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1 章 第320章 切切死生可相弃

九月是哭着睁开眼的,喉咙里一声嘶哑的“娘啊”只喊到一半,就辨出眼前竟然站着一个衣着无比华丽的美艳女子。那女子一双冷飕飕的丹凤眼,正自上而下地望着自己,让九月几乎是瞬间就清醒了过来。她赶忙狠命挣扎着就要起身,却哪里能有半分力气,只好带着哭腔唤出:“娘——”眼泪又簌簌而下。

那美艳女子正是水盈,此时却是已经背转身去,冷冷说了句:“你已经不姓水了。”举步就要离开。

九月心知这是自己的最后一线生机,若是一旦错过,只怕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她咬牙拼了狠力一个翻身,竟然“扑通”一声跌下床榻来,可还想再拼力爬到水盈脚边,却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力气,绝望之下,只能嘶声哭道:“娘——我当真是知道错了,我当真是再也不敢了,求娘就饶我这一回罢……”她爬不起身来,只能狠命用头在地上撞着。

终于,濒临绝望的九月总算听到了水盈冷森森的声音:“你错在何处?”

九月如同溺水将死之人一把抓住了救命稻草,仰头痛哭道:“贱奴千不该万不该一时糊涂,自作聪明意图揣测王女的心意,妄想以巧言令色相迎合,贱奴以后再也不敢了……王女神目如炬,是否忠心只看如何行为做事,贱奴断不该有此混账想头,以后当真是再也不敢了。”她努力抬起头,将一双红肿的泪眼求救般地望向水盈,满脸都是从未有过的乞怜神情。只是她心中着实猜不透水盈此来的心意,一时也不敢再向水盈称“娘”,将自己也以“贱奴”称呼。

水盈仍是阴沉着脸,声音里的阴冷也仍旧丝毫未变:“就想明白了这些?看来,你还是更适合做翁奴。”说罢,就已经转身欲走。

九月一见之下急得拼了命想爬过去,可只向前挪动了数寸,就已经耗尽了所有气力,她瘫软得连头都抬不起来,只能用手捶地嚎啕大哭:“娘——娘救救我啊——孩儿当真是把娘当做亲娘啊!这些日子孩儿日里夜里都盼着能回到娘身边啊——孩儿明白了,一旦离了娘身边,孩儿便不过只是别人脚下的烂泥,什么指望都没了啊——”

“总算你还没有糊涂到家!”水盈终于停下了脚步,森然说道,“我能捧你在天上,就能踩你入地下。这就是权力,它在我的手里。你记住没有?”

九月闻听此言,顿觉总算是在绝望里看到了一线生路,顿时更是用尽全力,将头在地上连连狠命嗑着:“孩儿记住了!孩儿记住了!孩儿到死也不敢忘!”

神宫总管扈安清奉命,领着人将又被恢复了姓名的水无昔抬回了她的居所,再次向那个连连倒运的神医“圣手怪”康活人转达了水盈的严令,命他无论如何也要再将这个奄奄一息的水无昔医治得完好如初。

听闻这道“严令”,已经被困在岛上大半年的康活人顿时几乎精神崩溃,他大张着嘴、苶呆呆瞪着床榻上那个一身脏臭、瘦骨嶙峋、病得七死八活的水无昔,一时挓挲着两手,喉咙里唧唧咔咔了好一阵子,才莫名其妙咕哝出一句:“这……这……这到底是要谁的命啊……”

扈安清在旁听见,自己也不禁跟着咧了咧嘴,心中也暗自感叹:哎呦,这还当真是说不清要谁的命啊!谁能猜出这个水无昔到底是王女的心头肉呢?还是眼中钉呢?抑或只是掌上玩物呢?这王女的心思,那真是深不可测,谁能知道她到底是要干什么啊。

他瞥了一眼此时已经不省人事的水无昔:这个丫头也怪得很,她虽然对王女一口一个“娘”地叫,可与王女又并不亲热,这俩人怎么瞧也不像母女。再说了,自己也听说历任王女都守身如玉,水盈就能够坏了规矩么?若她不曾生女,那这个莫名出现的水无昔,难道是——水灵或者水凝的女儿?

扈安清皱着眉头、满腹心事地出了院子,正看见邹望亭吩咐掌奴人,指挥那几个小瓮奴如何清淘水池中的淤泥。扈安清忽然想到个丢开烫手山芋的法子,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邹望亭闻声,转头一见是扈安清,赶忙上前来,恭恭敬敬行礼道:“拜见总管大人。”

扈安清比眼前这个副手足足小了二十一岁,但自己如今正压在他头上,受他的礼倒自然是心安理得,连头都懒得点一下,只板着脸道:“这点子微末小事也要你在这里亲自盯着?王女那边不用伺候着?下半晌王女要召见几位新晋剑主,该预备的事情都料理妥帖了?”

邹望亭对他这迎面而来的一通指摘倒全不以为意,仍旧躬身恭恭敬敬答道:“回总管大人的话,此时王女正在午休,那边暂时不用伺候。下半晌的事情都已安排妥帖了,请总管大人放心。因着王女要豢养从青州带回来的琉球花鲤,特意吩咐老奴务必要亲自盯仔细,是以不敢有所怠慢。这边正加紧重修这个水池,这都已经快半个月了,再有几日就差不多了。”

扈安清随便“嗯”了一声,转入正题道:“王女已经吩咐把水……水姑娘接回养伤,这几日就由你负责照顾着,可千万不能出了岔子。”扈安清想着水盈并没有恢复水无昔的封号和职份,在称呼上确实有些麻烦,又不敢直呼其名,便想出个“水姑娘”的称呼,听起来也有些不伦不类。见邹望亭只是照旧恭恭敬敬答了声“是”,扈安清带着轻蔑瞥了这个木头脑袋副手一眼,摆摆手道:“你继续去忙罢。”

可只过了四、五日,自认为精明圆滑的扈安清便有些后悔了:那个被他当做“烫手山芋”的“水姑娘”,此番不仅没有失心于王女,反倒似乎真成了王女的“心头肉”。一向高冷如天人的水盈几乎每日都要抽空亲自去看望无昔不算,甚至有一回,扈安清进去报事的时候,还凑巧看见了水盈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拿着小银勺,正亲自给刚刚苏缓过来的水无昔喂药,而那个素来冷冰冰木木然的水无昔,望向水盈的眼光里竟然也带着依恋,一副从未有过的孺慕之情。

扈安清正犹豫着要不要再从自己副手那里收回“照顾水姑娘”的这个美差,不想就被“天威难测”的王女水盈给训斥了一顿,责他办事不力,原因是这些日子以来,追查莫三友、莫三贤兄弟以及金不换姐弟下落的事情一直毫无进展。扈安清吓得连连磕头,直到连滚带爬退出大殿之后,才挠着脑袋在心里自问:这不都已经跟水无昔母慈女孝了么?怎么还要揪着那件事查个没完没了啊?王女这到底是要唱哪一出啊?

木头脑袋邹望亭倒是从始至终都没有什么“得了美差”的欢喜,该干的一件也不少干,不该干的半点也不多干,以至于水盈每日里来水无昔居所,都几乎没有注意到这个神宫副总管的存在。

直到又过了十几天之后的一个早上,邹望亭趁着要去神宫当值之前的空挡儿,又来指挥那几个小瓮奴将豢养琉球花鲤的水池做最后的修整,忽听得背后传来康活人急火火的嚷嚷声:“……这刚刚才见好,当真可不能折腾啊……水姑娘我求求你,就看在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好歹救救我一家老小的性命啊……”

邹望亭循声转身望去,正见已经又换上了一身赤红衣裙的水无昔,在两个女侍一左一右的搀扶下,身后还跟着六名女侍,朝自己这边浩浩荡荡而来。这位昔日英姿飒飒的魅鸑修罗显然是大病未愈,给人搀扶着脚步都十分虚浮,但她去意坚决,急得几乎要跳脚的神医康活人又不敢在前面阻拦,只能跟在后面连声不住哀求,可偏偏水无昔全然就不搭理他,愈显得那位名满天下的神医此时又是狼狈又是可怜。

这一众人走至近前,邹望亭自然是不敢阻拦,只是上前行礼问候,那水无昔倒也停步点了点头。忽然,邹望亭发现水无昔病恹恹的眼光越过自己猛地一跳,赶忙顺着她的眼光瞧去,却是一个正在清淘淤泥的瘦小瓮奴。

水无昔显然不想被人发觉,随即迅速收回目光,改为朝邹望亭问了句:“这里多了个池子?”待听得邹望亭的答话,便漫不经心地说了句:“那琉球花鲤只怕不易养活罢?”随即也不待邹望亭开口回答,便继续又朝院外走去。

待到邹望亭照例带着人引着王女仪仗走入神宫正殿,果然见到水无昔正笔直端正地跪在殿外,她随身的八个女侍和康活人都远远跪在一旁。邹望亭心下不由得有些担忧,便悄悄将眼光朝水盈的脸上瞟了瞟,见水盈果然沉了脸,一双艳丽冷冽的丹凤眼朝水无昔略一睥睨,鼻中轻轻“哼”了一声。

那边水无昔一见水盈出现,已经规规矩磕下头去:“娘,无昔恳请还许孩儿跟在娘身边当值。”她语声无比诚恳,但明显能听出内里中气不足。

水盈没有停下脚步,只冷冷丢下一句:“你又忘了我的话了?”唇角绽出微微一抹莫测的冷笑。www.)

“无昔万万不敢。无昔这一身一心一条命,都是拜娘所赐,无昔只是巴望着还能为娘效命而已。只是无昔害怕这些日子娘用惯了别人,以后无昔在娘跟前,便是想供娘驱策,也没有资格了。娘不给的,无昔绝不敢要,可无昔不怕娘不给,无昔只怕娘不要,娘若是不要无昔,那无昔在这世间就半点立足之地也没有了。”她素来少言,如今竟当众说出这一篇掏心掏肺的话来,实在是前所未有的奇事。

邹望亭听得心中暗道:这个水无昔当真是个角色!这陡降陡升的一出苦情戏,真不知是王女算计了她,还是她算计了王女。

水盈停住脚步,却仍是阴沉着脸,转脸乜了水无昔一眼,用一根纤长的食指朝她一指:“你还有没有资格供我驱策,光有一份忠心还不够,还要看你的本事。给你两个月工夫养伤练功,若你到时候不能通过试炼,那我这里以后都用不着你效命了。”

这一整日水盈诸事繁忙,一直到定更天后才闲下来,却还是绕到水无昔的居所而来。

外院里邹望亭已然指挥着人将十二尾锦绣斑斓的琉球花鲤移入了新修好的水池中,此时还有几个小瓮奴在没日没夜地油漆岸边的双环连理玲珑亭。这水池比之前扩大了一倍有余,重新做了湖石驳岸和九曲知鱼桥,池水深浅合宜,在西南角又种了一大片冰娇白莲,此时才微微吐出点点嫩绿小叶,只待花叶繁茂之时,必是个赏荷观鱼的绝佳妙处。

水盈的嘴角露出一丝柔柔的笑意,不由停下了脚步,正欲好好看一看这些颜色鲜丽、游弋婀娜的琉球花鲤。

杨朝客给安平郡王送了一份大大的厚礼,安平郡王回赠了这些琉球花鲤,听说是外藩送上的礼物,杨朝客随即就让老罗着人将一半琉球花鲤送到了十地弥卢岛上,还附带来一封书信。

水盈正想着信中那句“尺素如残雪,结为双鲤鱼。欲知心所念,看取腹中书”,却忽然听得内院里有人嚷嚷,便示意周遭人等都不许出声,自己要亲自过去瞧瞧到底发生了何事。

还未进院,就听见康活人在里面跺着脚急道:“……三分治七分养,休养不得宜,那用什么灵丹妙药也都是白搭!病人要是都像你这么没完没了地瞎折腾,医家就是观音菩萨也没用……”

又听得水无昔冷声吩咐女侍:“你们请康大夫进去休息,这回把他房门从外面锁上,谁都不准再来打扰我。”

水盈不动声色地走进院门,她身后的一众女侍也都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果然见康活人正在廊檐下几乎是跳着脚大吼:“你以为我想打扰你啊!你这么不知死活地瞎折腾,到头来又病个七死八活,最后还不是又要为难我?我还想活命呐!我一家老小还想活命呐!你的命是白来的我管不着,可我和我一家人的性命我不能不管!”他见女侍上前来拉他,显见得已经是彻底急了眼,用手指着已经换了一身精干衣裳正在练功的水无昔,放开喉咙大喊大叫,“放开我!我要去求见王女!反正都是活不成,那咱们就干脆敞开了说道说道!”

水无昔方才命女侍赶走康活人之时,眼角余光就已经发觉有灯光微微一动,一瞥之下,已然辨出是外院挑在长杆上的灯笼朝西边晃了三晃。那灯原是给瓮奴夜间赶工干活用的,这几日却有了些机关:每每水盈来到之前,那盏灯都会轻轻朝西边晃动三下,似有示警之意。无昔已然猜出那是邹望亭做的手脚,心中对此人的好感又增了一分。

此时明白水盈就在左近,略一思忖,故意冷声道:“你一个看病的大夫,就只管老老实实看你的病,你开方,我吃药,其余不要多管。我若是按你说的躺上两个月,功夫岂不都荒废了?若不能为我娘效命,那还不如死了干净。”说罢不耐烦地一摆手,“我要练功,你们都出去,三更之后再进来。”

她话音未落,便听得游廊那头传来水盈的声音:“我让你‘养伤练功’,养伤在练功之前,你没听懂么?”

水无昔闻言一惊,循声望去,见一众人等迤逦而来,竟是除了水盈的语声之外,半点声息皆无。无昔慌忙起身,一步三晃地急忙迎上前去,规规矩矩跪地磕下头去。她此时穿的乃是素日练功时所着的精干衣裳,腰间紧紧束着一条赤缎腰带,是以愈发显得身形单薄可怜。

水盈皱眉道:“一大早就到我殿上闹腾,回到这里还不消停?”不过她此时步态悠闲,似乎也不像要发作的样子,走过无昔跟前,并不停步,“给我进来。”

无昔跟着水盈进了屋,水盈命女侍将无昔安置在榻上,叫过康活人来诊了脉,又朝康活人吩咐道:“从今日起,两个月之内,我将她交给你,好生医治将养,必须要复原如初。她胆敢再不按照你的话吃药休息,你就来报给我。”

之后水盈屏退了众人,屋中只剩下她母女二人,水盈这才转脸瞧向无昔,见她咬着嘴唇切切望着自己,心中倒已经软了,却是冷脸问了句:“你还委屈了?”见无昔要起身,伸手按在她肩头上,“再折腾就滚去做翁奴。”

无昔眸中闪着泪光,低声道:“孩儿从不曾委屈,只是心中害怕,怕自己在娘跟前没了用处。”

水盈乜了无昔一眼,可语声终究还是轻柔了些:“我跟前不要病秧子。头一个月里,你卧床踏踏实实养病,从第二个月起,开始练功也要循序渐进,康活人要你休息你就得听话。两个月后能通过试炼,我要教你些心法,若是学得不好,你可仔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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