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第234章 江流宛转九回肠

听着街上传来的梆子声已经响过了三下,坐在客店前堂里的黄大夫放下了手里茶杯,站起身来,强忍着满肚子的不耐烦,朝着店掌柜一拱手:“这黑天雪地里急火火地叫了我来,我还当着是哪个等着救命呢,一步三出溜地跟着你跑了来,结果却是只教坐在这里干等。从不到二更天,一直干坐着等过了三更天,想来也不是什么急病。那就劳烦掌柜的,进去跟主家说一声,时辰不早了,老夫这就先回去了,若还有什么事情,等天亮再说罢。”

那掌柜的赶忙上前来,又是作揖又是打躬道:“哎呦哎哟我的黄大夫,里头这位爷点这名儿就要最好的大夫,您说说,除了您,这还有谁能当得起咱们‘宣阳第一名医’的名头呢?再说了,咱们这宣阳城里头,又有哪个不知道您黄大夫是治病救人大发善心的活菩萨啊?”说着话,又掏出一块约摸有五两重的银子,塞到黄大夫手里,“您先拿着,这是出诊的诊金,治好了病,那里面还另有谢钱呢。”伸手朝里面一指,放低声音说道,“那位爷出手可是大方得很呢,可是我见过的头一份儿。”

坐在桌旁的药婆一直用两手支着脑袋,已经是困得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此时也跟着站起身来,故意咳嗽一声:“我老婆子可是再也顶不住了,先回去睡了,有事另请高明罢。”

掌柜的只好也赶忙上前,也在她手里塞进了二两银子。

那药婆收了银子,又指着桌子上点心道:“这大冷天的,叫人溜溜生熬到了后半夜,你光弄些甜腻腻的点心,还不如做热热的碗虾子面好些。”

掌柜的只得吩咐伙计赶紧去煮面,就在此时,另一个伙计跑进来,小声跟掌柜的说,里边已经吩咐让将衣裳先送了进去,叫药婆也跟进去,等药婆出来,再让大夫进去诊治。

掌柜一听,赶紧拉过药婆又低声嘱咐:“刘大嫂子,赶紧跟着伙计进去,里面那位小爷事儿多挑剔,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儿,不过那可真真是好手面,能不能好好挣下一注银子,可就看你的本事了。”

药婆进去之后,掌柜的赶紧又给黄大夫添了热茶,自己在门边上伸着脖子等得快直了眼,才见那药婆喜滋滋地从院子里颠儿颠儿地出来。

掌柜的上前一把拉住,问:“赏了多少?”

那药婆把手里已经攥着的一小块银子塞在掌柜的手里,满脸喜色道:“给你分一份,以后再有这么大方的爷,可千万记得叫我。”等走到黄大夫跟前,药婆却皱了眉,低声摇头道:“病人是个未嫁的小姑娘,女科上倒还没什么大事,可其他的……就有的麻烦喽。”

黄大夫跟着伙计,一路走进院子上了楼。

伙计推门进屋,便一侧身,让出身后的黄大夫,朝着坐在床旁的一位白衣公子介绍说:“这位黄大夫,就是咱们宣阳城的第一名医,以前是太医院里的……”

还不等他说完,那白衣公子便是一挥手:“你下去,黄大夫请过来。”

黄大夫早先确实在太医院里供过职,那时节也是见过些贵人的,一见这做派,便知道这位白衣公子出身非比寻常。赶忙低着头走到近前,偷眼瞧见床榻上果然躺着一个女子,也不敢多看,更不敢抬头,只双手递上脉枕,试探着问了句:“给女眷看病诊脉,还是要隔了帕子?”

那公子接过脉枕就放在那女子手腕之下,掀起女子的青色衣袖,大咧咧道:“医者父母心,没那么多避忌。何况舍妹手指伤得厉害,隔着帕子,瞧不清楚又怎么医治?劳烦黄大夫赶紧诊脉罢,舍妹身子向来不好,意外受了许多伤,方才又给人下了迷药,不得已只好给她浸了冷水,药婆给她瞧的时候就已经发了热,这会子神智都不清了。”

东方天际泛出鱼肚白的时候,脚下虚浮的黄大夫才给伙计搀着,去前边一进院子中的客房中休息。

黄大夫虽说是累得身子打晃,又只能住在这客店中不能回家去,可用手捏一捏怀里那个沉甸甸的小金锞子,不由得还是心中暗喜。

楼上那女孩子确实病得不轻,黄大夫也跟那公子说明了自己对她所受的莫名内伤无能为力,可治好她近日的伤寒还是有把握的,那些皮外伤更是不在话下,至于她重伤的手指,却只能勉力一试。好在那公子倒也讲理,只说尽力就好,只是这几日黄大夫必须要守在这客店之中,配药熬药都务必要黄大夫亲自动手,免得出了纰漏。

碧阳看着昏睡的风儿,见她咬破的下唇上又渗出血水,便又取出帕子来,小心翼翼地擦拭。

黄大夫说风儿原本已经接好的指骨后来又错了茬,只得重新对位接了一遍。十指连心,又是二次接骨,饶是黄大夫尽量小心,风儿还是疼得死去活来,碧阳只得硬着心肠死死压住她的双臂和双手,听风儿渐渐无力的惨叫之中含含混混不住地叫“娘”,碧阳一向甚为得力的口舌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在风儿第二回晕过去的时候,干脆朝黄大夫跺脚道:“你就别折腾醒她了,赶紧趁这会子接骨,也让她少受点罪!”结果是剧痛之下,又生生将晕过去的风儿疼醒了过来。

待得好容易熬到重新绑好了夹板,晕过去三回的风儿疼出了几身汗,心急火燎的碧阳也急出了几身汗,提心吊胆的黄大夫是吓出了几身汗,三人都如同经历了一番生死大劫一般。

黄大夫尽心尽力,店老板殷勤巴结,风儿也算得走运,又过了四、五日,风儿竟然又能给人扶着坐起身来。

伙计得了碧阳吩咐,知道这位千金大小姐喜欢食甜,为了能多得赏钱,每日里不仅变着花样地做出各种甜食送来逢迎,更在外面买来各式甜口的吃食来巴结。

碧阳用小勺将和了玫瑰酱的酥酪送入风儿口中,看她脸色虽然还是十分苍白,却好歹不似头几日晦暗,心下也轻松些,便笑道:“不想这小地方的酥酪竟还做得有些京里的味道。我晓得中午的那香菇芋艿粥不合你口味,已经叫他们重新做了山药枣泥粥,还得一会子才送来呢。你也再多吃几口,身子也好得快些。”

风儿双手不能动弹,这几日都是要碧阳伺候,也很有些过意不去,是以也就难得的听话,只是脾胃还弱,张口又勉强吃了两口,就摇头道:“好吃是好吃,只是多吃几口,胃里就不受用。若是从前,三碗我也吃得下。”

碧阳倒也不勉强,将手里的碗放在桌上,拿过帕子擦着手,笑道:“那还真是幸亏我没遇见你‘从前’的样子,就你这个馋鬼,还不吃成个肉球模样?”看风儿撅着嘴朝自己“呸”了一声,碧阳又笑着问道,“你也是,头几日在府里的时候,我还问过你可是想跑,你又不说实话。等我不在的时候,你倒是胆大,就这么自己一个人跑出来,瞧瞧果然就碰见了坏人不是?这多亏是你运气好,刚巧遇见了我少年英侠拔刀相助,若是我来晚些,还不知道你要吃多大的亏呢。对了,长生呢?她怎么没跟着你?”

风儿一听“长生”二字,登时又触动了心思,鼻头一红,眼泪就落了下来。草莓小说网更新最快 手机端:https:/m./

碧阳一见就皱眉道:“欸?这好好的你怎么又哭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既然是叫我遇上了,那就凡事都有我呢。你要是想回王府去,我送你回去也就是了,你若是要去找你那个什么宇哥,我反正也闲来无事,天涯海角哪里都送你去得,可有什么好哭的?难道是你怕我大哥回来知道你跑出来要打你不成?你放心,我必定不告诉他这些外面发生的事情,到时候再帮你说些个好话,包管我大哥不跟你追究,你还信不过我的本事?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的手到底是不是‘雅叙阁’那帮子下作东西逼你见客时候夹的?我必得替你讨还个公道。”

他说了这一番宽心的话,却不料风儿竟然用打着夹板的双手捂着脸,“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倒把个碧阳弄得莫名其妙,只好上前拍着她肩膀劝道:“别哭,有什么委屈都只管和我说,我替你出气,若是再哭病了,却不还是你自己受罪?”

待得风儿哭着讲述了自从碧阳那夜离开之后的所遭所遇,碧阳恨声连骂了几句“可恶可恨”,到后来气得重重一捶桌子:“那个桐儿简直是个黑心的贱人,风儿,你且等着,我回去替你找她算账!”

风儿抽噎着哑声道:“我也不要算什么账,我只想能回到九离山去就好。若是活着回不去,死了能将尸骨送回去也是好的。”

碧阳一跺脚,拧着眉毛道:“何苦说这等丧气话!说到底都是我害的你,也罢也罢,你去哪里,我送你便是了。等我回府去之后,再跟那起子贱人好好算总账。”看风儿软软倚在枕上,脸色愈发难看,已经有些气促,只得强自压了火气,安慰她道:“都怪我,好好的又惹你难过,你刚刚生了病,须得多将养才是。咱们就在这里多住些日子,菊花虽然没了,可这宣阳城好玩的地方也不少。反正也不急,送你回去的路上,咱们且走且玩,散散心也是好的。你想去哪里玩,只管告诉我,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

风儿低下头去,半晌才低声说了句:“我想……我想去一心观。”

“一心观……”碧阳不由得低低重复了一句,心下觉得这名字确实听着有些耳熟,一边搜索枯肠思量,一边顺口问了一句,“是个道观?是什么地方的道观?”

风儿轻轻咬着下唇,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道:“是个道观。只可惜,九年多前给雷火烧了,我只记得,那附近有个镇子很是热闹,就是……”

“我晓得了!难不成你说的就是连店镇北边山上的一心观?”碧阳猛然想起是在何处听到过这个地方,不由得双手一拍,登时兴头大起,“那地方离京城倒也不远,才就百十里地。以前我有一回听小古小苏他们几个说起过,说那地方多年之前是个闹鬼的所在,只可惜听说那鬼给雷劈了,道观也彻底毁了,要不我们早就去捉鬼玩了。现在去只怕是什么好玩的都没了,这要是能抓个小鬼回来……”

他话还没说完,不料一直病怏怏的风儿忽地扑过来,她双手都绑了夹板,就用双臂抱住碧阳的胳膊,倒把碧阳吓了一跳,觉出风儿的身子在不住地簌簌抖索,仿佛是深秋里最后的枯叶,而声音却是从未有过的热切:“就是那里!就是那里!就是北山上的一心观!原来你知道一心观?你真的知道一心观?”

碧阳赶忙扶住风儿,将她又小心按回在软枕上,看她切切瞧着自己,仍死死抱着自己的胳膊不肯松开,便故意一脸轻蔑笑道:“这还不知道我说的这个‘一心观’,到底是不是你说的那个‘一心观’呢,你倒先急着要投怀送抱了。听说那地方几年前就已经烧成了一片白地,道观早就没了,你还去那里做什么?难道你那宇哥哥还能在那里出家等你不成?”

风儿听得心中大恸,也顾不得手指上的伤,用一双手掌拉住碧阳道,眼泪扑簌簌落个不住:“就是那里!真的就是那里!我就要去那里,我小时候就一直住在那道观里面,最疼我的师父也在那里……”

“你小时候就一直住在那个闹鬼的道观里?你师父难道不是我大哥的师父?”碧阳听了个一头雾水,心下却是愈发好奇,“来来来,先不许哭,我扶着你,你慢慢说给我,只要都说清楚了,我就带你去。”

也难得有人能听风儿讲述过往,虽说其中的是是非非风儿也说不太清楚,有些记忆又混乱颠倒,可只这十几年的经历断断续续讲起来,就足够教碧阳唏嘘不已。

只是风儿到底是个女孩子,哪里好意思说出在无相庵中所受的非人折磨,只是用一句“那个幻明待我很是不好,教我受了许多苦”轻轻带过。却不知头几日她病得昏昏沉沉,药婆在给她仔细查验身后的鞭伤并检查女科之后,早就悄悄告诉了碧阳:风儿虽仍是处子之身,但□□却有不少陈年针刺火灼的伤痕。碧阳听得狠狠皱眉,也不便向风儿问起,只暗暗疑心那些下作伤痕的来历,甚至也曾疑心到逸阳身上。此时听她虽不明言,可脸上却明显现出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之事的痛苦神情,碧阳瞧在眼里,已经明白了八、九分,却是难得的没有开口刻薄揭短,只是在心下暗自叹息。

说到后来,碧阳看风儿愈发神色黯然,便一扯她的手腕道:“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又不是上天入地,不过才百八十里路程,咱们就一路且走且玩,过去瞧瞧不就得了?你是去故地重游,我是去看个新鲜,那地方万一要是还真能剩下一只半个的小鬼,你可要给我引见引见。只是不许你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大白天的,哪里来了你这么个晦气的夜哭鬼。再叫我瞧见你哭,我就不带你去了。”想了想,又点着手道,“对了风儿,你会不会骑马?若是不趁着这几日赶紧养好身子,到时候一路上我骑马,你可就只能闷在车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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