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君故(四)

夕阳将尽,最后的余晖洒落在他的身上,为他笼了一层凄然黯凉的橘色。

元晔脚步沉着,一步一步,向她走近。

明锦惊恐地望着他。

“皇帝哥哥……”

元晔的母族,本是声望显赫的异姓诸王,生母李夫人因姿容俱美而得宠于先帝,他也是天生一副好相貌,少年时朗若日月,穆如清风,如今成人,更是龙章凤姿,轩轩韶举。

元晔年幼登基,陆太后临朝,大权独揽,有朝臣反对陆太后专政,欲以元晔生母李氏外戚来抗衡陆氏外戚。

可一朝哪容两外戚?

元晔的亲生外祖父李氏素有贤名,本就为陆太后所忌惮。李氏一族亦不能自安于在陆太后的阴影下,便计划逃至南朝避祸。

陆太后遂以南叛的罪名,族灭李氏,元晔的外祖父和舅舅们全部在那场祸事中身故。

不过也有传言,李氏从未有过二心,叛国之名,是陆太后诬陷。不过多年过去,真真假假,已经无从得知。

李氏的罪名已经盖棺定论,除非陆氏倒台,否则李氏永世不得翻案。

如今陆氏已是唯一的外戚,皇帝孤弱,没有生母家族的外戚仰仗,也只能认陆太后为母,陆太师为舅。

小时候的元晔,虽是皇帝,却因为这层母仇的缘故,活的异常艰难。

哪怕他对陆太后再恭敬,再孝顺,陆太后也一直对他百般提防,恶毒苛刻,甚至随便哪个宫人内监馋毁几句,就能为他招来一顿杖责打骂。

每一次,元晔都是默默忍受,没有一句怨言,没有一丝不满。

陆聿十岁入宫为天子伴读,二人同岁,自幼相交,关系亲密,形影不离。

说的是伴读,其实就是陆太后安插在皇帝身边的眼线,只是这眼线,最终却脱离了她的掌控,和皇帝站到了统一立场。

明锦对这年轻的皇帝已然记忆模糊,唯一记得的,便是哥哥常对她讲述皇帝的艰难,希望她以后可以跟皇帝互相扶持,和睦相处。

还有在她耳边的叮嘱——

妹妹,你会成为皇后,会成为这天地间最尊贵的女人,所有人都会跪倒在你的脚下,俯首称臣。

皇帝也会像哥哥一样爱你。

曾经,她本该成为他的皇后,如今,却是物是人非,恍如隔世。

五年了,此时再见,没有欢喜,只有恐惧。

梦中的场景再度在脑中浮起,仿佛下一刻皇帝就会如野兽般扑上来,把渺小的她彻底撕碎。

明锦瑟缩后退着。

元晔平静地看着她,明明就要得到她了,他却丝毫都没有心愿达成的欢喜。

天色渐渐暗了,月亮升起,月华从窗格涌入,笼罩在蜷缩在地板上的女子身上。

时光又仿佛流转回前世初见的那个迷蒙月夜——

月华蔓延在女子娇艳的面孔上,清冷倔强。

她穿着一件单薄的襦衫,跪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身子在碎了一地的月光中颤抖,额角有几滴血珠沿着那凝脂般的面孔滑下。

肤愈白,血愈红。

仿佛在冰天雪地中傲然绽放的一枝红梅,风摧霜迫,罹寒不惧。

凄艳。

哀婉。

他执帕,轻轻拭去了那一串秾艳的血珠。

她宁愿一死,也不肯侍寝。

元晔自嘲笑着,走向明锦,弯下腰,手臂穿过了她的腰背,把人轻轻抱起。

夜色四笼,风声肃杀。

宫门前,火光冲天。

陆聿独自面对着禁军的千军万马,一如当年为救他的妹妹,独闯廷尉诏狱一般。

一场激烈的打斗后,地上横七竖八地躺倒一片禁军。

陆聿一步一步,带着凛然杀气,通过一重重宫门,与禁军陷入对峙。

禁军步步后退,没有命令,他们也不敢下死手。

“陆聿,你是要造反吗?”

一道怒喝传来,内监快步抬着肩舆而来,陆太后艳丽的脸庞上,怒气满面。

“她在哪?”

陆聿眼神充血,一步步逼近陆太后,冷冷质问。

有禁军要上前护驾,阻拦他的脚步,却被他夺过长戟,一把折断丢开。

王芸儿大惊失色,挡在陆太后身前,“公子,别冲动。”

陆太后心中一凛,眼神沉下。

此刻,想弄死这个嫡子继承人的心,瞬间达到了极致。

他太不听话了。

“全都退下!”

陆太后怒喝一声。

她还不信了,陆聿真敢跟她动手不成!

她看着陆聿,冷冷道:“你不会找到她的,今夜之后,她就会成为皇帝的女人,为皇帝诞下太子,我会捧她的儿子为帝,让她死而无憾。”

死而无憾?

陆聿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冷冷笑着,月光下,挂着血珠的俊美容颜,带着几分诡异的凄艳。

“谁家的女儿不是女儿?哪个父母不爱孩子?姑姑,这子贵母死的祖制,别人家的女儿死得,难道陆氏的女儿就死不得吗?”

陆太后看着他,她承认,她心狠手辣,所以她不舍牺牲自家的女儿,而想利用权柄,牺牲别人家的孩子。

而他,却是谁家的孩子都不忍,想要逼她放弃祖制。可若不利用祖制,她如何掌控下一任皇帝,如何保全陆氏一族?

“又想要皇后位,又想杀母夺子,把便宜都占尽了,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陆聿怒声质问。

夜风簌簌,禁军都一动不敢动,眼睁睁看着姑侄二人争执,鸦雀无言。

陆太后也怒,腕上佛珠被狠狠摔下,在这个静谧的夏夜,珠子在青石板上滚落的声音尤其清脆。

“好,那就让陆氏女进宫,别人死得,她们也死得!”

“你说,你想让你哪个妹妹入宫送死?陆丽华还是陆顺华?”

陆聿闭了闭眼,对陆太后再无分毫幻想。

“姑姑为什么就是不肯放弃祖制呢?”

陆太后正色,一字一句道——

“祖宗之法不可改。”

陆聿心知已无力扭转陆太后的决定了,他轻嘲一笑,再度抬眸时,眸色暗沉,杀气四溢。

与此同时的华林偏殿。

元晔把明锦抱到榻上,打开了窗户。

清新的凉风吹了进来,冲淡了媚香的气息,明锦的神智渐渐清醒了一些。

把她抱上榻后,元晔便没有再碰她了,只是一言不发的端起茶水,熄灭了香炉里的媚香。

明锦紧攥着偷偷藏起来的芙蓉玉簪,看着他那一连串的动作,心中虽还警惕,却也无由来的松了口气。

元晔打开殿门,树影婆娑,蝉鸣聒噪,月光洒在门外的青石板上,一地清霜。

他当然是想得到她的。

无论是出于爱她,还是不甘心,他都想得到她。

——想要让一个女人顺从,首先要让她在身子上臣服。

曾经,他对陆太后说的这句话深以为然,可后来,他得到了她的人,却换来她对他一生的恐惧与怨恨。

午夜梦回之际,他总能梦到她一次次对他背过身去,眼神怨毒。

她再也不想看到他了。

元晔转头看着蜷缩在榻上,惶恐不安的小女郎,掌中紧握的那支芙蓉玉簪深深刺痛了他的眼。

他闭了闭眼,仿佛又看到她将那玉簪刺入心口,倒在无尽血泊之中。

芙蓉泣血,香消玉殒。

“走。”他平静地道:“你认得路。”

明锦愕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当看到皇帝转过身子,将整个殿门对她敞开时,她才终于意识到,他是真想放了她,他不会对她做梦里那些事。

明锦感激地看着他,她的皇帝哥哥还是这般温柔,他这么保护她,她怎么能把他想的那么坏呢?

她真的是太小人之心了。

梦都是相反的,皇帝哥哥绝对不会对她做那样坏的事情。

她勉强撑起身子,从榻上爬下,拼尽全力往外逃去。

元晔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心口好似碎了一个大洞,一片荒芜。

她那么好,前世,他怎么就能狠下心那样伤害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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