见他满口夸赞秦国之言,说得倒还算体面,在同僚面前不至于落下话柄,悬着的心这才落了下来。

看来,刘季这小子能求到今日这份富贵,在人前着实还是懂分寸的。

很快,在军中打杂的韩丰也告了假带着妻儿同来,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特意休沐的钟离眜。

这两人无论家境还是俸禄,自是比不上典客衙署那等官吏,故而,送的贺礼是几个陶罐陶簋——此物在刘家人眼里,亦是十分珍贵的。

是以刘季虽买了几名家臣,这贺礼刘家人却不肯让旁人经手,免得被人顺手贪墨了去。

刘季笑眯眯塞了半个白面馒头给韩信,揉着他的脑袋试探道,“韩信呐,你可将设宴的时辰告知九公子了?”

韩信扬起小手,啪嗒拍开他的大手,抓着馒头往后退了几步,胡乱摸了摸被他揉得乱糟糟的头顶,认真道,“我答应你的事,自会做到!还请刘大人莫忘了,待九公子一来,我上回欠你的人情便还清了,往后莫要再寻我传话了。”

说着,他飞快迈过门槛往院门跑去,虽然这位总是笑眯眯的刘大人上回曾救过他,但他每回一见到此人,总忍不住后背起一身鸡皮疙瘩,莫名心慌得紧,偏偏这救命之恩还不能不报...

正在韩信为此苦恼之际,哪知前两日对方竟来到他家中,找他做了一笔交易只要自己能为他

把九公子请来家中,先前的救命之恩便一笔勾销。

在韩信要求他对天发誓,承诺绝不伤害九公子、只是请他来家中玩耍后,便接受了这场交易。

他却怎么也没想到,刘季虽是个大人,却还不如他一个孩童守信!

这不,他前脚一走,对方便朝他父母诉起苦来,“韩信这小子好狠的心肠呐,救命之恩打算只替我传个话便抵消了,待九公子来了,我可要与他说道说道...”

在韩丰夫妇连声“孩子小不懂事,还请刘大人勿要计较”的致歉声中,刘太公趁众人没注意,狠狠剜了刘季一眼——混账,对个两三岁的孩童也要挟恩图报,你害不害臊啊!

再者,他压根不信刘季真能请来王上家小公子,人家是何等金尊玉贵的人儿,岂会跟他们这些乡间鄙夫同桌而食?他瞟了瞟院墙角落的扫帚,罢了,待客人走后再打不迟...

蹲在院门口的韩信望啊望,终于看到前方尘土飞扬间,浩浩荡荡的宫中卫尉持剑戟守护着一辆驷马马车前来。

他忙欢喜跑回去通报了一声“来了来了,九公子来了”,又冲出院门高兴地挥手朝马车大喊,“九公子快来,刘大人家在此处!”

刘太公手中陶碗之酒猛地一晃么?这秦王之贵公子,竟当真被刘季那混蛋给请来了?

他忙将陶碗往桌上一放,也顾不上等旁人了,匆匆往院外迎去,众人急忙随之出门。

很快,被明赫拉着与他同乘唠嗑的蒙恬,便抱着小家伙跳下马车,举目望去,院门已乌泱泱围了一群人,他尚未开口,便见为首的老者撩起衣袍就要跪拜。

他忙朝刘季喊道,“欸,今日乃是贵府乔迁之宴,吾奉君命护送小公子前来,还请莫要讲究这等虚礼!”

说着,便随众人踏进了院中,卫尉军立刻按照他先前的吩咐,齐刷刷排队列阵将刘氏宅院团团守护起来。

明赫忙示意蒙恬放下自己,指着身后在马车上搬运礼物的卫尉,有模有样地学着大臣们的样子拱着小手,抬头朝刘季笑着扬声道,“恭贺刘氏一族在咸阳安家、升官、晋爵之喜!这些是我父王备下的礼物,还请贵府收下!”

刘季听着这奶声奶气的贺词,早笑得嘴都合不拢了,王上家小公子就是聪慧啊,旁人的祝词都是贺他乔迁之喜,唯有这小人儿祝他乔迁、升官、晋爵之喜。

没错,他刘季花费钱粮置办这筵席,为的正是让家里那堆人真正看清,他在咸阳升官进爵啦,往后这家中话事权,糟老头子该退位让贤了!

他越看玉雪团子般的明赫越喜欢,越喜欢越恨不得他是自己儿子,越这般想越想伸手去摸他的小脸——真是世间最惹人喜爱的孩童啊!

好在他究竟还是有几分理智的,韩信那小子他能随便摸脑袋,君王家公子之金躯,却断断不是他敢触摸的。

这时,卫尉捧着雕刻精美的玉石、青铜打造的牛首、柔软细密的棉布数匹等双手奉上前,但刘家众人只局促地怔怔站在原地,压根不敢去接。

这一家子,除了刘太公在家道未曾中落的幼时,见识过些许官宦人家的阔绰,旁的人皆是土生土长的丰邑乡里人,眼前这等精美富贵之物,他们往日连见都没见过,如何敢伸手接过来?

再者,历来乡邻红白喜事之时,魏国官吏们都是空手登门来索取些礼金的,哪有反过来给主家送礼的...君王?

他们还特意多备了些荤肉,好等小公子离去之时赠予他呢!

纵是自诩见多识广的刘太公,一时也没反应过来——秦王...魏国人口中凶神恶煞的杀人狂魔秦王,待臣子竟是这般的好?若是如此,往日魏国官吏散播的秦王之恶名,岂非全然是假的?

在诡异的一瞬沉默后,刘季见家人竟傻不愣登呆在原地不去接礼物,而蒙恬面上已浮起一丝不悦之色,不由暗骂一声“乡野蠢夫”,忙亲自上前接过青铜牛首,又催促家人快接过礼物谢恩,再笑着向明赫俯身拜谢道,

“我王礼贤下士之举,刘季铭记于心!还请九公子回宫后告知王上,臣定会如这孺子牛般,为大秦朝廷犁地耕田绝不喊苦喊累!”

明赫努力抿着小嘴,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明明是份贺礼,还礼贤下士呢?刘季很会为自己贴金嘛。

但他仍然很得体地回道,“无妨,我父王很看重刘大人,还望你莫要辜负他的期待。”

这一刻,众目睽睽羡慕之下,感受到无上君恩的刘季,只觉得胸膛之中涌起一阵从不曾有过的壮怀激烈这辈子,唯有秦王如此看得起我刘季,不但为我赏官赐爵,还在人前这般为我撑颜面...若我刘季是千里马,秦王便是我的伯乐,是我的知己!我愿效燕赵游侠“士为知己者死”...

等等,死倒没必要,还是活着好生为秦王效命吧!

待众人重新入座后,明赫见众人因他的到来而十分拘泥,索性也打探不到什么口风,便让蒙恬留在堂屋里与成人们唠嗑,自己则与韩信来到院中,玩起了以树枝当刀剑的游戏,他们玩得是极有分寸的,不过是虚虚让树枝边缘接触一瞬便收回罢了。

他边出招边鼓励韩信道,“你的剑术比我强多了,要多勤练哦!我猜你长大后,少说也能做个大将军!”

韩信眼中登时跃起欢快的火苗,激动道,“好!韩信往后,愿做大将军守护九公子和王上,待来日九公子做了王上,我还会教我的孩儿再做大将军守护大秦...”

“啊?”明赫心中一震,急忙收回树枝上前,一把牵住韩信的小手道,“我是不能做王上的呀!我阿兄扶苏是嫡长子,他以后就会做大秦的新王上...但那是很遥远的事了,我父王会活很久很久的!”

韩信惊诧望向他,不解地挠了挠脑袋,“王上这般喜爱你,竟不肯让你做新王上吗?”

他虽比同龄孩子早慧,却终究只是两岁多的孩童,又生长于乡间庶民之中,是以,并不懂王族这些弯弯绕绕。

在他心中,九公子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好的玩伴,爹娘又日日叮嘱他要效忠王上与九公子

,自然会理所当然地认为,将来待王上老了,九公子便要当新王上了。

找借口悄悄摸出来的刘季,刚蹑手蹑脚走到两个小家伙身后,便正好听见韩信这话,不由得一乐,呵,菽豆大的小家伙就想争储了?

他眼中一转,若九公子真有此意,我倒不妨早早站队...

哪知明赫却用轻快而高兴的语气道,“父王喜欢我,也不必让我当新王上呀,我又不是感觉不到他的喜欢,而且我对当王上也没半点兴趣的,嘿嘿!对了你知道吗,如果一个王上想立谁当新王上,就会让他做储君,我长兄就是大秦的储君呀!而我,只会做一个快乐的闲散公子,幸福地围绕在我父王身旁,为他想办法挣很多很多钱...”

刘季暗暗嘿笑两声,一岁多的孩童说的话,能算数么?列国王室,为争夺王位而父子兄弟骨肉相残的,简直数也数不过来,如今说这个言之过早...不是,这菽豆大点的小家伙,竟能将这等大事说得头头是道的?

韩信还是疑惑地睁大黑白分明的眼睛,挠头摇首道,“可我阿父说过,我家两间屋宅、两顷地皆是要留与我的,我以为王上也是如此..”

偷听的刘季差点笑出声来,就你家那点家底,也敢跟王上的家底比?

明赫摸着他晒得黢黑的手上小小的窝窝,耐心解释道,“可我父王的家产有很多很多,他的孩子也有很多,总要按贡献大小来分嘛,储君为国事操劳最多,分到的自然也最多啦...”

说着,他又满含期待,看向似懂非懂点头的韩信,“总之,这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但很多年后,等我长兄做了新秦王,你就像对我父王一样忠心的,也教韩氏子孙做大将军帮他镇守秦国,好吗?”

韩信立马用新学来的词承诺道,“好,待我长大,会命儿孙效忠每一任秦王,不如我们来歃血为契吧?”

他在马头乡,见过豪强孩子拿竹片扎破手指,将鲜血挤到陶碗里兑水喝下去,早就有些向往这意气风发之举了。

明赫正要劝他放弃这可怕的念头,却被猛然从身后窜来的刘季吓得浑身一抖,早着防备着有人谋害九公子的韩信,急忙飞快一把将小家伙护在身后,斥道,“刘大人要做甚?想学那魏国人谋害九公子吗?我...”

刘季正想朝地上啐一口,转念担心九公子将此事禀告君王,失了自己的形象,便忍了下来,指着韩信道,“好哇,你这小子敢贼喊捉贼!若非本官及时赶到,你可是想找个竹片扎九公子之手?”

韩信傲然挺起小胸膛,“我乃堂堂大丈夫,自是要与九公子歃血结盟的...”

话音未落,方才还笑嘻嘻的刘季却面色一变,厉声道,“你可知按秦律,伤害王嗣之身是何等重罪?你若真以竹片扎破九公子之手,可不是鬼薪城旦之刑能了事的,此乃谋害王权之死罪!”

韩信早已吓得小脸发白,被明赫牵住的小手亦是抖个不停,死罪...死亡第一回离他这么近,而阿父阿母只有他一个孩子,若他死了..来九

公子这般危险,他有些不敢再待在九公子身边了...

明赫摸着他在阳光下越来越冰凉的手,忙紧紧拥住韩信劝道,别怕,别怕,你又没做什么坏事,而且,即便我们玩耍时有什么磕碰,父王也绝不会治罪于你的,你相信我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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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怒冲冲朝刘季瞪去,“刘大人,你好端端的来吓我们做甚?韩信又没学过秦律,他怎么这些条条框框的规定?照你这么说,我还要向父王检举你恐吓王嗣之罪呢...”

刘季一听急了,他好不容易发回善心,警告韩氏小子在与九公子玩耍之时保持分寸,怎的还惹祸上身了?

他忙赔笑细细解释了一通自己的担忧,明赫边安抚渐渐回过神来的韩信,边朝堂屋方向看了看,意有所指道,“若韩信被你吓坏了,我就喊蒙恬出来..”

向来只有刘季唬别人的,哪有今日这般被个孩童拿捏住?他忙取出钱袋,将上回收韩信的四块小黄金还给他,又赔了许久的不是,韩信这才转悲为喜,看着明赫小心翼翼地确认道,“我绝不会故意害九公子,但若有时不小心打痛你,王上真不会杀了我吗?”

明赫用力抱了抱他,认真回答道,“我父王性子很好的,他又不是杀人狂魔,你也知道的呀,别听刘大人胡说!我发誓,纵便我从树上摔下来,父王也绝不会处罚你的!”

韩信忙一把捂住他的小嘴,“不可!要摔也是我摔下来,你不行!”

孩童心情如六月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会儿二人又高兴地说说笑笑起来。

刘季笑眯眯站在一旁,暗暗心惊地思忖着,九公子不过才一岁多点的娃娃,脑袋瓜竟转得如此之快,唬人的话一套接一套的...

这样想着,一股熟悉的羡慕之感又涌上来了——为何王上的儿子会这般聪慧,若这孩子是他的该有多好!

不多时,堂屋中摆起了几桌筵席,众人欢欢喜喜分食一餐有酒、有鸡鸭羊鱼肉、有白面馒头的晚膳,为迎接九公子的到来,刘季今日特意荷包大出血,置办了足足十二道菜品呢。

刚来咸阳的刘家人,虽是头一回吃得如此丰盛,但在席间总忍不住拿眼去瞟明赫,生怕这吃惯美味佳肴的王室公子不满意,下一瞬就掀翻食案愤然离去...

很快,他们便暗暗大松了一口气,只见明赫正和韩信一人举着一个盐蒸鸡腿,满嘴油汪汪地吃得极香呢。

刘太公一脸慈爱地,笑眯眯羡慕地看着这两个长得皆团团可爱又不挑食的娃娃,又瞥了一眼隔壁自家四岁的长孙刘信,吃顿大餐还要挑三拣四的模样,真乃越看越不顺眼。

嘿,他这一瞥不打紧,刚好见着刘信说鱼肉太臭,随手将一大块给啪地给甩地上了!

刘太公那个心疼啊,举着木箸的手忍了又忍,不得不暗暗提醒自己,今日必须强颜欢笑,绝不能丢了刘季的脸和前途,这才生生忍着,没跳下桌按惯例揍他一顿,这糟心玩意!

他又将隐忍着怒火的目光,看向正热络与蒙恬交谈的刘季,不由渐渐舒了

一口气,老大虽诚实憨厚,为人处世却比不得老三灵活,这才生出个又懒又糟心的长孙,算起来,刘季也快三十了,该成亲抱娃娃了...

这样想着,他再次羡慕地看向最上方的明赫和韩信,若刘季能为老刘家生出这般懂事又好看的娃娃,他发誓,往后再也不揍刘季了!

明赫啃完一个鸡腿,又积极地从餐案里抓起一块羊肉,好吃!

眼下秦国举国已无苦盐,百姓食用的皆是无异味的精盐,调料么,虽要等秋收收获后才能普及开来,但这时代有华夏土著调料“姜”啊,这些鸡鸭鱼肉油脂丰富,本就是抹点盐、放点姜便极美味的。

一直暗中关注着他的蒙恬见状,不由露出了高兴的笑容,往日九公子与王上在侧殿进餐之时,他并不会随侍在旁,今日倒是头一回看到小家伙吃饭的模样,着实令人食指大动啊...

小家伙?他猛地反应过来这逾矩称呼,暗松了一口气,还好只是在心头想了想,并未真的这般喊出来。

九公子再如何可爱,亦非寻常之晚辈孩童,君臣之隔在此,他是断然不可以“小家伙”来称呼对方的,再者,人家还是小仙童呢...

明赫见他一直望着自己,忙用油乎乎的小手指着餐案,快速咽下嘴里的羊肉,笑嘻嘻道,“你不用管我呀,我又不是两三岁的孩子了,快趁热吃嘛,很好吃的!”

蒙恬心中一暖,忙冲他笑道,“好!”

在场众人却被明赫这话逗得忍俊不禁,一个一岁多的孩童,称自己已不是两三岁的孩子了?九公子好生可爱!

这筵席虽被称作晚膳,实则众人吃完亦不过申时两刻,天边的日头正挂在山腰,晃悠悠地要落不落呢。

明赫见天色还早,便与韩信在院里捡起树枝比武玩起来,刘氏女眷跟着家臣忙活着收拾残羹剩菜,男子们仍是坐于堂屋内说着话,蒙恬本要跟来的,被明赫挡回去了,他在宫中园子里玩耍时,身后日日都跟着一堆动辄夸张大呼小叫的宫人,实在不自由得很呐!

俩人玩了一会儿,韩信因骤然吃太多大鱼大肉闹肚子,只得匆匆跑去旱厕。

明赫独自蹲在地上玩着泥土等对方,这时,一个声音在头顶响起,“小阿弟,你的脸看起来又圆又白,能让我掐一下吗?”

明赫茫然抬起头,见是方才席间那个刘家的孩子,约摸四五岁的样子,这人还怪有礼貌的咧,掐他前还要先问问!

他起身摇头道,“不可以,我会痛的。”

这孩童正是席间扔鱼肉的刘信,他闻言立刻不高兴道,“我轻轻的,绝不掐痛你!”

明赫依然摇头,对方气咻咻一跺脚就走,哪知走到一半,却将藏在衣袖里的东西取出来,转身朝他身上扔去。

明赫急忙伸长手抓住那东西,待定睛一看,却面色大喜,忙上前拉住对方问道,“你是从何处得来的这东西?”

刘信扬起下巴冷哼一声,“你若让我掐一下你的脸,我便告诉你...”

“啊...”,

话音未落,他便哀嚎着被赶来的韩信踢翻在地,大哭道,“你干嘛推我!”

大人们立刻闻风而来,将三个小家伙围在中间,蒙恬几乎是飞身跃出的屋门,待赶来一看,还好,哭的不是九公子。

刘伯本就性子老实,眼下更是不敢争辩半句,只得抱着刘信连连道歉惊扰了贵人们。

哪知韩信却气得涨红了脸,大声指着刘信道,“有种你别跑!敢趁我不在掐九公子,下回我见到你,还打!”

蒙恬脸色登时大变,急忙上前查看,却见小娃娃白生生的脸庞上,并无半分红痕,这才疑惑问道,“九公子,这是...”

在妇人们的啼哭声中,刘伯登时身子一软,刘太公当机立断,上前拉着刘信就要噗通跪下,却被明赫让卫尉拦了下来。

他将事情简单解释了一下,笑道,“他虽嘴上这般说,倒也未真的来掐我,此事本公子已不再追究,但是...”

说着,举起手中弯黑的皂角荚,期待地看向刘太公,“我想知道,这东西,你们在何处得来的?”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聚集到了他的手上,这时,逃过一劫的刘信忙道,“这黑角果我家中有满满一袋,是我阿母专留来打我的,打断了再换一根便是,又不痛...你阿母若要打你,我可分些给你..”

家丑不可外扬!刘季忙打断他的话头,尴尬笑道,“这黑角果树,在丰邑与沛县各地到处都有,但这树上长满了硬刺,不知九公子这是要...”

明赫脸上已洋溢起欢快的灿烂笑容,两个月来,少府派出的人只能漫无目的四处搜寻此树,至今未找到一棵,今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

明赫推拒了刘家人盛情要给他打包的一大坛肉食,却让人带着刘家送的满满一麻袋皂角荚,兴冲冲返回了章台宫。

他今日顾不上撒娇,当即便拣出一根,费力拨出一颗嫩绿的荚豆,高兴地举给嬴政看,“父王,您看孩儿今日的收获!这便是皂角树的种子,有了这好东西,秦国人人都能买得起便宜澡豆了,往后他们也能洗得干干净净,头上再不生虱子了...大不了我们每斤只挣1钱,好吗父王?”

高大的君王弯下腰来,揉了揉他汗津津的额间碎发,一时喜忧参半这忧国忧民的孩子,连去做个客都不忘寻皂角荚,整个秦国除了寡人,对国事最上心的恐怕便是他了。

他不忍拂了明赫的兴致,当即便接过荚豆,许诺若秦国能大量栽种出这皂角来,他便命少府制作出一款无香的廉价澡豆,朝廷只收成本价卖给庶民。

他见小崽闻言后,皱着小眉头有些纠结,立刻猜到他脑袋瓜里的想法,又温声解释道,“吾儿且放心,卖给公卿富人之澡豆暴利,早够朝廷大赚一笔,不过是以富人之银钱,为庶民谋些好处罢了,倒也是使得的。”

话音未落,明赫便扑进他怀中拿毛茸茸的脑袋蹭啊蹭,口中直呼“父王真是世间最好的王上!百姓会非常爱您的”...

父子二人又高兴说了些话,天色便黑压压暗了下来,嬴政忙命人将明赫送去沐浴。

明赫前脚刚出殿,他便等来了传召的李信。

李信快步上前以武将之礼行拜后,眼中有掩饰不住的星星点点惊喜在闪烁,遂开门见山问道,“王上今日召见臣,可是为攻打赵国一事乎?”

他看着明亮的随侯珠之下,君王萧举清朗的目光亦含着笑意,面上登时更期待了几分。

自从赵王派人弑君与盗九公子一事传开后,秦国这帮武将,都恨不得将那狗贼抓来啖其血,灭赵,成了眼下武将士卒与秦国百姓最期盼之事!

哪知,君王却摇首道,“不,在灭赵前,秦国尚有一事要做。你即刻只身前往代郡去见李牧。”

李信一愣,“王上是想招揽李牧?可据臣对他的了解,此番前去,他未必会愿意见臣...”

君王清冷的声音传来,“你只需刻意遮掩行踪前去,无论他见与不见,待这消息传到赵王耳中之时,李牧,便已是见过秦将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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