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可六时和吉祥却都想错了。

这几日,姜诺莫说寻死觅活,连丝毫的颓唐自伤都无。

这日,吉祥侍奉着姜诺梳洗罢,轻声提醒道:“姑娘,今儿按例是要进宫给太皇太后请安的日子。”

姑娘心性散漫,但事涉婚约,皆甚是恭谨,自从订下婚约,逢三逢五,便要去宫中觐见太皇太后。

她心里忐忑,姜诺睫毛垂下,语气却和往常无异:“我晓得。”

吉祥松了口气,恰逢此时,小瓜扯着嗓子进来了:“姑娘姑娘,这几日最新的信儿来了,还真逮到了几条大鱼!”

小瓜本是宫里的小太监,机灵敏锐,亲友皆在京城高门伺候,极会探听消息,特意被姜老太太要了过来赏了姜诺。

姜诺起初并不愿收,姜老太太却道:“你一个姑娘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陛下今儿宠了谁,明儿又见了哪个女孩——这些消息你从哪里探听,别说你是要入宫的人,就是平常门第的主母,也要养几个耳朵,你往后入了宫,东西六宫,哪个的心眼儿是少的?——这人你留着吧,定然用得着。”

渐渐地,小瓜每隔几日都会来给姜诺报最新的“大鱼”,无外乎京城贵女圈有了什么传言,或者哪个姑娘的父兄请了宫中的教习嬷嬷去府上。

姜诺专心尝着刚端上来的杨梅流心酥,半分听的心思也无:“小瓜你先下去吧,待我日后需要了,再传你。”

小瓜一怔,以往姑娘每次都会听他耐心回禀,今儿怎么兴致缺缺,小瓜咽了口唾沫,悻悻退下了。

吉祥握了握托盘。

姑娘还是和以往不同了。

从神态到行事,似是一夜之间,有什么念头埋于心间,让人瞧不透。

从前,陛下便是姑娘的心事,可如今,她却觉得姑娘的心事,和陛下无关了。

吉祥将托盘上的鲜果放在姜诺面前,试探笑道:“姑娘这次进宫的时辰急,怕是来不及煲汤了。”

以往姜诺每次进宫都会煲了汤带给陛下。

可今日,姜诺未曾早起。

姜诺闻言,白净的面庞却并无太多情绪,只淡淡道:“我的花胶桃子茶好了吗?”

“啊……”吉祥一怔:“好了好了。”

姜诺接过汤碗,莹润如白玉的手指执起瓷勺,认真的品着刚煮好的养颜茶,春日是女子补气血的好时候,她前几日甚是操劳,可要好好补回来。

望着远处小瓜的背影,姜诺目光轻垂。

她向来最厌烦女子间的打探勾心,只觉甚是无趣。

可她仍默许小瓜去做这些事——只因她已经预料到了宫苑中的斗争打探,并从闺中就强迫自己提早适应这般日子。

姜诺垂眸,只觉从前的自己甚是……可怜可叹,无知无觉间,竟主动配合着旁人,将自己变成最厌恶的模样。

姜诺定定心神,慢条斯理喝了两大口茶汤——李檄派宫中的嬷嬷教导她,喝茶要小口啜饮,她很久未曾如此肆意。

久而久之,连她都快忘了,最惬意舒坦的自己是何种模样。

走出府门,姜诺看了眼逐渐阴沉的天色,淡声吩咐:“拿把伞。”

“伞?”六时愣住:“宫中有肩舆送姑娘,咱们府的马车就等在宫门口,何必带伞……”

姑娘进宫给太皇太后请安时,陛下心疼姑娘在宫中步行,次次都会赏肩舆。

姜诺瞥她一眼,六时缩着脖子不问了。

也不知为何,姑娘神情比往常矜冷沉静不少,让人不敢随意反驳搪塞。

太皇太后自太后时就住在西内宫,李檄继位后成了太皇太后,也只把宫内摆设和匾额规格换了换。

李檄过意不去,太皇太后却道皇帝初登基,朝廷处处是用钱的地方,她更应一切从简。

要去西宫,照例要过内宫前殿。

姜诺垂眸,望着宫阙台阶,犹记得六岁那年从陇西初到宫中,只觉这宫廷前殿长到一眼望不到尽头,怕是要走上一日。

可如今也不过走了一盏茶的功夫,转眼已看到太后宫中匾额。

这么多年过去,她终究长大了。

姜诺轻轻握紧掌心,察觉到自己的力量,莫名心安许多。

太皇太后宫中,宫女恭敬道:“老祖宗,姜姑娘来请安了,在殿外候着呢。”

太皇太后把玩着周栀刚送来的佛珠,徐徐开口道:“让她进来吧。”

她自然也听说两人因订婚宴闹了些不愉快,这么多年,姜诺也算自己看着长大的,她说不上厌烦,更谈不上喜欢。

再说皇帝就是皇帝,心思不可能只放在一个女人身上。

姜诺若心里没个数,那压根不该进这宫中。

太后扫过姜诺面若芙蕖,比从前长开几分的小脸:“你也别把前几日的事儿放心里——那订婚宴都是近几年女孩们闹出的无用名堂,你本就是过了太庙的未婚妻,又何须订婚?先帝的旨意,宗正寺的条文,不比那些市井名堂有份量?”

姜诺含着淡笑,她心里已大约有了主意,面上仍丝毫不显,只颔首回道:“此事是臣女之过。”

姜诺从前性子亲人,向来如竹筒倒豆,毫不设防说个不停,如今语简话薄,倒让人探不到底。

太皇太后沉吟,蹙眉道:“听说你为了订婚宴,心里头不痛快了?”

听说订婚宴上,两人因山栀花闹了不痛快,可那花,偏偏前几日被户部连同旁的御赐礼,一同送给了从陇西来的大将之女周栀。

京城那些贵女又只看男女私情,传来传去,就成了皇帝偏袒周栀冷落了准皇后。

这倒中了太皇太后的心事,她意有所指道:“宫中早晚要进人,周栀生性豪爽,又同你都是陇西军中出身,做个伴也好。”

姜诺一怔:“老祖宗说的是哪位?”

太皇太后也甚是意外。

从前李檄和旁的女子有个风吹草动,姜诺都很上心,如今皇帝送山栀子给周栀一事满京城都有风言,她竟没听到风声?

太皇太后沉吟着道:“前几日陇西的兵马来京述职,周将军派了他的嫡女一起随军入京,如今陛下在射圃,正和他们探讨骑射呢。”

“哀家身子无碍,你跪安吧。”

以往每次来请安后,姜诺都要拐道去皇帝那里露个面,今儿听了这等话,想必更是片刻难耐。

可这次,姜诺只稳稳颔首道:“老祖宗身子无碍便好,臣女也不叨扰了。”

姜诺走出殿门,顺着宫道走过去,便是出自苏州造园大师之手的月荷园。

月荷园不算大,但悬空木桥如曲折回廊一步一景,假山错落掩映,中有精致莲池,还有几处沉积许久的偏殿最适合孩子们捉迷藏。

小时候,她和菱清,章若书,连同李檄,李简等人,便常在此处玩耍。

捉迷藏时,她藏得浅,总是第一个被寻到。

众人都笑她:“姜诺你到底会不会玩啊,你就差自己站出来了好吗?!”

没人晓得她最会玩捉迷藏。

在陇西焉支山,爹爹娘亲两个人寻她,都很难寻得到。

可爹爹娘亲都不在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在侯府,她和堂兄堂姐玩捉迷藏,约莫十几个人,她仍像从前那般,往深草里扎,藏得很深。

寻人的小伙伴很快找齐了人,他们都未曾想到还差了一人,转身笑嘻嘻的勾肩离开了。

七岁的姜诺躲在草丛里,看着堂兄堂姐的身影慢慢走远。

原来,除了爹爹和娘亲,没有人会花那么久时辰寻她啊。

藏得太深,是会被人忘掉的。

从那一日起,姜诺再玩捉迷藏,都只是做个样子,能被轻易的找到,就不会看到别人离她而去的背影了。

可有一次,九岁的李檄却牵住她的手:“你大可藏得深一些。”

“因为这次,是我来寻你。”年幼的李檄抬着下巴,语气甚是骄傲:“你不必担心,我很厉害的,你躲在哪里,我都能寻到。”

第一次,姜诺认认真真的躲了,她躲在偏殿房梁的藻井处,居高临下,看着旁的寻人者都擒获了“猎物”,唯有寻她的李檄,干净袍角染尘,仍一无所获。

“老四,你眼神也真够好的,怎么连她都找不到。”

“李檄,这次你要败在小丫头手里了。”

“……”

姜诺在藻井处瞧着,李檄袍角脏污,站在他们中间,显出一丝狼狈。

姜诺咬唇,动了动胳膊,李檄立刻回头,爬上藻井寻到了她,笑道:“你还挺会躲,不过还是我赢了。”

看他笑了,姜诺也笑了。

表哥赢了,便能快些换上干净的袍子了。

姜诺望着远处宫阙,收回思绪,自嘲勾起唇角。

她从小就不愿看到李檄输。

这些年,他是赢了,从太子到皇帝,他终于站在万人之上,衣不染尘。

可她姜诺,这些年究竟又得到了什么?

宫中射圃,窄袖束腰的劲装将李檄勾勒得愈发高大俊朗,柳絮飞落于睫,他毫不在意,眯眸搭弓,箭如猎食鹰隼般迅疾而出,正中靶心。

“好漂亮的箭法!”站在一旁的少女亦是劲装打扮,乌发高系,春风吹起红绸丝带,别有一番英气之美,她抚掌,由衷赞叹:“陛下的箭法,就算放在军中,也数一数二。”

大大方方,毫不作伪。

再加上周栀本就箭术卓越,让人听了心生快意。

李檄舒展眉心,放下箭道:“朕只是在这射圃之中小试身手而已,要论塞北实战,还是边疆将士。”

周栀笑道:“将士们仰慕陛下箭术,训练时定然更刻苦报国。”

李檄不由瞥了周栀一眼。

不愧是从陇西来的将军之女,不若京城女子口含丹朱美目盼兮,却自有蓬勃生机。

让人忍不住想要多瞧几眼。

李檄摩挲箭柄,不由想起姜诺,诺诺也生在陇西,却最是娇气,早前本也想带她习箭,她怕疼怕累,皮肉又生得敏感,他便做主,不让她再学……

“陛下前几日赐臣女山栀,臣女感激不尽,可……”周栀也听到了传言,再三思量,还是跪地道:“可如今传言纷纷,若因臣女让陛下和姜姑娘心生间隙,臣女实在难安。”

前几日她替父率陇西兵马来京述职,陛下厚赐了不少礼物,更以蜀中山栀做点缀——只因她名中恰好有栀。

可随后便听闻坊间盛传姜姑娘因用了山栀布置订婚宴惹皇帝不喜,周栀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朕的赏赐,是对陇西军中的嘉奖。”李檄淡淡道:“你不必惴惴不安,至于诺诺,她如今年纪尚小,不能养了骄纵习惯。”

周栀一怔。

陛下将她当成独当一面的属下,提起那姜姑娘,语气貌似严苛,却俨然是管束小妹的语气。

她明明……只比姜诺大两岁啊……

周栀心头一沉。

恰逢此时,王公公走上来:“陛下,姑娘去太皇太后宫中请安了。”

诸女若有诰命,则以诰命相称,若无,则前缀父兄官称。

能让陛下近身侍奉之人单称姑娘的,只有姜诺一人。

李檄眉心皱起,从箭架上重新拿起一支箭递给周栀。

姜诺从小便是如此,若是两人之间闹了别扭,定然要来宫中请安——借着请安的名头,实则是来寻他……

订婚那日她明知自己不悦,为何这几日还不留在府中自省?

她不该进宫,更不该在此时扰他国事。

李檄拉开弓弦,箭簇破风而出,微微偏离靶心。

李檄眸光微敛,冷冷吩咐道:“用朕的步辇,送她出宫。”

王公公立刻小跑着去安排,他气喘吁吁一路小跑,终于在宫中匝道截住了姜诺,眉眼笑成一朵花:“姑娘……姑娘进宫来,怎么也不通传奴才一声!”

姜诺眸光平静的越过他,颔首道:“公公有事?”

王公公一怔,觉得今日姜诺似是陌生了,他扯着脸皮笑道:“姑娘,这不是陛下心疼您——特赐了步辇,让奴才们送您出宫吧。”

笑意得体,着重落在出宫二字上。

这事儿说来体面,实则是让姜诺莫去寻陛下,确保被速速送出宫。

这心思,旁人参不破,王公公让姜诺“体面”了那么多次,皇帝稍一提点便明白。

姜诺唇角含着淡笑,目光落向宫人抬着的步辇:“六人同抬,织金华盖,玉辇龙幔,公公,这是帝后方能用的,送我出宫,不合规矩吧。”

王公公一怔,姜诺向来对陛下的赏赐照单全收,顶多如猫儿般撒娇着说谢谢表哥,怎么今日……改性儿了。

望着姜诺朱唇微弯似笑非笑的模样,王公公莫名心惊,却笑道:“姑娘和陛下从小一起长大,这是什么情分!陛下体恤姑娘身子娇弱,再说姑娘早晚是正宫娘娘……”

言未毕,轰隆——宫阙上空乌云密布雷声沉沉,雨水淅沥而下,汉白玉石砖上随即蔓上零星水渍。

姜诺清清冷冷抬眸望了眼天色,撑开持着的伞,绕开步辇,径直前行。

王公公见状,急切道:“这眼看要下雨,若是姑娘淋了雨,奴才万死!!”

那道清丽纤细身影却丝毫未停,仍撑伞一步一步,走向前方微茫雨幕。

王公公等人急了,几步跑过去,冒雨跪在姜诺面前:“姑娘,这雨来得迅猛,求您登辇,让奴才们送您一程吧。”

“是啊是啊,若是陛下知晓姑娘淋雨行于宫中,还不知要如何心疼呢!”

他们三五个人,在本就逼仄的宫道上跪了一地,几乎堵住了姜诺前路。

姜诺停下脚步,轻轻一笑:“是心疼,还是在避而不见——你们如此惶恐,无非是怕我出现在陛下面前罢了。”

她语气淡漠清晰,一字一句,划开了众人皆知却皆在遮掩的窗户纸。

跪在地上的背脊一颤,众人面面相觑。

姜诺见状,抬起眼睫自嘲一笑。

“请你回去如实告于陛下,今日我姜诺进宫,是为给太皇太后例行请安,并非有他念。”

“宫道再长,臣女也能一步步走到尽头,不必劳烦他人送客,雨再大,臣女自有伞,不必借旁人之檐。”

姜诺声线柔软清甜,在雨水中本该孱弱,可她仰着被雨丝打湿的脸,字字决绝,反而在破碎中透出倔强。

雨水滂沱,王公公等人对望一眼,下意识侧身,为姜诺让出一条通往宫外的道。

潇潇雨帘中,姜诺撑伞走远。

她脊背挺得笔直,一身天青色薄纱裙,乌发挽成高髻,仅用竹叶形状的白玉压鬓,全无珠翠,被雨水朦胧烟雾一笼,愈发清冷出尘,如隔云端。

宫墙漫长,她在风雨中未曾回头。

看惯了姜诺对着陛下天真撒娇的模样,还是头次看到她这般矜冷决然,众人跪在雨中,凝视她背影走远,神色恍惚忘了起身。

侯府,正等待的吉祥瞧见姜诺便忍不住哭了,张罗着下人寻药膏:“姑娘皮肉生得嫩,不能淋雨,难道陛下不曾传步辇送姑娘吗?”

姜诺鼻尖泛起一抹桃色,雨势极大,淋湿的衣裙贴在身上自是冷的。

刚进京时,因陇西无雨,姜诺对雨天很是好奇。

可每次淋了雨,她便会长小疹子,李檄便命人抬了小轿跟了她,让她切莫淋雨。

那时她年纪小,还不晓得为她遮风挡雨的,也能将她困于其中。

姜诺缓缓拉开衣袖,果然白皙如藕的细嫩小臂上,有几处痕迹迅速泛红。

“姑娘瞧瞧,”六时也红了眼眶:“这要多冷多疼啊,下次定不能如此了!”

姜诺垂眸。

纵使撑了伞,初春乍暖还寒,仍是冷极了,淋了雨的皮肉也潮湿痒疼。

可那又如何?

透过白茫茫的雨幕,她撑着伞看清自己要走的路,不必靠任何人,仅靠自己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出宫,回了家。

回首再看,淋场雨也不过如此。

淋雨没有旁人所说那么可怖,她也远比自个儿认为的更坚强。

“很冷,很痛。”姜诺弯起苍白的唇,轻声道:“所以下次,我要把伞撑得更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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